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儘管鳥孩在一天天長大,有時候除了撫摸她的乳頭,他還有許多別的動作。比如他在有了得寸進尺的想念以後,就赤條條爬到她仰躺的身上,一方面用舌頭翻弄糖塊一樣玩耍著那歸他所有的一雙乳頭,另一方面,他無力的小雞兒,會堅硬起來,透明紅亮,嫩辣椒一樣在她的肚子上磨蹭。這樣的好運雖然不多,但發生了,就都被鳳子接納了,容忍了。有時她不甚高興,會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擺摑一耳光,以此警告教訓。這樣,鳥孩以為他把鳳子得罪了,就老老實實睡覺,直至天亮還懷著不安的羞愧和內疚,誰知來日她早把他的狂妄忘得一乾二淨。第二夜,他照舊可如孩子樣去撫弄,吮吸她的乳頭,去一把把抓捏她的Rx房。有時候,他們白天在垃圾裡撿了一些值錢的東西,比如一個二兩重的銅螺絲或十餘斤重的大鐵塊、大錫塊,到那幢四十二層大樓下的廢品回收公司,果然賣了個上好大價,她便高興起來,會給鳥孩做些好吃的東西。到那時,晚上她會允許他去吮吸她的乳頭或做些別的事情。又比如,哪一天刮了大風,或她不慎跌倒,瘋病犯了,口吐白沫,待醒來之後,發現鳥孩不僅守在她的身邊,而且還學著她的樣子,從那個竹筒中取出一些錢來,到她領他去過的郊區藥店,買回了一盒痙攣緩解龍的中成藥放在她的身邊。這時,她會拉著他的手哭泣不止,夜裡便容忍了他在她身上許多花樣、許多新鮮又潔白無瑕的胡作非為。
然而,這樣的快樂從那夜鳳子失身於傻男之後,是再也不曾有過。
太陽緩緩地西沉下去,都市裡除了高樓和東西向大街,其餘的地方都已鋪上了暗淡的陰色。三七廣場上,也只還有東半廣場還鋪曬著落日的餘輝。而西半場上,早已是大片涼陰。所幸的是,鳥孩讓自己軋死在了東半廣場,他那具紅花燦爛的小屍體,還正在夕陽中狂放著仲春時節美艷的花朵。專門負責交通事故的警察已經趕到,還來了一輛救護小車,把那坐著臥車的胖子,進行了救急包紮,迅速鳴著警號,朝醫院開去了。想不到的另一件事情是,救護車開走之後,小車司機很沮喪地告訴一個值班警察,說那人是省裡的什麼廳長。這話讓鳥孩在紀念塔上且憂且喜。憂的是鳥孩忽然覺得,這多少有些對不住了那位廳長,人家職高位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幹,重傷了就要落個殘疾,自此從那顯位上下來休息,一生奮鬥就將前功盡棄。再說,老婆孩子看見他的傷重,免不得一陣悲哭,也讓鳥孩良心上過意不去;喜的是,鳥孩突然明白,大人物竟也是這麼平凡的內身,並非他早先想像的金龍玉馬。不過,鳥孩又想,事故既然釀成孕出,你只是為了鳥孩的死,並非誠意傷害別人,大人物心寬胸闊,看到你鳥孩那遍地紅花一樣的身子,想人家也不會同你鳥孩一般見識,斤斤計較。反正,人已經送到醫院去了,還是不去想他為好。鳥孩為了緊隨落日的光芒,他從四層塔上悠閒地站起來,伸了伸曲久的胳膊,慢慢地到了五層塔上。五層塔上的落日餘輝,淺紫淺紅,頗像了他三年前初到這都市的秋天的落葉,雖然同是日光,卻含了淡淡的薄涼,且對過去的往事,因站得不算太高,還看得不甚究竟。可是,他只在五層塔上站了片刻,又鑽進塔內,拾級而上,快快活活朝上爬著。往常活著的日子,因為他是這都市討要生活的鳥孩,就是撿些廢紙賣掉,買了門票來參觀這聞名於世的二七紀念塔,守門人也是決然不讓進的。以有票有由,進行一句膽怯的辯解,得到的是一陣踢打。踢的人也十分盲目,只管不弄髒了雙手就行。鞋是不怕髒的,本來鞋底就是為了落地。說起來鳥孩的身上,倒比都市的馬路還要乾淨些。有些時候,各類守門的執法人員,並不瞄著鳥孩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腳,踢在腰上、背上、肩上的事情時有發生。最嚴重的是,那把守二七塔入門口的一個高個市民,竟一腳端在了鳥孩的臉上,使鳥孩的半邊小臉,有半月肥胖得喧虛無比。不讓進你就不要賣給我門票,買了門票不讓進,臉上挨了一腳不算什麼,橫豎都已經習以為常,可去退票那女售票員又堅決不退。這遭遇讓鳳子哭了一場,去給鳥孩燒水擦臉時候,又氣瘋在火邊,差一點釀出大禍事。現在好了,正值下班時候,鳥孩往電車輪下那麼輕捷地一鑽,守塔門的男女市民,便鎖門圍觀看熱鬧去了。塔裡邊空無一人,本來狹窄的塔梯,反顯得寬大起來,安安靜靜地豎著,彷彿是在專門侍候鳥孩拾階而上,乘興遊玩。鳥孩在六層、七層邊走邊看,在西塔之間穿來穿去,看到塔內都是一些鐵路工人陳芝麻舊事的事跡展覽。幾張照片,也都是黑白模糊,實在沒有多少意趣。八層九層,又都是書畫展覽,書法草字凌亂狂放,鳥孩看了半晌也沒認出一個。在國畫大廳,第一張畫是潑墨的公雞,鳥孩端詳許久,品嚐不出這雞有什麼鮮味,以為無論如何還是沒有真的公雞像雞,於是鳥孩就更覺索然無味,更加後悔那次興之所至,竟花錢買了它的門票。