冬天如期而至。
有天夜裡,村長讓他的兒媳司馬桃花和兒子村松不停地把村裡男人往他床前叫。每進去一個男人,在他床邊站蒼蠅蚊子那麼一點功夫,就都出來了。進去的臉上平平靜靜,出來時都淚水汪洋。問說了啥?答還是那事兒。男人們在杜家院裡擦肩而過時,這麼兩句話,就都明白村長的喉病加重了,多則三五個月,少則十天半月,也就要離開人世了。於是,在初冬的那個夜裡,女人們不知道村長給男人們一一說了啥,男人們回到家,先在床上靜默悄息地躺一陣,然後冷丁兒就從床上坐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起了房事來。
初冬的寒氣裡還夾雜有秋末最後的黃香。玉蜀桿都靠在房前屋後,未及乾枯奶的氣息和掛在簷下、樹上的金黃的玉蜀黍的味兒從門縫叮咚著擠進屋裡,醒著的村人們,都聞到了那半潮半曖的淺黃色氣息。村街上夜深人靜,飄零的枯葉聲如更鳴一樣響亮。司馬藍不知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在了原來的床上。原本他同虎、鹿與母親是睡在東屋床上的,可他翻了身用手去摸母親的袋奶時,卻摸著了哥哥司馬森那和石頭一樣的頭。
他睜開了眼。
他發現他們弟兄六個像一排蘿蔔順在西屋床上,用一條被子蓋著,而父親卻不在西屋時,司馬藍的心莫名地跳起來,身上的狂熱,把血管煮得四處崩裂,彷彿立馬會把黑的屋子濺染浸淫成一方紅池子。他懾手懾腳下了床,耳朵豎起來,往正間堂屋走了一步,聽到東屋的床鋪哭哭泣泣,干床腿在床板下面壓著嗓子叫。於是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汗水轟一下把他淹沒了。他知道有一件事情已經發生了,正在進行著。他不明白了到底是一件啥事,但他朦朧明洞,那是父親欺負母親,母親又甘願受欺的事。床鋪乾裂的嘶叫,像刀子破開的毛竹,時斷時續的叫聲中,隱藏了父母那急促的喘息。司馬藍聞到了從那喘息中傳來的渾汗味。他小心地穿過堂屋,朝東屋靠近,為了不再出響動,他用手摸著東西探路。椅子又冰又涼。木凳腿像樹一樣粗硬。界牆下卷站的葦席和豎起來的棺材一樣。走到屋子中央,他分明記得那兒是放著一簸籮玉蜀黍粒,是娘領著他們剝蜀黍,剝滿了簸籮才都讓他們上床睡了的,可這會兒摸不到那個簸籮了。地上的玉蜀粒在他腳下硌得腳心又癢又疼。他不敢挪動一步。他怕冷丁兒踢出一個響動驚了父親和母親。他有一種被父母從東屋騙進西屋的受辱感,還有一種他發現了賊的緊張感。他覺摸他眼下是在進行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情,彷彿經過了這件事情,他就成為一個大人了,世界就是他的了。床鋪聲忽然歇下來,誘人的喘息也略顯平靜了。司馬藍在屋子中央,冷丁兒被失落浸泡著,好像眼看要捉到賊時,賊卻拔身跑掉了。
他以為是父母發現了他。
他把自己的呼吸戛然截斷在喉嚨裡。
屋子裡靜得彷彿連屋子也不復存在了,暗黑流動的聲音一如烏雲樣從他耳邊飄過去。
──會懷上嗎?
──會。村長說初冬也是女人最能懷娃的一個季節哩。
──他真的要死了?
