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蓮和吳大旺,已經在一號院裡光著身子過了三天三夜。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本源。本源的快樂到了極致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本源的疲勞。
不光是肉體的疲勞,還有精神的和靈魂疲勞。
一號院落所處的地理位置,在首長院裡是那樣合適於他們本性中原始本能的揮發。前面,那條馬路的對面,是師部俱樂部的後牆。後邊,相隔著一片菜地、一片楊林,楊林那邊,是人走屋空的師部通訊連的連部。院落以東,除了有師長家的一片花地隔著之外,從院落外到大門口那段有三十餘米長的空地上,是有著地基,卻沒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邊,和師政委家並排的二號院落,如同天賜良機一樣,政委帶著部隊拉練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鎖上大門,帶著公務員回省會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親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蒼安排他們可以在一號院裡鎖門閉戶,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無所顧及地大膽作為。他們沒有辜負這樣的天賜良機,三天三夜,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足不出戶,餓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愛之事。然而,他們的身體辜負了他們。疲勞的肉體使他們在三天三夜中,沒有讓他們獲得過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們獲得到那次野莽之愛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們還如出一轍般和三天前一樣,她依然仰躺在床,雙腿伸向天空,而他則站在床下,他也沒有了那樣的激情和野蠻。就是他們彼此挖空心思,禪精竭慮,想到各式的花樣與動作,他們也沒有了那一次的瘋狂和美妙。失敗像影子樣伴隨著他們每一次的愛事。
當因失敗帶來的疲勞,因疲勞帶來的精神的乏累,使他們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覺時,她說你怎麼了?
他說,我累死了。她說,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鮮我了。
他說,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樓外走一走,那怕讓我到樓後菜地種一會菜回來再脫了也行。
她說,行,你穿吧,一輩子不脫也行。
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到了她的棕紅的衣櫃面前,打開櫃門,拿起軍裝就往身上穿起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樁意外。是一樁比毛主席語錄的標語牌掉在地上被人踩了更為嚴肅、更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稱一樁具有反時代、反歷史、反社會,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手去櫃裡抽著自己的軍裝時,竟把***的一尊石膏像從櫃裡帶了出來。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滿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從脖子斷開的毛主席的頭,像乒乓球樣滾到了桌子邊,掉下來的那塊雪白的鼻頭兒,沾著灰土,如一粒黃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屋子裡充滿了熟石膏的白色氣味。
吳大旺僵在那兒,臉色被嚇得半青半白。