鳥孩從九層塔裡出來,決定棄塔室而不顧,沿著塔梯,一口氣直跑直上,使整個塔裡,迴響出了他細碎敏快的腳步聲,直至跑得累了,才從一個塔窗裡爬將出來,發現了一片都市的大好風光。原來他竟爬到了十七層的高度。廣場周圍的幾個商業大廈,低矮得如臥在地上的一個個臃胖肥大。在廣場上看到的大廈的靈勁不見了。每座大廈的頂上,都堆了許多磚塊木頭,都有板厚的風塵。原來這些大廈都是在垃圾下營業,鳥孩懷著發現了秘密的喜悅,再往廣場中的馬路一看,就更加喜不自勝:這些衣著整潔的都市人,這時候竟也那麼令人可憐,忙忙碌碌,慌慌張張,滿街巷地騎車趕路,正如下雨前搬家的螞蟻。而塔下的廣場,五道均己堵塞,二七路、銘功路、解放路、勝利路、凱旋路的五條道上,鏈條一樣無休無止地接連著小車大車。到了廣場中央,所有圍觀、處理事故的都市人,臃臃腫腫堆在一起,千篇一律地成了凸凸鼓鼓的蠅蚊之色。唯鳥孩那具小屍,鮮鮮艷艷,又紅又潤,宛如一朵巨大黑花的艷紅色花心。
令人不快的是,鳥孩在十七層塔上,向西漂了一眼,沒料到他看到金水河在這都市的中央,微彎成弓,映著夕照,如一條灼灼生輝的紅色綢帶。看到金水河,不免有些讓人傷感,總計他想起那些過去的事情,再進一步抬頭西望,他就看到去年的那個夏夜。那個鳳子受了傻男玷污的夜裡,天將亮時,有了涼爽的晴白色的風。鳥孩實在是有了瞌睡,躲在床裡縮成一團,要睡著時,就不斷看見傻男挺起的醜惡的陽物,看見傻男暴奸鳳子的那幕情景,聽見都市人民竊竊的笑語,想起了鳳子手捂腰帶和衣上床的淒情。這事情弄得鳥孩悔罪不迭,丁點兒的幼小心靈,忽然洞穿了一眼黑乎乎的穴窟,使他望而生畏,又無能力找一堆理由填了這眼窟窿。而且他由此及彼,想到了大都市的許多景像,都使他感到壓抑和恐懼。那些過多的陌生面孔,動輒就抬起飛來的大腳,過於富麗堂皇的新築大廈,漫長得使人疲憊的馬路,擁擠不堪的人流車流,以及到處都是喧鬧的聲音。由於鳳子的受辱,由於自己開脫不掉的罪責,這些便都潮湧而來,使鳥孩愈加的沉靜膽怯,感到痛苦,不知來日該如何向鳳子贖罪,以求她再一次給他一個寬解。他這樣千思萬慮,在從郊區傳來雞啼時候,終於就因操勞過度的疲累,有些想瞑瞑入睡之時,床上有了響動,是鳳子翻身坐了起來。繼而,在片刻之後,鳳子從床的那頭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就鑽進了鳥孩這頭的被窩。使鳥孩驚奇的是,鳳子脫了衣服,而且脫得一絲不掛,赤裸條條。兩年來,鳥孩從來沒有見到過一絲不掛的鳳子。這時候,他驚恐地睜著雙眼,看到在草庵的朦光之中,鳳子身上那些四季不露的部位,這時赤裸在外,潔白如玉得令人不敢相信那是鳳子的身子。那片白雪似的肌膚,如一道光亮,從鳥孩眼前一閃,來不及讓鳥孩想些什麼,就被她拉起單子遮去了。鳥孩不知道鳳子是為了什麼,他一直以為,她因痛苦所累,和衣躺在床上不久,便已睡著去了,所以一夜不見她有所動靜。而在這自己將睡時候,她卻又赤條條走了過來,躺下身子,便不由分說,把鳥孩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一個翻身,使鳥孩爬到了她的肚上。她強硬地按著鳥孩的頭,把她的乳頭塞進了鳥孩的嘴裡,繼而,不等鳥孩明自過來,又把鳥孩那柔弱的小雞兒、放到她的兩腿之間。這些作為先使鳥孩不知所措,待她拿手摸他軟軟的雞兒時候,他想到了傻男的陽物,想到了當夜那暴姦情景。終於感到了異常的恐懼,不由地全身震顫起來。他想從她身上掙脫下來,可她緊緊地抱住了他的頭,接住了他的身子。她抬起頭來,把嘴唇死死地壓在他又髒又小的額門上,緊吻不放。他感到她的雙唇在燃燒,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弱小的生命吸盡似的。鳥孩以為鳳子瘋了,以為她又犯了瘋病。可他從她懷裡掙出頭時,沒有看到她口吐白沫,而是在哪哪嚷嚷說著什麼,說話中還時而夾雜一句強壓了的尖叫。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也最害怕她用手觸摸他的雞兒。她每撫摸雞兒一次,他渾身都有一陣顫慄。庵外有涼絲絲的風吹,一旁的大柳樹,把枝葉垂在庵上,在風中嘩嘩作響,淺吟低唱。鳥孩兒渾身燥熱,被鳳子把頭按在她的雙乳之間,悶得透不過氣來。這樣折騰了一陣,他想掙脫,她卻不允,把床鋪弄得卡卡作響。到了鳥孩軟弱無力時候,鳥孩想到了自己是有罪於鳳子,決定索性由她去吧,便在她懷裡癱軟著不動,任她風雨擺佈。於是,鳥孩順了,鳳子卻突然也不動了,靜靜歇了一息,翻身使鳥孩落至床側,如母親護著一個發燒生病的孩子一樣,平平靜靜地睡著不再動彈。
這使鳥孩感到良心更加不安,彷彿沒有遂了鳳子之願,更加重了他對鳳子的歉疚。因此,他無力地把頭伸在鳳子的懷裡,含了她的乳頭,一如往日樣,在嘴裡翻動,卻不見鳳子有絲毫興趣,也不見鳳子有絲毫不樂。鳥孩偷偷瞟了鳳子一眼,看見她不僅沒睡,而且睜著一雙空洞的大眼。
鳥孩左右為難,吐了她的乳頭。