──過不了冬,喉嚨腫得像是一塊燒紅鐵。
──我怕我再生一胎就流血流死哩。
──哪會哩,你放寬心。咱有六個娃,再生一胎說七個,一條命換七條命,都像你和梅梅,三姓村就不會人頭也越來越少了。
接下來床鋪就又轟轟隆隆響起來,喘息聲像鞭炮一樣炸鳴著。響聲急促而又激烈,父母的喘息也是急促而又激烈。屋子裡塞滿了乾柴烈火的灸烤,司馬藍被熾熱燒得渾身刺麻腫腫。他希望那聲音如剛才一樣戛然而止。他忽然沒有了捉賊的興奮的激動。他朦朧知道父母是為了按著六弟虎往下生娃兒,可心裡的屈辱卻無論如何不肯退下去。他知道他該回到西屋的床上去,可不聽使喚的手腳卻爬在地上了,貓兒狗兒樣,小心翼翼地往東屋父母那兒爬過去。東屋床鋪的叫聲無休無止,父母的喘息也無休無止,且還夾有母親快快活活細潤的尖叫聲。母親快活的尖叫從他耳邊紅綢子樣滑過時,他豆粒一樣幼小的心縮成籽麻子。他感到他的心被母親的叫喚抽得一緊一縮,變成血汁要從胸前的毛孔眼裡流出來。他爬到了東屋門口兒。屋子變得小起來,牆壁朝他嘩嘩啦啦擠壓著,他彷彿被鎖進了母親那半截磚頭樣的針線盆子裡。他爬過了界牆門,心跳得如他和森、林、木們在山坡上拾柴用石頭砸那露天的棺材板,咚咚卡卡,震得他胸脯的骨胳跳跳蕩蕩。為了平息心跳,他又蹲在那兒不動了,床鋪喚喚叫叫,床板笑笑鬧鬧。母親說不管你讓不讓我活過四十,我這輩子都會像牛馬一樣待奉你。父親說只要我當了村長,我就讓全村人滿山遍野種油菜,讓人人都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母親說你能當上村長嗎?父親說我能哩,我妹妹都嫁給他家孩娃了。司馬藍的心裡開始有一層溫水在浮動,心在溫水裡慢慢地舒展開,像一樣東西在水裡膨脹著,活起來,如羊羔樣在田野跳動了。他抬起了頭,月光從柳條窗裡洩過來,如一盆井水潑在床鋪上。把目光投在床鋪上,他的眼睛在黑暗裡亮起來。他看見被子落在床下邊,父母在床上相疊著,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四條腿像四條在床上游動的大白魚。他聞到了一股拌有鹹味的奶腥氣,拌有血味的腥臊氣和拌著汗味的肉香味,混合著從父母緊抱的身子中間擠出來,吱吱啦啦浸下床,把一個屋子淹沒了。司馬藍被那一股白色.一股紅色,又一股紫色的氣息的五彩線纏繞著,喉嚨裡又乾又癢,極想咳嗽一下吐出一樣東西來。床鋪的響聲依然無休無止,鵝孵石樣往他的頭上打,父母白條魚的身子誘得他手如蚊叮一樣癢,使他直想過去摸摸那身子。他想把父親如掀掉一條麻袋一樣從母親身上掀下來,然後偎在母親的懷裡,雙手抱著母親的奶袋子,這當兒,母親把頭從那嘰哇聲中掙出來,司馬藍看見月光裡母親的臉呈出的深紅,宛若一塊紅布濕了水。父親把她抱得又死又緊,如要把母親勒死在他懷裡。可母親卻說,森他爹,你再摟緊些,越摟緊我就越受活。司馬藍聽到了父親用力摟抱母親時,母親上身的骨頭白亮亮咯咯的響。司馬藍感到了喉嚨如得喉症樣憋得發慌,手裡的汗順著大腿流到了腳面上,小身子裡的血脈,湍急的河流樣叮叮噹噹響。他有些頭暈。他想對在床上忙著快樂的父母說,爹、娘,屋子在轉著圈兒呢,桌子、床鋪和你們都在轉。想說我熱哩,我想喝口水。可他沒作聲,把汗手伸開來,貼在了泥牆上。泥牆又冰又涼,吱吱吱地叫著把他手上的汗水吸乾了,一股涼氣順著他的手心,穿過胳膊,一下流遍了他全身。
終於,那床鋪的響聲歇下了。
歇下來了,他就開始強迫自己原諒父母的這一夜過錯。他站在那兒,用了極大的力氣,讓自己別往那方想,卻又無論如何想不到別的地方去。他滿腦子都是熱紅的念頭,像一片燒紅的釘子釘在木板上,把那木板都烤出了焦燎味。
他想,娘要再生一個娃兒了。
他想,不生也許村裡的人真的越來越少哩。
他想,那床好結實呀,咋就沒塌呢?
他慢慢地躡著手腳走到床前,把掉在床下的被子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去。
父母驚一下,匡一聲凝住不動了。
誰?
