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旺回他的豫西老家休假一個多月又回部隊了。
在一個多月的假期裡,他彷彿在監獄裡住了四十餘天。不知道師長回來以後,劉蓮身邊都發生了什麼難料之事,有何樣的意外的在發芽與生長。不知道部隊拉練歸來,連長和指導員,還有連隊的老兵、新兵會對他的消失有何種議論。他是軍人,是一個優秀的士兵,是全師的典型模範,他不能就這樣從他的第二故鄉悄然消失,既沒有軍營的一絲消息,又沒有連隊同意他休假或不同意休假的絲毫訊息。他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在家呆了將近一個半月,到妻子、鄰人、所有的村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異樣時,都要時不時地問他一句你咋還不歸隊或感歎一句你這假期可真長啊時,他就不能不提上行李歸隊了。
火車、汽車,還坐了一段砰砰砰砰的拖拉機,兩天一夜的艱難行程,並沒有使吳大旺感到如何的疲勞。只是快到營房時,他的心跳身不由己地由慢到快亂起來,臉上還有了一層不該有的汗,彷彿一個小偷要回來自首樣。在軍營的大門前,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狠狠擦了兩把汗,做了幾次深呼吸,使狂跳不安的內心平靜一些後,才又提著行李往營房裡走。此時正置為過了午飯之後,軍營裡一如往日般整潔而平靜,路邊的楊樹、梧桐樹,似乎是為了首長檢查,也為了越冬準備,都在樹身距地面的一米之處,塗了白色的石灰水,老遠看去,如同所有的樹木都穿了白色的裙。季節置為仲秋,樹葉滔滔不絕地在風中響著下落,可軍營的馬路上、操場邊,各個連隊的房前屋後,卻都是光潔一片,不等落葉在地上站穩腳跟,就有勤勞、積極的士兵,把那落葉撿到了垃圾池裡,留下白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營院裡的境況,顯示著平安無事的跡像。然而,在這平靜的下面,正隱藏著前所未有的暗流和危機,只是到眼下為止,那暗流和危機,還沒有真正觸動吳大旺敏感的神經。手裡提著的行李——一個回家時劉蓮給他的漂亮的公文包,一個他臨時在路上買的紅色人造革制的旅行包。公文包裡裝了他的疊得猶如公文般齊整的軍裝,旅行包裡裝了他家鄉的各種土特產,如核桃、花生、葵花仔和一包松仔兒。松仔不是他家鄉的土特產,可劉蓮會偶而在興致所至時,愛磕幾粒松仔兒,他就在豫西的古都城裡買了幾斤松仔兒。那松仔油光發亮,每一粒都閃著紅潤的光澤,雖只花了不足六元,可卻代表著吳大旺的一片心。即便不能代表吳大旺的一片心,也可以在他見到劉蓮時的尷尬場面裡,把它取出來,遞給她,藉此打破那尷尬和僵持,也可以或多或少地向她證明,人間往來的確是禮輕情義重,鴻毛如泰山;證明吳大旺確實心中掂念著她,不曾有過一天不想她;證明吳大旺雖出身卑微,是個來自窮鄉僻壤的士兵,但卻知情達理,心地善良、崇尚美德,必然是那種有恩必報的仁智之士。
他往軍營裡走去時,大門口的哨兵並不認識他,可看見他大包小包的探家歸來,竟呼的一個立正,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很幽默地陰陽頓挫著叫了一句老兵好。這使他有些錯手不及,不得不向他點頭致意,示意手裡提著行李,說對不起,我就不向你還禮了。
哨兵朝他笑了笑,連說了幾句沒事、沒事兒。接著又說了幾句讓他感到莫名奇妙的話。哨兵說,老兵,你是休假剛回吧?他說,哎。
哨兵說,回來幹啥呀,讓連隊把你的東西托運回去就行啦。