從郊野那兒,又傳來了涼爽的雞啼。鳥孩想睡了。鳳子說你睡吧,那許多麻亂的事情,待天亮了再說。鳥孩也就真的睡著了。鳥孩一覺醒來,已經是來日午時,太陽酷熱地從門口曬到床邊,他的頭上出了許多汗水,床單被蹬落在了地上。他歪了一下身子,看見鳳子早已不在了身邊,而自己乾瘦如柴的雙手,正擔心丟了什麼似的,嚴嚴地捂蓋著自己的雞兒。他在床上,簡單地回憶昨夜的全部事情,開始奇怪起來,事情本來才剛剛過去一夜,再去回憶,那些事情卻彷彿遭了塵封,顯得年久失修,遙遠而又模糊。所能看到的事情輪廓,宛若大霧中將塌未塌的一座古廟一樣,神秘而又可怖。
他穿著衣服,想鳥孩你實在該洗一次澡了,就去肚皮上試著揭那厚極的污垢。沒能揭下,就又打消了洗澡的念頭。覺得該去看看鳳子,是什麼模樣,便揉著眼睛從草庵出來,朝東一打量,一眼便看到鳳子同往日一樣,一手提著那編織袋兒,一手拿一根鐵絲的抓鉤,正在前面河邊的垃圾堆裡找著食物和有用的東西。身子依然是一彎一彎,起伏不止。只是這一天撿得晚了,太陽已經近頂,她的影子不再在河面上隨流波動,而是縮成又短又薄的一段,在她的身後,如一片柳葉一樣,飄動不已。
鳥孩想,她也是剛起床不久,便到金水河下,洗了一把臉,甩著手上的水滴和腥臭,去幫鳳子撿垃圾去了。
後來的白天一如既往,似乎沒有什麼根本性的質變。鳥孩曾經留心過鳳子的臉色,儘管她遭了一場暴奸,以為她將會在臉上改變一些什麼。可是,她卻依然是一副天荒地老的模樣。天亮開始起床,撿垃圾,曬饃干,整廢紙,坐在柳樹下,面前擺一塊平面石頭,手裡拿半截紅磚,把那些鋁制的飲料筒兒砸成一個個餅塊。金水河依舊安詳地從她身邊流過,散發著日漸濃烈的白灰色腥臭,她砸碰的聲音,遼闊而又悠然,一下一下朝著周圍的都市漫去。而她那張總是面黃肌瘦的臉上,除了比往日更厚了一些黃色,也實在不見其變,總是那樣木然呆滯,找不到對歲月和災難的憂愁,也找不到星月陽光的歡快。鳥孩想,那張臉就像山坡上的一塊天老地荒的貧脊土地,就是時至春暖花開,它也無非生長几根無葉的野草而已,想讓開一朵花兒或有一片青綠,怕就是異想天開之事了。然就是到了嚴冷的冬天,大雪封凍,那土地也不會因其多含了水份而冰裂堅硬,至多也就是讓那兒根瘦草現出一些枯萎罷了。秋天不見收穫,夏天也不怕暴雨。就是那樣一塊土地,就是那樣土地似的一張黃臉。在那張臉上,歲月的流失,算不得什麼大事。天災與人禍,不過是歲月中一場平凡的風雨,來了也就來了,去了也就去了。到了下午,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她也依舊是手腳不停,庵裡庵外,出出進進,卻無論如何,總結不出她都幹了些什麼。
晚上有些變化。先前,晚上她總是在河邊坐至附近有家工廠的廣播不再響了,才回庵上床。可自遭了暴奸,天黑她便上床睡覺,無論有無瞌睡。還要迫使鳥孩一塊回屋,不瞌睡就坐在床上,由她早早把庵門插上。有時還要頂根棍子。彼此在黑暗之中,有時她還讓鳥孩和她睡在一頭,還讓鳥孩去摸她的乳頭。可他摸時,她卻再也沒有早先那在他的摸中舒適入睡的先例。她既不是十分情願地由鳥孩在她Rx房上心猿意馬,也不會斷然拒絕他的習慣和作為,就像一個要斷奶的母親,不會在一夜之間,不顧孩子的啼哭,便斷了孩子的奶吃。什麼都得有一個過程,慢慢地來。而在鳥孩這邊,一面灼熱地渴望回到往日的安詳之中,甚或激動起來,會懷念到尋那夜裡,鳳子赤裸條條,粗暴地將他按在懷裡,把他驚恐的小雞兒放在她的兩腿之間,迫他做一些不明含意的動作。雖然事情已經過去,然讓鳥孩再去回憶,他卻為那時的驚恐,感到後悔。重新對那件事情品嚐,鳥孩剝去了驚恐和不知所措,留在舌根下的便是那被驚恐所掩蓋的溫暖。硬要把那溫暖加以形像,鳥孩以為鳳子去撥弄他雞兒時候,鳳子把他的小雞兒放在腿間時候,減除掉驚恐慌亂,所留給鳥孩的感覺,就純粹似了小鳥入巢的舒適。還有鳳子赤裸著在他面前閃現的那道溫柔的白光。每當鳥孩幻想那道白光的再現,他使嗅到了一股如醉如癡的女人的氣息。如同鳥孩站在蘋果園子的風下,嗅到微香微甜又微含了溫熱的蘋果香味。可是,這一切卻再也不會有了。就是鳳子偶爾任他胡作非為,他在狂亂之時,又總是看到傻男的陽物,看到那暴好的情景,聽到都市人歡快的笑聲,從而,狂亂的激動多在中途廢止。更何況,鳳子總是那樣無冷無熱的情態,使他含了鳳子的乳頭,也如含了一粒嚼久的棗核,實在寡而無味了。他奢望著那道朦朧白光的再現,奢望著重新找回小鳥入巢的快樂,然他所看到的,卻總是那樣一場狂風亂雨的暴奸。
就這樣胡思亂想地躺在床上,就這樣心曠神怡地進入焦渴的睡鄉,就這樣被那場情景無休無止地挾制著白玉完璧的情感,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半是平靜,半是焦慮地度過了去年夏天最熱的一段光明,到了天近涼爽之時,似乎這期間鳳子還躺床上病了幾日,她自己還到郊區找過民間的中醫先生。後來,就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破裂了鳥孩與鳳子的深長情誼,也就最終使鳳子和傻男走盡了他們討要都市的生命旅程。