爹,被子掉了。
你是老幾,快回西屋睡去。
我是藍……被子掉了。
啊……,是藍呀,回屋睡吧,我讓你娘再給你生個妹子哩。
司馬藍在床邊,爹在娘的身上,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頭,娘把手從爹的的肩下探出來,摸了摸他的臉,他便從東屋出來了。
司馬藍回西屋摸黑穿上衣服,悄悄開了屋門,站在了院落裡。他不想睡覺,莫名的興奮在他渾身上下如兔子樣竄來竄去。忽然之間,他感到自己長了十幾歲長成大人了。他明白了人世上最為神秘的的一件事。他想和人說話兒,三個哥卻都睡得和小豬小羊一模樣。鹿、虎兩個弟又弟太小,說了他們也不會明白他經見了的事。院子裡月光厚得如新從織機上缺卸下的生白布,涼風習習,吹得笛音蕭聲。他打了一個寒顫,用手摸了一個娘摸過他的臉。臉上冷出的雞皮疙瘩如播下的谷種一樣兒,可他從那冷涼中,摸出娘的手溫蒸汽一們還掛在他臉上。
屋裡的床聲又音樂一樣傳過來,在院落如三四月間的春雨般浠浠瀝瀝響。
司馬藍輕輕開了大門,站到村街上,聽著細微的月光落地聲。天空中明明淨淨,有幾團流動的浮雲,使夜越發顯得安靜異常了。他看見村那頭有一個人影在晃動,便踏著月光走過去,原來那兒站的是和他一樣的孩娃兒。柳根,你沒睡?他叫一聲問,那孩娃扭回頭,說不知咋兒哩,死也昨不著。然後他就和長他一歲的藍柳根朝東走過去。村東有一家院落大門悄悄默默響了響,之後杜樁走那門裡走出來。他們三個結伴又往村南走,碰見了杜柱和藍百歲的四閨女藍六十、五閨女藍五十和六閨女藍四十,彼此見了,站下默一會,並不會話,似乎就都明白他們為啥兒半夜沒睡覺,為啥兒悄悄開了大門來到了村街上。有一條狗跟在他們身後,把尾巴搖得辟辟啪啪,親熱得像丟了半年,忽然又回到了家,見了它的老主人。孩娃們走過村南,又朝村北走過去,走完前村走後村,把村裡幾條胡同都一一穿越了,隊伍立馬就大到了十餘人。誰也不說他們集到一塊幹啥兒,誰也不問他們半夜起床為啥兒。他們走完最後一條胡同,就都站在村西的一棵大樹下,樹影像薄紗一樣將他們罩起來。村裡的狗,聽到他們的響動,吠叫幾聲,馬上從閃開的大門跑出來,加入他們的隊伍,一會前,一會後,歡快的跑動聲像半月前還在樹上掛著的柿子樣紅爛爛的甜,已經有了五六條狗,在他們周圍跑著叫著,哼哼嘰嘰像他們三年二年前倚在母親的懷裡莫名奇妙的笑。
月亮向村後走去了,腳步輕得如柳絮飛在三月四月間,他們聽見了樹影在月光中的緩慢的移動聲,像樹葉飄落一樣響。從村外田野上湧過來的麥苗的青澡氣,濕漉漉地鋪在村街上。有孩娃冷出了震耳的哆嗦聲,司馬藍說你回家睡去吧,那孩娃把脖子一梗,說我恨我爹,我死到外邊也不回。司馬藍說你爹要讓你娘生妹哩,我爹就在家讓我娘生妹呢,咱們誰要恨爹誰就是一條蟲。說完這話他就扭頭往村裡看了看,彷彿那兒會有人偷聽一模樣。當他重又扭回頭來時,司馬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發現所有的孩娃朝他走近了半步或一步,所有的目光都熱辣辣地望著他,彷彿他說了他們想說沒能說的話。那一群目光,把月色燙起了一層雨水泡樣的小泡兒,在清亮的夜裡破破生生,連續不斷地啪啦啪啦響。
藍六十說,你真的不恨你爹呀?