他怔怔地望著那哨兵,像盯著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題。很顯然,哨兵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他渾然不知的疑問來,就對他輕鬆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咱們師裡發生了什麼事?說不知道就算了,免得你心裡酸酸溜溜的,吃了蒼蠅樣。
他就盯著那哨兵,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哨兵說,回到連隊你就知道了。
他說,到底出了啥事嘛。
哨兵說,回到連隊你就知道了嘛。
他只好從哨兵面前走開了。
走開了,然而哨兵雲裡霧裡的話,不僅是如蒼蠅樣在他的心裡嗡嗡嚶嚶飛,而且還如螞蜂樣在他的心裡嚶嚶嗡嗡地飛來蜇去,尖細的毒刺扎得他心裡腫脹,暗暗作痛,彷彿脹裂的血流堆滿了他的整個胸腔。他不知道部隊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堅信那發生的事只能是他和劉蓮的事。往軍營裡走去時,他的雙腿有些軟,汗像雨注樣從他的頭上、後背往下落,有幾次他都想從軍營裡重新返回到軍營外,可遲疑一陣子,他還是硬著頭皮朝著軍營裡邊走過去。按照以往公務員們探家歸隊的習性,都是要先到首長家裡報到,把給首長和首長家人帶的禮物送上去,向首長和家人們問好道安後,才會回到連隊裡。可是吳大旺走進營院卻沒有先到師長家,不言而喻的緣故,他微微地顫著雙腿從一號院前的大馬路上過去時,只朝那兒擔驚受怕地扭頭看了看。因為有院牆相隔著,他看不見一樓和院裡的景觀,只看見二樓面向這邊的窗戶都關著,有一隻麻雀落在他和劉蓮同住了將近兩個月的那間臥室的窗台上。這當兒,他極想看見劉蓮突然開窗的模樣兒,看見劉蓮那張紅潤的蘋果樣動人的臉,從那張臉上藉以她臉色的變化,判斷他和她的愛情是否已成為哨兵說的軍營裡發生的天大之事。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就在路邊頓住了腳,站在那兒望著那扇窗。那扇窗子曾經目睹、見證了他和劉蓮不凡的愛情和故事,可是這一會,它卻總是豎在半空,沉默不言,不肯打開來看他一眼。這叫他在轉瞬之間,對那個不同凡俗的愛情故事產生了一種飄忽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他的腦裡風一樣吹過去,那種失落和孤獨,就又一次填滿了他的心。就那麼呆呆地看一會,見那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在那兒悠然自得,不驚不恐,這就告訴了他,劉蓮不會馬上那麼巧地把那扇窗子推開來。也許她就不在那間屋子裡。說到底她還不知道他從家裡回來了。走之前,她一再叮囑他,沒有接到連隊歸隊的通知,他千萬別歸隊,可以在家安心地住。
可他歸隊了。
他首先膽顫心驚地回到了連隊裡。
到了連隊時,時間正置為飯後的自由活動,要往回,這時候士兵們不是在屋裡以寫家信而滋補精神生活,就是在屋外翻單槓、跳木馬、洗衣服、曬被褥,或者在樹蔭或太陽下面聊大天,議論革命形勢,回憶家鄉往事。可是,這一天,連隊門前卻空無一人,靜如鄉野。吳大旺已經清楚地感到軍營裡的寂靜有些反常,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反常的無聲無息。那種無聲無息的寧靜,越深邃寂寥,就意味著到來的暴風雨將愈發猛烈有力,甚至會摧毀一切。他心中那種蜂蜇的疼痛和不安,這時已經到了極致的頂峰,在距連部還有十幾米的路邊,忽然間雙腿就軟得挪抬不動,寸步難行,瓢潑的虛汗在臉上宛若傾盆之雨,使他有些要倒在地上的暈弦,於是,慌忙放下行李,扶住了路邊的一棵桐樹。這時候,兄弟營的一輛汽車從他面前開過來。汽車兩邊坐滿了著裝整齊的士兵,中間碼滿了他們的背包,而每個士兵的臉上,都是彆扭而又嚴肅的表情,似乎他們是去執行一次他們不願又不能不去的任務。