鳥孩坐在十七層塔簷,面西而望,看見了西郊金水河邊的那棵柳樹,看見了柳樹下那間灰暗草庵。事實上,看見了草庵,也就看見了鳳子與傻男的墳墓。現在回憶那天下午的事情,鳥孩的內心已經天高地闊,已經心平而又氣和。可是那時,鳥孩卻完全不是這個境界。那時候,天是種枯黃之色,大柳樹都捲曲了它年老的葉子,金水河上漂著從哪家工廠流出的褐紅的顏色,還有都市人用的避孕套和吃完藥丟掉的紙盒。水面上有一個個的水泡,在日光中紅成一片半圓的小球。醬紅色的腥臭氣息中,夾了些許糞便的尿味。鳥孩是不知自己去幹了什麼,總之早飯後走了出去,臨黑前走了回來,沿著河岸,嗅著那混雜的氣息,從垃圾堆中撿了兩個啤酒瓶子。他把啤酒瓶子擋在眼上走路彷彿戴了一幅深藍的眼鏡。太陽光碰到他的酒瓶,立刻望而卻步,變成了早春山坡吐綠的柔和草色;都市的高樓,也從他的瓶色中退至遠後,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塌糊塗。還有馬路邊的樹,馬路上跑的車,總是急急忙忙騎車的都市市民。透過他的酒瓶,都變得溫順起來,彷彿遇到了大人物來視察他們。鳥孩很高興用酒瓶擋住眼睛走路,金水河岸上是一條隨河的上路,路面上有許多碎磚亂石。鳥孩隔著瓶子走在路的中央,每每發現有了石頭,就一腳踢進水裡。隨著石落水響,河面上濺起一片深藍色的水珠。有時那水珠會落到鳥孩身上臉上,被曬熱的河水從空中一飛,反變得有了一些清涼。這使鳥孩感到愜意,感到都市的遙遠和自然的貼近,使他重又回到了他四歲牧羊的詩境之中。可是,在他到了柳樹之下,他忽然看見了鳳子曬在大柳樹下的食物,已經被柳樹的濃蔭遮了進去。要往日,鳳子是不時要拉著曬食物的塑料薄膜繞樹周轉的,她決不會讓樹蔭落上去。這在鳳子的一日生活之中,是很大一件事情。他以為這天鳳子和他一樣出去沒有回來,他便從眼上取下了啤酒瓶子。日光一下便在他眼前炫耀起來:又明又亮,滿地金輝。鳥孩也因此一下看到草庵上的陽光裡,洗曬了一件又胖又大的男人的布衫,因髒而未淨,呈出的是令人壓抑的灰白的顏色。
鳥孩收腳站在了樹下。
那件布衫,使鳥孩在猛然之間,看到了鳳子遭受暴好的情景。他內心緊緊一縮,有樣東西便塞在了他的喉嚨正中。他感到氣悶,尤其感到小小的身子,由於氣悶而要炸開。他放下手裡的酒瓶,躡手躡腳朝草庵靠近。遠處的地裡,有給蔬菜上水的菜農。再往遠處,公路上揚蕩著汽車飛奔的灰塵。而近處,則安靜得十分可以。鳥孩聽見了從草庵裡傳來的床鋪搖晃的聲音,既嘶啞,又震耳,極如不在他耳邊不斷炸響的撕連不斷的雷聲。隨著他一步步地接近草庵,那聲音也就愈加響亮震耳,及至鳥孩到了草庵邊上,他使感到那竹裂似的聲響,已經完全不是從草庵裡發出,而是從他的胸膛裡傳播出來,或者說本來就是他胸膛爆裂的聲音。
鳥孩把臉貼在了草庵上,用手輕輕撥開一條小縫,僅僅那麼看了一眼,小手便如被燒了一般,慌忙又縮了回來。然而,一方面說,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實真相;另一方面,他又抵擋不了那幕情景的誘惑。他木木地跪在地上,兩塊石子刺得他小膝蓋又熱又疼。有風從他身後掠過。他就那麼木木地跪著,腦子裡一窮二白,一切記憶似乎都被所遇的情事屠殺得一乾二淨,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冷嗖嗖在他腦際。也許過了許久,也許僅僅是眨眼之間,那庵裡的響動,親切地召回了他意識的時候,他感到臉上又有了熱的流動。鳥孩又一次撥開了那條草庵的小縫,又一次把臉貼將上去。有一根草棒,針一樣刺疼了鳥孩的臉。鳥孩沒有顧及這些,他就那樣在那縫上看了許久。
終於,鳥孩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不再懷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從地上站起來的鳥孩,已經顯得非常平靜,不僅弄清了事實真相,且還有了他的一個可怕的計劃。鳥孩決定要燒掉這間草庵,這念頭在鳥孩頭腦一閃而現,就如一道強光照亮了鳥孩智慧的全部塵封,毋須對其懷疑就得到了鞏固加強。草庵的頭上是鳳子夏天燒飯的露天鍋灶。所謂鍋灶,也就是在金水河的堤崖上挖出一個深坑,將撿來的鐵鍋、鋁鍋扣上罷了。就在鍋灶的旁邊,鳥孩在崖堤半腰挖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窯洞,窯洞裡塞了一個防潮的瓦片,那瓦片上便放著鳳子引火燒飯的火柴,還有鳥孩撿來的偶然可以打著的汽體打火機。鳥孩朝鍋灶走去。鳥孩拿到火柴的時候,僅僅跪著轉了半個身子,就挨到了庵子頭的乾草。鳥孩想讓你們在那床上狂風亂雨吧,火就從你們身邊燒起。鳥孩抽出了四根火柴,把那四個藍色的磷頭並在一起。多好的天氣,暖烘烘的,從金水河面散發出的水氣,也是又溫又熱,有著見火即燃的渴求。風也停了,大柳樹上過早地有黃葉的飄落。