司馬藍說,我爹我娘是給我生妹呢。
藍六十說,我娘還在床上哭哩。
司馬藍說,那是高興,我娘高興了尖著嗓子叫。然後他掃了一眼孩娃們,說不信了你們跟著我去聽。說完這話,他就從孩娃們中間,踢著月光走過去。孩娃們以為他要領著他們回他家去聽他爹他娘在床上的響,都怔在靜謐裡,可卻看見司馬藍並沒有往村子裡邊走,而是朝最近的一家走去了。
於是,男娃女娃都跟著走去了。
都學著司馬藍的模樣,把耳朵貼在了那一家的後牆上。果然,就聽見那家穿過後牆的床叫聲,雖幹幹裂裂,把坯牆的土粒震鬆了,可女人的笑聲,卻濕濕潤潤,又把那土粒粘上去,使坯牆原封不動,完好無缺著。
聽完了,司馬藍說,信了吧?
男娃女娃都笑著,沒人作答。
司馬藍又領著孩娃們朝下一家走過去,把耳朵貼在下家的後牆上。聽不到聲音時,他們從後牆的這頭跑到那頭去,就又聽到男人女人的快活聲,從土坯牆縫鑽出來,初春細風樣撩著人心吹。他們從這家後牆聽完跑到下一家,聽到床鋪的叫聲嘶嘶啞啞,粗啦啦像劈柴一樣時就說這家的床準是柳木做的床。聽到床聲細如絲線,尖如芒針時,就說這床是榆木做的床。聽到那聲音又遲又鈍,響半聲,斷半聲兒時,就說這床是柿木做的床。有的時候,男人的喘息短促如火,女人的叫聲尖鋒刺利,他們就把耳朵離開牆一點,以免傷了耳膜,這當兒也聽得時間短一些,聽完了並不說啥,只咯咯地相互望著笑一笑。有時候只有床響和女人悠長的叫,那床興許是水曲柳木做成的,響出的聲音脆亮如木魚一樣,而女人的叫聲則如歌一般,還時常夾有甜烈烈的笑,和著床叫飛出來,孩娃們就如在聽著一場戲,把耳朵貼在牆壁上,任寒風刺骨,也不肯把耳朵從牆上揭下來,直到從牆縫傳出突然的一陣寂靜,使他們的心匡當一下提到喉嚨上,以為屋裡發生了冷不丁的事,想床叫和人唱都正在歡樂的高xdx潮裡,如何就突然風息浪止呢?他們彼此懷著強烈的遺憾,和一場戲正在關鍵時候拉了大幕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要拉幕,又不敢大喚著把幕快拉開,把戲演下去,就那麼失落著,等待著,男娃女娃用目光在月色下面尋問著,讓時間如移山樣從心裡沉沉緩緩走過去,每個人都急得想要從喉嚨裡炸出一聲喚。好在這樣的難耐並不長,只一聲長笑的功夫,最長也就是次一曲短笛的功夫,這當兒從屋裡又傳出聲音了,可惜不再是那木魚般的水曲柳的床響,不再是女人的歌樣濕濕的笑,而是男人下床的趿鞋聲,是女人穿衣收拾身子時的悉悉聲。
孩娃們彼此明白,屋裡男人、女人的快樂過去了,像關了大幕後卸妝收台一樣,聽見了他們從那個情景中走出來,說了一些很叫人掃興的話。男人說,累死我了,比刨了一天地還要累哩。女人說我真怕傷了你的身子喲。又說,老天爺讓我懷上孩娃吧,懷上我家就兒女滿堂了。男人就又說,上床來睡吧,這次懷上我再為你去賣一次大腿皮,讓你坐月子時候每天都有雞蛋吃。女人高興了,說再給我買雙洋襪子,或買條洋圍巾,說說不定我懷的是雙胞胎,說是雙胞胎就是咱倆都活不過三十五歲,咱家的人口也是越來越旺呢。女人企望男人為她生雙胞胎說句鼓勵的話,歡快地嘮叨著,可卻不見男人再說啥兒了。司馬藍就在牆外聽見了男人如雷的濁鼾聲,就聽見女人歎口氣,罵著說,豬,你是豬,高興過了你就睡,可人家連一點瞌睡的都沒有。
然後又聽見了女人洩氣的上床聲。