劉蓮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驚叫一聲,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電話跑過去,到那兒一把抓起耳機,餵了一下,就問總機說,保衛科長去沒去拉練?吳大旺聽不見耳機裡有什麼樣的回話,他彷彿在一瞬間明白了事態的嚴重,盯著劉蓮猛地一怔,從心裡罵出了婊子兩個字兒,便丟掉手裡的軍裝,箭上去就把劉蓮手裡的耳機奪下來,扣在電話上,說你要幹啥?!她不回答她要幹啥兒,也不去管他臉上濃重的青紫和慍怒,只管掙著身子,要去搶那耳機。為了不讓她搶到電話的耳機,他把赤裸的身子擋在桌子邊上。她往桌子裡不言不語地擠著擰著,他朝外邊呢呢喃喃地說著什麼,推著她的身子,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靠近電話半步。他們就那樣推推搡搡,像是撕打,又不是撕打。他不知道她會有那麼大的勁兒,每一次他把她推走,她都會如魚兒樣從他手下或胳膊彎兒裡掙脫滑開,又往桌前撲著去抓那電話。最後為了徹底讓她離電話遠一些,他就把她抱在懷裡,像抱著一隻掙著飛翔的大鳥,待把她抱到床邊時候,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洩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樣東西樣把她扔在床上之後,還又拿腳尖用力踩著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兒,嘴裡說著我讓你打電話,我讓你去找保衛科,重複著這兩句話,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兒踩著擰著,全都擰成了粉末,最後把光腳落在那乒乓球樣的毛主席的石膏頭上時,他把上下牙齒咬了起來,用力在地上轉動著腳尖,正擰一圈,又倒擰一圈,還邊擰邊說,劉蓮,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你去報告呀,你去給保衛科打電話呀。說著擰著,正正反反,盯著坐在床邊赤裸的劉蓮,待腳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時,沒什麼可以再踩再擰時,他發現他這麼長時間的暴怒怨恨,卻沒有聽見劉蓮嘴裡說出一句話兒。他有些奇怪,靜心地看她時,卻發現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因發生了政治事故帶來的驚異,而且還是和往常他們要做性事之前一樣,專心地看著他的聖物,像看一件奇妙無比的寶物似的。他看見她安靜地坐在床沿,臉上充滿了紅潤的光澤,眼睛又水又亮,盯著他的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像發現了什麼暫新的秘密。他低下了頭看著自己。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們一絲不掛地推推搡搡,彼此磨來蹭去,狂怒和怨恨使他們獲得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有的熱烈的激情。他看見自己的兩腿間,不知從何時悄然挺撥著的物兒時,那心裡對她的怨恨不僅沒有消去,而且為他是那樣的憤怒,而她卻可以冷眼旁觀,像看一隻公園裡獨自發怒的猴兒而更加對她充滿莫名的仇怨和惱怒。盯著悠然的劉蓮,連她臉上令人激動的紅潤和興奮,他沒有減退他對她無情的仇怨,反而更激起了他內心深處對她固有的積恨。事情的結果,就是他採用了在這種條件和情景中最好的復仇般的愛事的方式。以瘋狂的愛情,做為復仇的手段,使他又一次完全如同林地的野獸,帶著強暴的色彩,抓住她像抓住了一隻小鳥,讓她雙腳落地,背對自己,爬在床上,他從她的身後,狂野地做起了野獸般的性愛的事兒。這一次,和上一次一樣,她在他的身下,又一次痛快地放聲大哭起來。
在哭過之後,她面帶笑容,回身蹲在地上,用嘴唇含著他的物兒,仰頭用汪汪水亮的目光,望著他的臉說,是我把那石豪像放在了你的衣服下面,我知道你一穿衣服,那像就會掉下碎的,就故意放到了你的軍裝下面。
他聽了她的話,本應以受到戲弄為由,揪著她的頭髮,既便不打,也要怒而喝斥。可是,他怔了一下,卻捧起她那妖冶動人的少婦的臉,看了半天,又吻了半天,深情地叫了一聲劉姐,說我剛才還在心裡罵你婊子,你不會往心裡去吧。