遠處的菜農在撕著嗓子呼喚什麼,好像是喚他那遠去的狗。為了不把劃火柴的聲音弄得太響,鳥孩扭著身子,待擦一下劃燃了火柴,便又用雙手護著火苗,小心地把身子扭轉過來。還好,他們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他們依舊在床上狂風亂雨,依舊把床板弄得天崩地裂。那本來也就不是床,不過是兩堆磚頭,架了長短、厚薄都相差甚遠的幾塊木板罷了。那木板都是高樓建築的腳手架板,上面被砸倒的鐵釘一個挨著一個。水泥和白灰的漿液已經滲進板內,把木板凝固得又鐵又硬。不過,它再硬也是木板,也是要見火燃燒的。鳥孩慢慢地移轉著身子,運載護衛著他那聖潔的火苗。好了,先從這一撮乾草燒起,這撮乾草彷彿是專門為了讓鳥孩引燃,二年來總是高高地翹在半空,時刻等著鳥孩的火苗。那就先從你燃起吧。
鳥孩把火苗湊上了那撮枯乾的麥草。
草庵裡的床鋪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怪叫,吱吱葉葉,其中還夾雜了鳳子的聲音。鳥孩的手在半空微微顫了一下。火滅了。是被那響聲嚇滅的,還是被風吹熄的,卻是無從知道。總之,火滅了。火滅了,鳥孩便怔怔地跪著不動。他靜心地去分辨鳳子的叫聲是歡樂還是呼救。如果那是痛苦的呼喚,他就將破門而入。至於闖進屋裡下一步幹些什麼,鳥孩是不去想的。可是,鳥孩想到了那一夜的鳳子,赤裸裸地鑽進他的被窩,把他的小雞兒放在她腿間時候,她發出的也是這樣一種聲音。鳥孩終於明白,鳳子是多麼壞的一個女人,她本來就是一個淫女蕩婦。讓她得下瘋癲病,原本就是一種報應。不過,鳥孩還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迫於無奈,若是迫於無奈,完全同那夜一樣,是遭著暴奸,那一切都可原諒,都可同情。鳥孩又撥開了一條草縫。這草縫正對著扭向裡邊的鳳子的臉。鳥孩看見了鳳子的臉,是一種潤紅的興奮之色。
鳳子也看到了扒著偷看的鳥孩。
鳳子的目光是一種猛然的羞愧和恥辱。
鳥孩在和鳳子的目光相撞之後,他慌忙站將起來,撒腿就朝著正西跑去。太陽在遠處燦紅一片,血漿般塗抹了半邊天空。金水河岸上的板車土路,如同被鳥孩餓吞的一根艷紅的香腸,一會兒就被他去在身後許多。菜農的狗,在河對面的菜地跑來跑去。鳥孩跑得有些累了,到了河岸上的另一棵柳樹下面,他扶著柳樹喘了一陣,忽然奇怪自己為什麼要跑到這兒,彷彿怕了草庵裡的事情。他為自己的逃跑感到荒唐,又不屬重新回到草庵那裡,便站在這棵樹下望著草庵,彷彿在等著一個故事的結尾。這樣默默站了一會,不見那草庵裡有人出來,鳥孩便有些按捺不住。這棵樹下有一道通向河對岸的樓板小橋。為了進一步看清草庵,把握那故事的進展,鳥孩便踏橋而過,站到了金水河的對岸。沒有什麼能擋他的視線,草庵精赤條條地走進他的眼簾。還有那草庵上曬的男人的布衫。鳥孩把目光擱在那件布衫上,片刻之後,鳥孩又撿了三顆雞蛋大小的石頭,嗖嗖的三聲,一顆石頭飛落到了別處,另兩顆石頭,如願以償地砸在了草庵上。
鳥孩把目光擱到了草庵的門口。眼前是金水河的紅流和日光混合的發亮的銅光,且那銅光隨水流動,在鳥孩眼前霧一樣疏疏散散,起起伏伏。終於,從那粘稠的銅光中,傳來了草庵腐的開門聲。
首先走出來的是鳳子。她已經穿好衣服,儼然一個站在自家門口尋雞問羊的良家婦女,東瞅瞅,西看看,不消說是在尋著鳥孩。為了向她表示自己的憎惡仇恨,鳥孩決定不能讓鳳子立馬找到自己。於是他又走過小轎,躲到了柳樹的身後,繼而,從草庵走出了那個男人。
鳥孩眼睛亮了一下,他便英武地從樹後轉到了樹前,期望鳳子立刻看到自己,使自己能夠當著那男人來表示自己對她的藐視和仇恨。可惜,那男人從草庵彎腰出來,豎在草庵門口,背對鳥孩,赤裸著上身,就像都市建築工地上沒有竣工的半截柱子。他站在鳳子的身後,鳳子回頭和他說了幾句什麼,就不再在河岸上東張西望了。或者說,也就把鳥孩的出現丟在一邊了。從而,鳥孩也更深刻無比地看到了鳳子的下賤,甚或,她對自己曾經有過小鳥歸巢的舒適之感,也深感痛惡起來。他軟軟地把肩背倚在樹上,眼睜睜地看著鳳子不僅不再顧及自己,而且還去草庵頭上,拿起那曬乾的衣服,在空中抖了幾抖,摔出了極響的旗幟飄揚的聲音。遞給人家穿的時候,她還幫人家拉了一下衣襟,又幫人家繫了兩個扣子。其作派表現,在餘輝斜照裡,倒很像了女人幫丈夫整裝上路似的。也正是這簡單溫情的幾個動作,一下子徹底擊碎了鳥孩的自尊。鳥孩想到,自己同鳳子相處了將近二年,鳳子不曾幫自己系過一次扣子,也可見鳳子對自己那所謂的情善是不如對待人家。這時候,鳥孩感到了從未有進的孤獨,想到了自己終於被人家從鳳子的情感中排擠出來,就像被人家從一個溫暖的小院趕出來一樣。實在說,他雖然對鳳子也懷著一種深惡痛絕的情感,可又在極力想找出許多理由,來說服自己原諒鳳子。而事實上,他也是非常的想原諒鳳子。換句話,他非常想把那人從鳳子的情感中趕將出去,就像趕一頭豬,趕一頭牛,趕任何一隻畜牲。可是,看到那人高大身軀的時候,鳥孩就深知自己力不從心,不僅沒有趕走人家的智慧,也沒有與人抗衡的體魄。他對自己的幼小產生了美好的同情,癱瘓似的縮在樹下,把自己團成一個團兒,幾乎對自己的瘦弱同情到淒然落淚的田地。這樣,由於對人家的憎惡感到無能為力,便更加遷怒於鳳子,以為今天的事情,都是因為鳳子本來淫蕩不軌所致。於是便兩眼放著藍光,盯著遠處的鳳子,如同盯到了一個偷人的賊了。