而靠著吳大旺這邊的車廂上,則掛著紅布橫幅,橫幅上寫著一句他看不明白的標語口號——天下乃我家,我家駐四海。汽車在軍營裡走得很慢,如同老人的步行,可到勤務連的營房前邊時,司機換了擋,加大了油門,那汽車從步行的速度變得如同自行車。這使得吳大旺仍然有機會望著那汽車,去想些莫名奇妙的事。也就這時候,突然從汽車上飛出了兩顆酒瓶子,如同榴彈樣砸在了連部的紅磚山牆上,砰砰的聲音,炸得響如巨雷,接著還有士兵在那車上惡狠狠地罵了幾句什麼話,車就從他面前開走了。這一幕,來得唐突至極,吳大旺絲毫沒有預防,心裡就不免有了一陣驚跳,惘然地望著山牆下那片碎玻璃的瓶子,聞到一股烈酒的味道,白濃濃地一片針芒樣刺進他的鼻子裡。他猛地怔住了。
這當兒,連隊通訊員好像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麼樣,他有備無患地拿著條帚、簸箕從連隊走出來,很快就把那碎玻璃掃進了簸箕裡。
吳大旺迎著通訊員走過去。
不消說,以他的人生閱歷,從通訊員臉上的表情變化,他可以定斷在連隊、在軍營,在師長家的一號院落裡,發生了什麼令人難以釋懷的事,從而會導致有士兵,敢在去執行任務的途中把白酒瓶子甩在山牆上。
他老遠叫了一聲通訊員。
可通訊員似乎聽見了他的叫,還好像扭頭瞟了他一眼,卻又沒聽見樣往連部走過去。這讓吳大旺又開始心裡狂跳了。那種剛剛走去的小偷自首的驚恐和不安,再次加倍地佔據了他的全身心。汗水又一次汪洋在臉上。木呆著,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時,幸好故事向前發展了,情節發生變化了。因止步不前而顯得沉悶灰暗的故事在突然之間開了一扇門,一扇窗,向前推進了。有新的原素注入了這個故事裡。
指導員出現在了連部門前。不知道他出來幹什麼,他一眼就看見了吳大旺。
吳大旺也看見了指導員。
他們目光碰撞的火光,如炎炎烈日般照得他們彼此都一時眼睛發花,睜不開眼皮,似乎誰都不敢相信對方是誰那樣兒。那時候,指導員臉上不該有的驚奇,使吳大旺心亂如麻,雙手發汗,那個人造革旅行包咚地一響,從他手裡滑落在了地上。可是,幾秒鐘之後,指導員臉上僵硬的驚奇卻又突然日出雲散地化了開來,綻放出了金黃的笑容,快步地走過去,說吳班長,是你呀,我沒說讓你回來你就回來了?他邊說邊走,幾步上去,竟撿起地上的行李,拉著吳大旺快速地進了他的宿舍裡,然後是倒開水,讓椅子,親自去水龍頭上給吳大旺接水洗臉,還把他平時捨不得用的上海牌香皂拿出來給吳大旺擦手洗塵。他的這一連串超乎尋常的熱情,使吳大旺剛才的驚慌又一次從心裡淡薄下去,那顆懸置的心,又緩緩地落實下來。之後,他簡短問了吳大旺在路上奔簸顛沛的情況,知道吳大旺還沒吃午飯,又立馬讓通訊員通知炊事班給他燒了一盆雞蛋面。
在吳大旺吃著麵條時,指導員有條有理、熱情詳盡地給他講了以下幾點:
一、師長的妻子劉蓮親自給他們說了,說吳大旺家裡有些難辦的事,回去要一至三個月,說做為特殊情況,組織上已經給他批了長假,讓連隊沒有什麼急事,就不要催他回來。
二、說師長去北京學習、參加高級幹部精兵簡政、固我長城的研討班,在那有軍委首長組織並主持的研討會上,他主動請纓,授領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就是這全軍精簡整編的試點,別的部隊都不願接受時,師長把精簡整編的試點師接過來放在了放在他們師裡。就是說,在相當短暫的日子裡,他們的部隊就將要從此解散。他們師的建制,將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徹底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制中煙消雲散,只留下一些文字記載在發黃發脆的軍史的書頁中。說部隊解散,各團、營、連的官兵有三種去向,一是以連為單位,離開軍營,被編入兄弟單位;二是留在軍營,改變番號,編入另外一支部隊;三是團、營、連集體解散,每個官兵都脫掉軍裝,返回故里,從此開始一種全新的普通百姓的人生命運。指導員說,個別編入兄弟單位的連隊,已經從軍營拉走了幾個,而留下的,誰都還不知道自己是會被解散返回故里,還是會被留下來繼續服役,保家衛國,為民也為己。說解散還是調去,走與留都在師長掌控之中。