她朝他搖了一下頭,臉上不僅沒有生氣,而且還掛著燦然的緋紅和深情的感激。那個時候,外面的天氣曾經落過一場小雨,雨後的天空,高天淡雲,艷陽普照,屋子裡明亮燦爛,充滿近秋的光輝。她坐在床沿上,赤裸而又端莊,臉上平靜安詳的笑容,是一種金黃的顏色,而在那金黃、安詳的笑容背後,又多少透出了一些只有少女才有的潤紅之羞,和只有少婦才有的因小伎小倆而獲勝的滿意和得意,使得她那本就年輕漂亮的橢圓的臉上,閃著半金半銀又類似瑪瑙般的光芒,如同菩薩又回到了她年輕的歲月,端莊裡的調皮和只有調皮的少女才有的那種逗人、動人的表情,宛若白雲背後半含半露的一片霞光。一面是萬里無雲的潔淨天空,一面是萬里之外的一朵白雲後的艷紅,這就顯出了安詳、端莊中更為令人親近的情懷和渾身赤裸、一絲不掛中的偉大與聖潔。她就那麼靜靜的坐著。
在那一刻裡,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不知為何,她就流出了淚水,他也就跟著流起了淚水,彼此就突然淚流滿面,彷彿在他們麻木的內心深處,瘋狂的性事,喚起了他們都不曾注意過的偉大的愛。彷彿,他們都早已在潛深的內心裡,意識到隨著他們彼此開始感受到的二人不可分離的愛情,其現實的結局,必然是天南地北地勞燕紛飛,各奔東西。歡樂沒有結局,而痛苦總是提早到來,這是人們共同的遭遇和感受。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誰有一個動作,彷彿無論他們誰首先有一言一動,這一刻就會嗄然而止,轟然結束。他們就那麼無言地流著淚水,彼此相隔二尺遠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淚水落在地上,發出砰然的響音,像樓簷上的大粒滴水。這樣靜靜地哭了一會,他就往前挪了一步,如同受難的孩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把頭擱在了她的大腿上,讓他熱燙的眼淚,從他的臉上,滾在她的腿腰,又順著腿腰、小腿,渠道樣流在地面。她把她細嫩的手指,漫無目的地插在他的短髮裡撫著抓著,也一任自己的淚水,滴在他的頭上、額上,又流在他的臉上,和他的淚水混在一起,再流到她的身上。就這樣哭了一會,她慢慢捧起他的臉來,看一會兒,親了一下,冷丁兒問他一句,說小吳,你想不想和我結婚?他說,想。
她說,小傻瓜,你忘了我丈夫是師長?
他說,你也不想離開師長不是?
她說,那是師長呀。
這個當兒,他們已經說了許多話兒,彼此的眼淚,都早已不再流了。誰也沒有注意自己是什麼時候止了淚水,愛情的波濤什麼時候在各自的內心開始逐漸地退潮,一種偉大的神聖,開始變得日常起來,就像一塊聖潔的白布,終於踏上了成為抹布的旅途。或者說,一張白紙上,開始有了不為繪畫而精心表現的隨意的塗抹。墨跡的顏色,已經取代了白紙的光潔,成為白紙的主角。吳大旺並不為劉蓮模糊的回答感到過渡吃驚和不可理喻,只是自己明明知道事情必然如此,可又總是在內心裡的某一瞬間,幻化出不可能的美好景像,往往以這種幻化去取代對未來實在的設想。而現在,兩個人的淚水都流了許多,誰也不會懷疑彼此獻給對方的某種真誠裡有太多的虛假,只是在面對現實時,都不得不從浪漫中退回到日常的實際中來。為了在現實的無奈中挽住剛才那動人的時刻和彼此對愛情真誠憧憬的美麗,吳大旺變得有了些學生們那不甚成熟的深沉模樣。他從地上站了起來,後退幾步坐回到了桌邊的椅上,一如剛才樣深情脈脈地望著沒有原來神聖卻和原來一樣引逗人心的劉蓮,有幾分倔強地說,劉姐,不管你對我咋樣,不管你和師長離不離婚,給我提不提干,調不調我媳婦、孩子進城,我吳大旺這一輩子都在心裡感激你,都會在心裡記住你。
顯然,吳大旺這幾句內心的表白,沒有收到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劉蓮聽了這話,又一次抬頭莊重地望著他,默了片刻,在床沿上動動坐僵了的身子,笑了一下說,小吳,你的嘴變甜了,知道哄你姐了。
吳大旺就有些急樣,睜大了眼睛,說你不相信?
她像要繼續逗他似的,說對,鬼才相信。
他就更加急了,又無法證明自己內心的忠誠,便左看右看,最後把目光落在地上被他弄碎後、又用腳擰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說你要不信,可以隨時去保衛科告我,說我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還用腳故意碾碎這像的石膏片兒。說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槍斃,也要去監獄住上一輩子。
劉蓮便看著急出滿頭汗水的吳大旺,還用腳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起頭時,她的臉上變得有些堅毅,一本正經。
她望著他說,小吳,你忘不了我,你以為我會忘了你嗎?