鳳子幫人家穿好衣服,又從草庵搬出了一個小凳,讓人家坐在樹下,自己引火燒飯去了。自不消說,她是替人家燒飯,不是替你鳥孩。她的這個賢妻良母的舉動,把鳥孩心中對地那已經變得十分微弱的情愛一掃而光。鳥孩決定決不輕易原諒鳳子,要採取一切措施,向鳳子實施可能的報復。鳥孩採取的第一個措施,就是要把自己充分暴露在鳳子面前,使她知道我鳥孩就在她眼前。之後,再見機行事,讓鳳子不得安寧。
鳥孩從柳樹下昂然地走了出去。
鳳子端著鍋灶上的鋁鍋,去一家街道小廠的廁所門口打水。她朝北走去的時候,鳥孩就繞過一片荒地,站在了通往那小廠的荒涼路上。鳳子是端水回來看到了鳥孩的。他站在路的中央,怒目而視,很像一座正義的雕塑。鳳子站住了,她先怔了一下,繼而輕輕地叫了一聲鳥孩的名字。鳥孩當然不會理她。鳥孩盡其所能,把自己的眼睛凸鼓起來,從那眼睛裡告訴鳳子說,我看到了一切,我恨你鳳子。
鳳子說,我找你半天,晚上咱燒麵條吃。
鳥孩鼓起腮幫,朝鳳子吐了一口準備十分充足的唾沫,之後就毅然地車轉身子,大步朝那棵柳樹去了。鳳子手裡的鋁鍋歪了一下,有水流在她的腳上。太陽已經西沉,遲暮也已光臨這兒多時。鳳子在他身後一再地問他天已黑了,你去哪兒。你去哪兒,天已黑了。正是由於她一再地追問。就加倍地增強了鳥孩報復的信心。他不理她,逕直地走,越走越快。鳳子看他愈走愈遠,便放下鋁鍋,緊步跟了過去。鳥孩聽到身後有她追來的腳步聲,便感到了初戰獲勝的快意,於是就放腿跑了起來。他聽到她在他身後邊喘邊跑,又一邊急切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就知道她對自己產生了內疚,這就便鳥孩心中的寬慰更加厚大,步子也就跑得更加快捷急速,彷彿他是鳳子面前越滾越快的一個小球。他跑到柳樹下,跑過小轎,沿著金水河對岸的大堤,跑過一片菜地,跳下堤壩,跑進了一片箭楊的林地,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鳳子在河岸上越跑越慢,似乎累得就要倒在堤上。這樣,鳥孩就決定不再跑了,他要看她對自己說些什麼。林地裡是一塊極美的地方,從來沒有見過有人來這偏遠的林地散步。除了偶而有都市人扛著汽槍來這射鳥之外,其餘就是鳥孩來這爬樹替鳳子拾過於柴。現在,林地裡是一片寧靜,一根根挺拔的白皮楊的最高梢上,掛著幾片最末的殘陽。頭上的青枝綠葉,建築成了一個濃綠色的平頂大廳。腳下,則是那終日少遇日光的柔弱廢草,散發著淡溫的乳白色氣息。那是陽光的熱氣、土地的腐氣、露水的蒸氣、金水河的腥氣和大提旁青苔的香味共同混雜而成的都市中少見的大自然的氣味。這氣味加上一些昆蟲的飛鳴和落日已盡時的涼氣,使鳥孩踏入林地,心胸就先自開闊起來。他對自己說,只要鳳子從那堤上追我下來,我就原諒她這次過錯,就同她回去吃她燒的麵條。
可是,鳳子站在大堤上不再動了,她喚說你回來吧,天黑了你往哪去。
鳥孩扶著一棵楊樹不動,他等著她走下大堤。他以為她走下大提,才是真正的對自己最後的認錯。
"你回來,"鳳子說,"你回來我就讓他走。"
鳥孩依然站著不動,想她不走下大堤也成,只要她再求我三句,我就隨她回去。有一隻青蛙從草地爬了出來,翻山越嶺地爬上了鳥孩的腳面,冰冷的感覺嚇得鳥孩差一點跳將起來,為了不在鳳子面前顯出自己初出茅廬的膽怯,並且向鳳子表示自己堅決不回的決心,使鳳子如其所願地再求他三聲,鳥孩飛起一腳,把青蛙踢到了空中,卻不料自己用力過猛,那青蛙竟落到了鳳子身上。
鳳子哭了。她看了一眼落地的青蛙,說你回去鳥孩回去我就讓他走,不是我讓他來的,是他順著河邊走到這兒碰到了我。鳳子說他也不是壞人,他說他那夜在二七廣場病犯不才聽了別人的話。其時,鳥孩在數著鳳子說的話,她說到第三句時候,鳥孩已經決定要同她一塊回去。鳥孩知道事情的道理是,只有同她一塊回去,才能把那人從自己同鳳子的生活中趕回到他原有的生活裡去。然而,他沒想到那青蛙會落到鳳子身上,沒想到風子會因此哭將起來,說了那麼多的話。那麼多的話,終於就無意間擊垮了鳥孩在自己心中堅守的一個堡壘。他可以容忍相信那人是世上別的任何一個男人,但決不能容忍相信了那人是總在夜間出現在他與鳳子中間的俊男。鳥孩看見那件衣服曬在庵上,第一次撩開庵縫看見那人的一條大腿,第二次撩開庵縫看見那人的一個後背。以至那大走出草庵,他看見那大黑色的肩膀、蓬亂的頭髮、模糊的側臉,他都懷疑那人是那傻男。但由於鳥孩對傻男的恐懼,鳥孩便迫使自己躲開傻男的影子去把他想成別的任何一個與傻男無關的男人。可是現在,鳳子已經提到了那件事情。鳥孩覺得自己已經繞不過那個事實,他不能不弄出一個的確了。鳥孩大聲地說他是那個傻子?