三、目前,警務連的存亡走留,還懸而未決。但根據調走的幾個營連的情況分析,那調走的都不是師長喜歡的部隊。那些部隊的幹部,也少有幾個和師長熟悉並親密,而師長喜歡的老虎營、鋼鐵連、無堅不摧團,還有尖刀班和鋼鐵排所在的連和營,都還安然無恙地紮在軍營裡。既便是那些沒有什麼特殊榮譽的部隊,仔細一分析,也總有哪個營長、連長和師長或師政委的私交如同魚和水。如此這般地說,留在營院的部隊,多半都仍然會留下來,解散和走的,只是個別和少數。而具體說到勤務連,指導員說,按常理,勤務連在為每個首長和首長家裡服務時,都竭盡全力、全心全意,周到細緻,師首長們個個滿意,家家滿意,雖是工作,也都有著連隊和首長們的個人情感,如此推論,警務連解散的可能性幾乎就沒有,歸根結底,只是留下編入哪個兄弟單位的問題。說形勢儘管如此,算得上一片大好,可鑒於畢竟是整編,試點師必須要給軍委提供出可行性整編經驗與報告,所以,現在全師的人員調動和預提幹部的指標就全部取消,幹部部門已經凍結了全部提干程序與渠道。這樣,原來要給吳大旺提干的預設,就只能化為泡影。但考慮到他是師長默認和劉蓮最熱情推薦的公務員標兵,師長已經指示有關部門,要破格把他的工作安排在他家鄉所在的那個古都市裡,把他老婆、孩子的戶口一併遷入市內,不僅要實行農轉非,還要安排相應的工作。
四、整編工作已經開始,今年的老兵退伍可能提前,師長家裡的公務員已經連續地另換他人,但工作都不順利,每個公務員都謹心慎微,卻還是經常惹師長生氣,若不是劉蓮大度,怕這公務員都換了三個、四個。這樣,就要求吳大旺不僅不要再去師長家裡工作,而且,沒有什麼大事,也就最好不要往師長家裡去了。
指導員的話讓吳大旺有些如釋重負,從進入軍營後就產生的那種忐忑不安,開始在心裡變得輕如飛風,淡若飄雲。原來他和劉蓮的情事並不為人知,一個巨大的秘密都還隱藏在他和劉蓮心裡,別人都還不曉分毫。這讓他感到一種甜蜜的僥倖如糖水樣在心裡漫延,直到指導員又說,不知為啥師長脾氣變得特別粗暴,看見公務員總是瞪著眼睛,狠不得要把公務員吃進肚裡。說為了避免給連隊工作帶來不應有的麻煩,請他不要在沒有請假的情況下出入師長家裡,他才又開始把放下的內心,重又提升到喉口懸置起來。最後,指導員還問吳大旺,說小吳,你究竟在師長家裡做了什麼?讓師長又愛又恨,一方面只要新公務員提到你的名字,師長臉上就有不悅的青色;另一方面,又指示機關,抓緊安排你的工作,越快越好,要盡快地讓你在部隊整編、解散之前離開部隊,到地方工作。
指導員這樣問吳大旺時,正在給他續著喝了一半的茶水,吳大旺扭頭看指導員的臉上,滿是對他充滿不解的神秘和羨慕,他就一邊奪著指導員手裡的水瓶,說我自己倒,自己倒,一邊又在心裡感到一些遺憾之後的那種名至實歸的滿足。彷彿在家時,對劉蓮和軍營那無可忍耐的思念,其實就是對自己未來命運不確定性的擔憂。現在,因為突如其來的整編,自己不能提干了,組織上不僅要在家鄉的城市安排自己的工作,還要調遷老婆孩子的戶口,這讓他有一種勞有所報,而且所報超值的幸運感。他開始在心裡感激著劉蓮,臉上泛著紅潤的光亮,望著指導員,本來想用爭倒開水這個細節,來了草敷衍指導員的尷尬提問,可指導員在把水瓶給他之後,卻又追問了一句說,你倒底在師長家裡做了什麼事?他說,沒做什麼呀。
指導員說,是真的?
他說,是真的。
指導員說,我不信。說沒做什麼,師長會一聽到你的名字臉上就有青顏色?