之後便一點聲息也沒了,戲散了連大幕也從台上卸下了。天寒像火一樣烈,月光不知什麼時候晾乾的布匹一樣收起來,村街上流動的夜黑亂雲一般,稀稀稠稠,寬胡同裡有朦朧亮光,狹窄處和高牆下,濃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他們在一姓杜家的牆後默默站住,靜默中,猛然發現了他們自己,不知啥兒時候,男娃女娃都著魔樣一對一對分開站立著,一對一對拉了手,像一對對的夫妻樣分分朗朗的。司馬藍是拉著藍六十,杜柏拉著藍五十,杜樁拉著他的一個本家妹。有的沒找的女伴就一對男娃相拉著,有的沒找到男伴就一對女娃相拉著。彼此的默契極像一對在大恩厚愛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不知道這多少有些像他們人生的預演,不知道十餘年後,他們的人生正是這一夜的重複。不知道這一夜月清星稀的寒涼,也都和他們人生的滋味一模一樣。他們在那一對年輕夫妻嘎然中斷了男歡女樂中正不知為他們彼此一對一對的拉手如何是好時,聽見了從誰家後牆傳來的哭泣聲,淒淒楚楚,像流不通的河水,於是,他們就那麼拉著朝那哭聲走過去。
於是,藍四十也就在他們身後哭起來,司馬藍回頭過去,看見大夥一對一對,都是彼此拉著,唯四十卻孤零零的一個,沒人去拉她的手。
藍六十說,藍,你拉著我妹四十吧,我比你大,她比你小,長大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司馬藍站著不動。
藍六十說,男人就得娶比自己年齡小的女人呀。
司馬藍就過去拉了藍四十的手,手裡就像握了小小一冰肉團兒。名正言順地去聽了那女人的哀灰色的哭聲了。那女人是杜樁的嬸,是司馬女生年初嫁往杜家的,司馬葉為杜家生了一胎死娃兒。孩娃們在後牆聽到了司馬葉哭著說,我剛生完孩娃,你那樣我就要流血流死的,男人說你生個死胎還有功勞啊,說你不抓緊懷娃不定我這一枝就斷子絕孫了。說村裡女人都像你,怕男人,怕生娃,那村裡人口越來越少,慢慢就在這世界上沒有村落了。
女人便不再言聲了。
便傳來了床鋪碎裂的吱卡聲。
彷彿是為了啥兒,孩娃們聽牆時發現杜樁、杜柱沒有趴在牆上聽,便都很快從那牆上離開了。便都不約而同地不聽他們中間任何一家的牆,隻字不提他們自己父母的房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說自家的床是柳木、楊木,或是結實的老榆木。他們從這家聽到那一家,從後胡同聽到前胡同,待前胡同聽到一半時,不僅月光沒有了,星星也化了的冰粒一樣不見了。村裡只有模糊的暗黑在流動。司馬藍走在最前,扯著藍四十的一團小手,在黑暗中走走停停,先還能隔一家兩家聽到床叫聲或女人的叫床聲,後來走四五個院落才能聽一家,再後來,就一家聲息也沒了。
村落裡靜得和窯洞一樣,跟著跑了一夜的狗,精精神神地圍著孩娃們不知該幹什麼好。他們立在村中央的十字街,都還依舊是男女拉著手,彷彿是怕分開樣默站著,靜心地用耳朵去捕捉哪兒還有床鋪的咯卡聲。可是,那誘人的聲息徹底沒有了,留在村街上的,只有男人女人交合時微腥微鹹的一股奶白的味。從哪家門框走出來的男人的打鼾聲,地動山搖地晃著孩娃們有些僵硬的眼皮兒,他們知道這奇妙的一夜結束了。天亮時,誰再拉誰的手,就會遭到譏笑,甚或會遭到大人們的罵。失落像雨霧一般捲襲著孩娃們,他們呆呆地站在那,焦急地等待著木黃色的床叫聲和女人潤紅色的叫床聲,或是男人汗濁味很濃的喘息聲。然而,不期而至的,卻是藍百歲的女人在村子那頭清清亮亮的喚。
──六十、五十、四十、大半夜你們在哪還不回來睡。
孩娃們的手嘩啦一下全都分開了。分開了,司馬藍感到握著藍四十的那團肉兒的手裡,像飛走了一隻鳥,只剩下空空蕩蕩的熱窩捏在手心裡。
──六十五十四十,你們在哪。
──娘,我們在這哩。
隨著應答,藍家的姐妹撲撲楞楞走掉了。
就都默默的跟著各自回家了。
唯司馬藍獨自沉寂在街上,直到父親司馬笑笑來把他找回去,他還感到手裡像捏著一團棉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