"他不犯病了也是好人。"
什麼也不消再說,鳥孩站在林地怔了片刻,他又看見了傻男那醜惡的陽物,聽見了他們把床鋪折磨得天崩地裂。鳥孩也就只能面對這種境況,毅然決然地車轉身子,背對著鳳子,朝林地深處去了。前面已經有了落下的夜幕。夜幕是一種黑霧的涼色。鳥孩走進黑涼的夜色之中,聽見鳳子如母親樣在岸上一聲聲地叫著他的名字。然而鳥孩已經明白,鳳子對他,再也不會有什麼歡樂溫暖可談,所給他帶來的將是愛的全部丟失的痛苦和不安。這就意味著清晨的安寧,將再也無法尋獲,只有離開鳳子,才是自己最好的去處。
二七塔下的事故調查,似乎已經近了尾聲。電車後邊撞上的小車,已經沿著路警指定的位置,把車倒在了亞細亞大樓的北側。之後,另有幾個警察,把電車司機叫到崗樓下盤問什麼去了。鳥孩看見了司機瑟瑟發抖的身子,暗自在十七層塔上丁丁當當地笑了一聲。太陽已經將盡,連十七層塔上也只剩下了一抹陽光,為了追著太陽不放,鳥孩又向上爬了五層。塔高風大,在二十二層塔上,他就不能悠哉游哉地坐在塔簷,只能依著塔壁坐下,靜看這人世風光。鳥孩記得去年春節之後,自己有次擠上電車,因為無錢買票,售票員就要將他趕出車門。說來也十分平常,從火車站坐至人民劇場,不過是一角錢的票價罷了,可是電車明明已經啟動開走,司機還硬要停車讓鳥孩下去。為一角錢的車票,鳥孩想一停一開還不夠浪費油錢。然車卻停了。售票員踢出一腳是鳥孩應得的最起碼的報償。可鳥孩沒有料到,他挨了一腳,還未及完全下車,司機就將車門關了,把他的小腳夾在車門中間,然後回身哈哈大笑一番。這下好了,司機為鳥孩的死而瑟瑟發抖,雙眼淚如泉湧,這就誠如了俗語所說,叫惡有惡報,善有害報。不過頗讓鳥孩遺憾的是,他一直認為那個鳥孩死了,警察讀取出一副錚亮的手扣,不論青紅黑白,先讓司機戴上享受一番再說。當然,往深一步說去,讓司機償命蹲監、妻離子散,即是帶走關上幾天的意思,鳥孩也不曾有過。鳥孩最希望的是能讓司機和售票員在大庭廣眾之下,渾身顫抖,泣不成聲,演一場看了讓人發笑的好戲。可惜這一著有一半失算,沒料到出了交通案件,身上濕的都是司機,而售票員卻總可以干在岸上,隔岸觀火,幸災樂禍。如此這戲淡了一半味道,也就沒什麼好看,只等著如何處置司機就是了。鳥孩在二十二層塔上,環顧了一眼三面風光。他看見西郊的碧沙崗公園,在他目下小得如一方菜園,便對碧沙崗公園的粗糙、荒野,樹木的不加修剪,道路的不加粉飾和路旁野草樹木的不加剷除,產生了寧靜溫馨的感情。我們不能說荒野就是美好。可對於背井離鄉、到都市來討要生活的鳥孩來說,在繁華忙亂的都市之中,能找到一片荒野,能使鳥孩有棲身之地,那也委實不是易事不是壞事。
鳥孩在二十二層塔上,看見了那一夜背叛了鳳子的那個鳥孩,萎縮在林地裡過夜,忽然就後悔了不該這樣地固執。鳳子是你的,風子手腳不停的奔忙,鳳子渾身的女人氣息,鳳子的那間草庵、那張麻鋪,鳳子的鍋灶熱飯,以及鳳子病犯後的口吐白沫,本應都歸你鳥孩所有,你不能托手就讓給可惡的傻男。最重要的,鳳子在金水河邊釀造的日月溫馨,你不該讓傻男憑空佔有。沒想到那夜會少有月色,林地黑成不見邊際的膠漆,其形像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月黑風高。在那夏目的夜裡,那樣的環境,寂靜龐大得無可比擬。筆直高大的楊樹,一排排、一棵棵都被黑夜吞食得無影無蹤。鳥孩本來是要走出林地的,他背對著鳳子和草庵,盲目地朝南走去。太陽一天價的餘溫,在地上水一樣淹著他的腳脖。還有一種毛茸茸地開著白花的什麼植物,彎弓一樣青灰色的莖上,爬滿了跳蚤似的蟲子。鳥孩從那花莖上倘徉而過,那蟲子就飛起來落在他的腿上、他的臉上。整個林地,處在白天和黑夜的相交之處,散發著溫熱而又爽身的氣味。除了那些自鳴得意的飛蟲的聲音,林地裡便是鳥孩在靜寂中跋涉的腳步聲。他以為他就這樣走著,可以走至一方新的天地。可他沒想到在林地那邊,是一邊繞不過去的湖水。那是這個都市民飲和工業用水的基地,是從黃河引來的這都市的血液。往西,是過不去的人工河,往東是有人看守的菜家的田地。油菜花正開得無所顧忌,金燦燦一片在暮黑中沉悶而又憂鬱。鳥孩在湖邊站了一會,解下褲子,手抓住一把野草,蹲在湖邊大便起來。他感覺以他的屁股離水面只有一寸高低,湖水的清涼之氣,如湖面的晨風樣從他的屁股上一掠而過。還聽見他大便入水的聲音,極像他立在十字街頭,聽到的從歌舞廳的音樂中剝離出來的、節奏感極強的沙錘的聲響。他還想到被他污染的這塊湖水,也許正流進都市的哪家食品加工廠裡去。於是,他的大便十分愜意,渾身輕鬆如那些歌男舞女相擁相抱所排泄的精神勞累和人生的煩惱,一時間居然連對鳳子的僧恨也都忘得一乾二淨。可惜待他屙完了,提褲站起的時候,卻發現天是徹底黑了,黑得除了湖水的無用亮光,別的都模糊一片。