他悶了一會,勾著頭兒,臉上有了一些薄薄的虛汗。
然而,這時的吳大旺,已經不是指導員先前所熟識的那個總是不捨靦腆的公務員兼著的炊事員。愛情催生了他的應變和成熟,尤其是和一個來自揚州城裡的漂亮女軍官、師長的夫人有了那麼一段驚天動地的情愛經歷,他已經在自己都未曾覺察中變得成熟起來。其成熟的成度,雖然他身處士兵的地位,卻已超過一般軍官的高度。畢竟和他同床共枕、瘋狂無忌了兩個月的,是師長的夫人,是那位人見人敬的師裡的女皇。虛汗之後,他很快就把自己平靜下來,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一邊給自己倒著茶水,一邊從腦裡迅疾閃過他和劉蓮那令他終生難忘的赤身裸體、在屋裡無以言說的愛情的反革命遊戲,這使他的腦裡如同劃過了一道陰霾中的閃電。在閃電中,他看到了一個絕佳的托詞,就向指導員撒了一個彌天大慌,說指導員,怕是我在師長屋裡那次擦桌子時,碰倒了師長桌上那尊刷了金粉的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的鼻子碰掉了。聽人家說,那像是中央軍委裡哪個首長送給師長的。說到這兒時,吳大旺又抬頭看了看指導員的臉。他看見指導員將信將疑,有一層凝重厚在他臉上,盯著他像盯著一個犯了彌天大錯的新兵。可片刻的沉靜和凝重之後,指導員卻又輕鬆地說了三個字——怪不得。接下又自言自語著說,弄壞了毛主席的像,這是天大的事,也是屁大的事。看來師長是把它當成天大的事情了。說既然這樣,你千萬別去師長家,別輕易讓他看見你的蹤跡就行了。
到這兒,這場不凡的愛情故事,似乎隨著精兵簡政和吳大旺的離開軍營已經臨近結束。這讓人有些遺憾,也有些無奈。仔細推敲,人生就是鍋碗變飄勺,陰差又陽錯,除此沒有更新的東西和設備。
陰差陽錯是我們傳統大戲的精華,也是我們這個情愛故事構造的骨髓。指導員的一、二、三、四,讓吳大旺感到些微的心安,就像一個盜賊在提心吊膽後的空手而歸時,終於撿到了一個元寶樣,使他反覆升降起伏的內心,開始有了平靜的滋養,可以在這平靜中,慢慢去思考和面對一切,只可惜,這種相對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就又開始在他內心有了另外的跌蕩和起伏。他在連隊呆了半天,竟沒有見到連長的身影。他知道,比起指導員,連長和師長與劉蓮,有一種更為親密的關係。因為連長也曾經是過師長的公務員,師長和他的前任妻子分手惜別時,連長還在師長家裡為人民服務呢。這種特殊的關係,使連長直到今天,走進師長的辦公室不喚報告,師長也不會瞪眼批評他不懂軍事原則,沒有上下級觀念。正是這樣一種關係,吳大旺就急於要見到連長一面,想從他那裡得到一些更為詳盡的消息和蛛絲馬跡。他就像一個殺了人的罪犯,既要裝得若無其事,又極想知道人們到底對那場殺人的血災知道、聽到了一些什麼,於是就在下午上課以後,部隊都到操場上訓練去了,他說他有急事要給連長匯報一下,指導員想了一會,就讓通訊員帶著他去找了連長。
顯然,連長在哪,在幹著什麼,指導員心裡一清二楚。可他卻說不知道連長在哪,讓通訊員帶他找找。他就跟著新兵通訊員,到了營院最南的二團三營的營長宿舍前。在那裡,吳大旺遇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這幕戲使他和劉蓮的愛情故事變得複雜而又意味無窮。使他和她那美好的愛情,有了更為寬闊而寵大的意義,宛若一片青紫綠葉、香飄十里的花地中間,又長了許多不可觸摸的棘刺,或者說,使那片飄香的花地,落進了無邊無際的長滿荊棘的山野中間,使那本來鬱鬱飄香的花草,不再有了可供人品識咀嚼的美。
二團三營座落在營院最南的後邊,營部門前是一片開闊的泡桐樹林。不知是因為這裡偏僻,還是營裡疏於管理,使這兒的環境和吳大旺走入軍營的一乾二淨完全不同。泡桐樹上沒有刷那白色的石灰水,路邊連排的冬青稞下,也沒有又平又整的土圍子。滿地枯黃的泡桐樹葉,厚厚一層鋪在營部門前,景像顯得肅條而又淒寒。就在這淒寒裡,三營長的門前,站著一個哨兵,短胖、憨厚,可竟固執地不讓他們走進營長的宿舍,說營長持意交待,誰來都不讓走進屋裡,所以他們只能站在門口,由他進去報告,看警務連的連長,在不在三營長的宿舍。吳大旺說,我自己進去找吧,我和你們營長熟得很。