他說,你是師長的媳婦,你忘了我,我也沒法兒你呀。
她就忽地從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裡牆上貼的毛主席的正面像,猛地過去一把把那像從牆上揭了下來,在手裡揉成團兒,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腳踩著跺著,說信了吧?信了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衛科告我了,我們兩個都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我們兩個都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們誰告了誰,誰都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無意弄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現在,你吳大旺信了我劉蓮一輩子心裡有你的話了吧。
她極快地說著去看他,卻看見他臉上被她的舉動驚出的一臉蒼白。顯然,他不僅信了她的愛情表白,而且還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舉動所震憾和感動。為了向她進一步表白自己愛她更勝過於她愛自己,吳大旺扭身把臉盆後邊牆上掛的毛主席語錄撕下來,揉成團,又踏上一隻腳,說我是特大的反革命分子,要槍斃該槍斃我兩回呢。
她就在屋裡四處找著看著,看見了放在寫字檯角上的紅皮書《***選集》,上前一步,抓起那神聖的寶書,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亂地把《***選集》中的內文撕撕揉揉,最後把寶書扉頁上的毛主席頭像撕下來,揉成一團,踩在腳下,盯著他說,到底是你反動還是我反動?
他沒有立馬回答她的問話,而是瞟了一眼凌亂的屋裡,幾步走出臥室的屋門,到樓梯口的牆上,摘下那塊上邊印著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邊寫著大海航行舵手的語錄的彩色鏡框,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彎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摳掉那兩位偉人畫像上的眼睛,使那張偉人的合影上,顯出了四個黑深的洞穴,然後直起腰來,望著屋門裡的她說,劉姐,你能比過我嗎?她就從屋裡走了出來,說了一個能字,快步走到掛有許多地圖的師長的工作室裡,氣喘噓噓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鍍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像,而且手裡還拿著一個精美的小錘,把那金色塑像擺在吳大旺的面前,用錘子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那金色的臉上,露出特異的泥色。她不去看那泥色,也不看吳大旺的臉色,自顧自地問到,我比不過你嗎?
又敲掉了毛主席一隻耳朵,說我比不過你嗎?
他不答話,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顆釘子,到她面前用錘子把那釘子砸到了那像章上的鼻樑裡,叮噹的聲音,像砸著毛主席牙齒一樣,砸完了,他抬頭望著她,算是對她做了回答。
他們就這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於藍勝於藍,比賽著窮盡自己的智慧在聖物上做著前所未有的破壞和毀滅,以褻瀆的程度來表達自己對對方那神聖到怪異的情感和愛情,直至黃昏又一次悄然到來,彼此都在二樓找不到毛主席的像、書和語錄,還有凡是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兒,兩個人就從二樓下到一樓裡,她又從牆上摘了三塊毛主席的語錄牌,在語錄牌上抹了鍋灰,還在***的三個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紅叉。
他從哪兒找了四本毛主席的書,把那書紙揉撕以後用小便澆了上去,和便紙一道扔在廁所的紙簍裡。
她將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斷扔在了垃圾鬥。
他把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味精瓶子找出來,把味精倒在一個小碗裡,在那味精袋裡裝了一袋灰垃圾。
她就又開始翻箱倒櫃,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聖莊嚴的器物兒,到末尾實在找不到時,她在廚房站了站,想一會,到餐廳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塊曾經成為他們情愛見證的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子,舉起來要往地上摔著時,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把那木牌奪下來,又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她說,小吳,這可是你不讓我把它摔個稀巴爛。
他說,對,我要留著它。
她說,留它幹啥呀?
他說,不幹啥,就想留著它。
她說,那你得承認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臥藏在黨內的女特務,埋藏在革命隊伍中威力無比的定時炸彈,得承認我劉蓮愛你吳大旺勝過你吳大旺愛我一百倍。
他就說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臥藏在黨內的女特務,埋藏在革命隊伍中威力無比、勝過氫彈、原子彈十倍的最大的定時炸彈。說你喜愛我小吳勝過我小吳喜愛你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說完了,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彼此的眼裡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長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