鳥孩想起鳳子說你回來鳥孩,你回來我就讓那人走。鳥孩覺得自己該回到鳳子身邊,不回去似乎便宜了傻男,也對不起了鳳子。鳥孩摸黑沿著來時的大致方向,像一隻失群的羔羊,背著湖水北去。當終於走出林地,爬上金水河岸,找到那座小橋時,他看見鳳子在那草庵門口點了一根蠟燭,燈光如油菜花樣是一片優郁的亮色。在那亮色裡,坐了乘涼的傻男,坐了乘涼的鳳子。鳥孩看見風子把鳥孩從垃圾中挑來的一把薄扇遞給了傻男。鳥孩就那麼癡癡站著,沒了恨,也沒了怨,只感到小小的內心猶如那湖水樣一片淒涼。他車轉身子,用力地乾咳一聲,開始沿著金水河岸,藉著流水的亮光,朝下遊走去。他知道他的咳驚動了鳳子。知道身後遠遠的腳步聲,是鳳子在追著自己。他不扭頭,終於是順水而下,走至碧沙崗公園的後圍牆一邊。這斷塌在風雨中的一段圍牆,因為臨河,因為荒涼,就永遠無人整修。鳥孩在這兒回望一眼,看見了跟在身後的鳳子的身影,便一個閃身,從斷塌的圍牆洞裡,鑽進了碧沙崗公園。他知道那公園的假山後邊,有一垛枯草,那是供人觀賞的鐵欄柵中的駱駝與鹿的糧食。鳥孩就在那草邊,找到了等他許久的一個新家。
那是一段同樣令鳥孩懷戀的生活。站在塔上,鳥孩看到了去年夏末至秋尾,整整四五個月的討要,他幾乎都在這都市最大、也最具荒涼野味的碧沙崗公園度過。他在那稻草垛的隱秘之處,撕出一個恰可容身的小洞,上半夜天氣尚好,他在洞口睡著,等到了下半夜,或者因天涼醒了,就鑽到那洞裡去。每天早晨,當太陽透出紅光,洞口便恍恍惚惚一片,如同一道綢簾掛在洞口,於是他便醒了,就鑽出洞來,開始他一天價的平靜豐富生活。想起來那幾個月的討要,也頗含著都市的詩情。踏著燦紅色的日光,從一片翠煙瀰漫的松柏樹間散步過去,能看見許多在打著太極拳的都市老人,還有個別練氣功的退離休的幹部。他們渾身發顫,雙手哆嗦,極如鳳子瘋病將犯的前兆。當然,那樹上掛有編織精巧的鳥籠。那些黃鶯、八哥、鸚鵡,呼吸著被太陽照得發亮的空氣,眼望著碧藍無垠的天空,急不可耐的叫聲,也正成了老人們健身的節奏。實在是可憐得很。再往前去,是一片水泥廣場,那兒有許多都市的青壯年,男男女女,成雙成對,一邊跳舞,一邊也私自幹一些不可見人的勾當。鳥孩是不往那裡去的。那裡的人見了鳥孩,彷彿在盛宴的桌上看到了一隻爬在菜上的蒼蠅。鳥孩由此向北,前邊不遠處是一個金魚池。這時候那守魚的老人齒鳥去了,齒完鳥還要順便去街上吃飯。不到八點三十分的開園時間,老人決然不會回來。鳥孩到這金魚池邊,坐在一棵枯柏的下面,看那太陽射進水裡,把池水照成一種發亮的銅色,他那熱切親暱的眼睛,跟蹤著彩色的魚群悄沒聲息地游動。那裡沒有人看見鳥孩,他就在那岸上逗留許久,爾後繞道爬上一座假山,在那山上四處轉悠,看頭天夜裡,在這山上擁抱親吻的男女丟下什麼沒有。一般說來,他總不虛此行。不是拾到一些人家喝剩下的飲料、酸奶和沒磕完的瓜籽,就是撿到一串誰丟掉的鑰匙,或女人們遺落的一管口紅。這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光陰,如收穫季節的晨時。不過,也有令人作嘔的時候。比如說有天清晨,他既沒撿到飲料、瓜籽,也沒碰到鑰匙、口紅,卻在一叢荊樹下面,看到鋪了幾張草蓆似的報紙,邊上有個嶄新的女人的手帕,還散發著印度香水的紅色郁味。他走過去,懷著如獲至寶的快意,撿起那手帕打開一看,裡邊包的卻是幾個用過的避孕套兒,粘粘稠稠一團,極像了都市人喝的白濃濃的果汁中泡的菠蘿片兒。不過,這種情況不多,碰到一次就讓人久懷不忘。從假山上下來,做功跳舞的人都陸續出了公園,鳥孩沿著林中的小道,繞至公園後牆的槐林。那槐林中曾經有一間小房,房子扒了,磚瓦木頭運走了,只剩下地面的一塊水泥平地。鳥孩在那平地上畫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是傻男,呆頭呆腦,頭身腰肢、大小粗細均不合比例,倒像一個人頭豬肚的怪物。而鳳子的畫像,鳥孩盡其所力,畫得雖不十分相像,但卻有幾分女人的姿色。鳥孩到這沒別的事情,就是把憋了一夜又一早晨的尿水,從傻男的頭上"澆起,嘩嘩啦啦,聲音玄妙,正是應了古詩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形容。鳥孩看著自己的尿水,不更改流向地從傻男的額門上起源,中途流經傻男的嘴角、下額、脖子,然後順著傻男的左肩,急轉直下,沿著左胸脯和中間三個手指,潺潺時時流到了水泥地外的黃土裡。有些時候,鳥孩還會路在傻男的肚上大便。大便時他特意把屎拉在傻男的陽物上。可到了來日,那大便就不見了,大約是被從沒碰到過的野狗吃去了。至於鳳子,鳥孩從不對她做些什麼,每次到來,還少不掉多看幾眼,借此回憶一些同她在一起時,所感受到的無可名狀的溫暖。這種回憶中間,那小鳥歸巢的快活舒適是絕然不再有了,多是伴著一些半苦半澀的憂慮。這些事情,都是鳥孩每天早上的必修功課,尤其是到傻男的面上撤一泡尿,鳥孩始終如一,從未間斷。到了上午、下午,鳥孩便更加懶散,有時到公園外的商業大廈走走,有時在馬路邊上站站,能撿些什麼就撿些什麼,不能撿到什麼,就吃喝些自己積存的干糕點、剩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