哨兵說,熟也不行。
吳大旺說,難道說你們營長是在屋裡密謀兵變呀。
哨兵說,差不多。
那哨兵說著,就開門進了營長的宿舍,進去後又立馬把門給關了。他們就在那門外等著,竟等得日出日落,歲月久長,還不見那哨兵從屋裡出來。吳大旺問連隊的通訊員說,連長在這兒嗎?通訊員肯定地點了一下頭。又等一會,吳大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營長的窗口走去,他看見屋裡既然是秘密會議,三營長的窗子竟還開著。就是這個時候,就是這扇窗子,讓吳大旺看到了驚心的一幕,感到了他和劉蓮的關係,並非是簡單的性與情愛。他從那窗子裡聞到了一股撲面的酒氣,人未到窗前,那酒氣就熾白烈烈地轟在他的臉上,接著他還聽到劈哩啪啦耳光的響聲。慌忙謹慎地爬到窗口,竟發現那屋裡不是開會,而是喝酒,被從窗口拉到屋中央改為餐桌的三營長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空盤空碗,有幾個當地產的老白干酒瓶,倒在碗盤的中間,五、六雙鮮紅的筷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桌上,落在地上。顯然,他們是從午飯開始喝的,現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個幹部,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敗軍敗仗後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報劇目。吳大旺怔在窗口,他發現除了三營長和他的連長外,這一堆酒醉的軍官中,還有三團副團長和三團三營的教導員,還有一個,好像是師司令部哪個科的參謀。這一些人既非同鄉,也不是工作崗位上的夥計戰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曾當過師長家的公務員、或者警衛員,再或是師長當營長、連長時的通訊員。比如三團的副團長,就是師長當營長時的通訊員,三團二營的教導員,就是師長當副師長時家裡的第一任公務員。吳大旺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聚在一起,人人失去覺悟和原則,放任著自己的理性和紀律,脫了軍裝,開懷露脖,個個喝得爛醉如泥,在千瘡百孔地挫傷著軍人的風範和形象。副團長已經躺在營長的床上打著呼嚕睡了過去,那個參謀不知為啥依著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營長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著自己的雙手,打著自己的嘴巴,罵著自己道,我讓你胡講亂說!我胡講好的亂說!倒是他們的連長和三團二營的教導員都還清醒,不停地拉著營長,勸著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個部隊留下,哪個部隊解散,誰都還不知道你何苦這個樣兒?
三營長就坐在那兒哈哈大笑著又喚又叫。
——明擺著的嘛!
——明擺著的嘛!
然後,他的通訊員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面前,先用嘴唇試了一下熱不熱,就把那茶水遞給了營長說,喝吧營長,人家說濃茶醒酒呢。營長便接過那杯水,慢慢倒到地面上,讓那晶黃的茶水漫無目的地朝四面流動著,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三營的兵,和這水一樣,朝著四面八方流。
到這兒,窗口的吳大旺開始變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們為啥兒會聚到一塊兒,為啥會喝得如此不顧影響,個個癱醉。也就這個當兒,連長扭頭看見了他,驚怔了一下,臉上顯出一種慘白,瞟一眼屋裡倒下的戰友,忙丟下營長從屋裡快步走出來,一把將吳大旺從窗口拉開來,瞪著眼睛質問他,我沒讓你歸隊你為啥歸隊呢?
他說,連長,我回家已經一個半月啦。
連長說,去沒去師長家?
他說,還沒呢。
連長便鬆了一口氣,又返身到營長屋裡說了什麼話,出來就拉著吳大旺,帶著通訊員,回自己的警務連裡了。一路上,連長和指導員恰恰相反,他惜語如金,只給吳大旺說了一句話,說今天你聽到看到的,誰到不要說,說出去傳到師長的耳朵裡,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這樣,吳大旺回到軍營,猶如一粒扣子,掉進了一團亂麻之中,雖然有其千頭萬緒,卻沒有一絲線頭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兒。精簡整編,那是多麼大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他所關心的,只是他和劉蓮的愛情,還有因為那愛情結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兒的戶口轉入城市的勝利果實。在吳大旺的眼睛裡,事情就這麼簡單。回到軍營那短暫的日子裡。令他真正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著以悲劇來結束那段愛情故事的準備,卻意外地收到了加倍的喜劇結尾的效果。沒有想到,因為他在軍營不合時宜地出現,倒加速了組織上安排他盡快離開部隊的步伐。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內,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作,辦理好了他的妻子、兒子農轉非進城的一切手續。而且,這些麻團樣凌亂、纏人的事情,居然沒讓吳大旺有一絲的難處,費上一丁點兒的手腳。而他所要配合的事情,就是在機關幹部的指點之下,填了幾張表格;在有關表格的下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此而已。
事情的結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讓吳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準備。這幾天的時間,他把有關國計民生、固我長城、強我軍隊的整編工作放到一邊,利用白天,重新熟悉了陌生了一個多月的軍營,和同鄉們見了一次面,把被褥、衣服洗了一遍;利用夜間,簡單疏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形狀,把對劉蓮的思念,由模糊不清的慾望和牽掛,整理成近乎於鄉村說的桃花大運的愛情,以期用桃花大運四個浮淺的字眼,來減低對他來說已經變得不再現實的慾望之念。吳大旺已經隱約感受到了這場愛情的全部經過,似乎是從一開始都在一個謀劃好的計劃之中,如何開始,如何結尾,都如一場戲劇有導演在幕後指手劃腳,而留給他的發揮空間,只是把自己的內心真情,一點一滴地向外揮發,直至到自己投入到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能自拔。感受到了愛的流失,卻又不願承認自己和劉蓮的愛情,滲有渾雜的水份。從內心深處,他寧願利用自我的欺騙,也要維繫住他心裡那美好的童話。因為體味到了生命內部的美好,就更不願把自己的故事,與外在的整編聯繫起來去加以考查和思考。他不相信師長會甘願把自己的部隊藉著精兵簡政之風,化為秋天飄零之葉,讓他的部下,團、營、連、排、班,直至每一個士兵,都如這季節的樹葉隨風飄去。雖然已經有三個營和四個連隊在一聲令下之後,被汽車拉著到了千里之外的兄弟部隊,到了那塊滿是少數民族的邊疆地區,但他還是不願面對這樣的事實。在他親眼目睹到的兩天裡,他看到部隊整編,師裡住有軍區和軍裡的工作組,工作組的組長由軍長新自擔任,透過這莊嚴的形式,他體會到了整編的嚴肅,以旁觀者的目光,見證了那些被調離開這座軍營的部隊,在和首長們一道兒忍悲含痛地用完最後一頓豐盛大餐,有許多人藉著一點酒興,在無人知曉的僻靜之處,砸了和他們朝夕相處,擋風避雨的連隊的玻璃,摔了許多十幾年一直與他們同榮辱、共患難的訓練器材,最後在離開營院要走時,他們彼此抱頭大哭,痛不欲生,如同一場再也難以相見的生離死別。但是,他們還是走了。
一團調走了。
二團的一營調走了。
師直屬隊的機槍連也被調走了。
吳大旺是在昨天的下午,悄悄來到與勤務連相鄰的機槍連,那時候那個曾在解放戰爭中兩次立過集體大功的連隊,已經被五輛解放牌卡車送往鐵路上的軍轉站。他到機槍連時,那裡只剩下濃厚的狼藉,如同她和劉蓮兩個月前在師長的洋樓裡砸東甩西留下的一片凌亂,所不同的是,他們在一片狼藉中收穫的是瘋狂而真摯的愛,而這個連隊,在一片狼藉中,收穫的只能是每個軍人突如其來的命運的沉浮與改變。訓練的木槍扔在屋子裡,留下的木馬上那新的膠皮被人用刀割破了,露出的豁口如同大喚大叫的嘴。原來整潔的黑板報上,醒目地寫著一行粗野而火熱赤誠的文字——肏你媽呀,我不想離開這座軍營啊!
還有被封的宿舍屋門的封條上,有士兵用紅色鋼筆寫了幾句順口溜——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聽命細水流;水流往東我往東,軍人的命運更自由。
這順口溜的作者落款是意味深長的哎啊呀。
吳大旺在機械連的門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紅靜靜地從一片寂靜中鋪過來,有幾隻無家可歸的老鼠,從機槍連的伙房那兒東張西望地跑出來,最後朝還未及解散的火箭筒連的伙房跑過去。有一種家破人亡的淒楚的感覺,從落日中襲上吳大旺的心頭時,他覺得很想有眼淚掉出來,擠了幾下眼,眼裡卻空空蕩蕩。到這時,他這才真正明白,精簡整編並沒有多少真的傷悲存在於自己的內心。而真正使他痛苦不安的,是連長和指導員堅決不讓他去師長家裡,不讓他去見上劉蓮一面。他從機槍連門前走開了。
在回連隊的路上,他碰到了來找他要他在一張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簽名的管理科長。管理科長在他簽完名時,在路邊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說吳班長,你享劉蓮的福了,全師官兵的命運都沒你的好。然後就拿著那張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邊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飯前後,他還在那兒品味著管理科長的話,和管理科說話時臉上半陰半陽的笑。
晚上,部隊熄燈號響過之後,幹部、戰士們都已陸續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他睡在公務班靠東的牆下,獨自睜眼面壁,思考著這發生的一切,不知為什麼,白天,他總是會把整編和他與劉蓮的性愛分開來開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又總是會不自覺地把他和劉蓮的愛情與部隊的解散、整編聯繫在一起。這時候,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會蟲蛀樣襲上心頭,那種本來不很明顯的自尊在這時,會多少感受一點明顯的傷害。可想到在和劉蓮在一起的日子裡,她的諸種好處,她對他那許多說不清是母親、大姐,還是上級和妻子樣的愛,卻使他剛剛泛上心頭的受辱的尊嚴,又會馬上被一點一滴地掩蓋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劉蓮那甜熟、美麗、動人的身子,白潤光滑的肌膚和她那張總是有說不出的逗人、誘人的臉。躺在床上,輾轉翻側,回想著那過去的瘋狂而美妙的時刻,吳大旺總忍不住想要有些鴛夢重溫的念頭,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慾念,會在剎那間轉化成血液的奔襲,一下子使他的全身都處在煩燥之中。這時候,似乎為了那一瞬間的快活和偉大的性與愛情,什麼人生、命運、自己退伍到城裡工作,妻子、兒子從此由窮鄉僻壤的農民變成朝思暮想的城裡人的那就要實現的理想,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只要能和她見上一面,就可以丟失一切的衝動,會立刻在他身上龍捲風樣鼓蕩起來。而部隊悲壯的精減與解散,會從他腦裡暫時消失,只留下他急需見到劉蓮那按奈不住的情感與靈魂的訴求。就是這天晚上,睡到半夜時候,他大著膽子從床上偷偷起來,穿好軍裝,悄悄朝一號院裡的師長家裡走去。可在他就要離開連隊轄區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斷喝,那聲音又粗又重,怒吼般喚出的五個字,立刻就釘子般地釘住了他的腳步——你不要命啦!
回頭一看,怒斥他的是連長。連長跟在他的身後幾步遠近,彷彿影子一樣。他不知道是連長去哪兒回來碰見了他,還是本來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觀察他的動向。他站在路邊一棵樹下的陰影裡,連長立在路燈下的明亮處,他看見連長臉上僵著一層青紫的顏色。
彼此望了一會,連長又朝他怒喝了一句——回去!他就乖乖地從連長身邊往連隊宿舍裡走。和連長擦肩而過時,連長像大哥一樣輕聲責怪著說了他幾句。說,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一個農民的兒子。想想人家是誰?堂堂師長的夫人,師長不光不處理你,而且還給你全家調進城裡,安排工作,你還想咋樣吳大旺?
他就站在了那裡。
連長說,回去睡吧,你的事只有我能猜出來,別的誰都不知道。
他沒有回去,仍舊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連長的臉。
連長說,你忘了我是師長當副師長時家裡的公務員?他第一個老婆為啥寧願嫁給一個工人,也不願跟著師長享福的事,你以為只有你知道?
連長說,我給你實話說吧,三朝兩日之內,就要宣佈留在營房裡的各個營、團、連,哪支部隊解散回家,哪支部隊留下來編入兄弟部隊,現在上上下下,人心慌慌,可你還有心事想入非非,捫心自問,你吳大旺不覺得自己的覺悟低了嗎?說我真的不知道,當時師長為啥會看上你,會把你調到家裡去當公務員。不知道劉蓮為什麼也能看上你,看上你這個這麼糊塗的兵。吳大旺木然地站在那兒,他想起三天前他在三營長宿舍看到的凡在師長家裡做過公務員、警衛員那五個團、營、連各職軍官酩酊大醉的那幕活報劇,就盯著連長問,警務連也會撤消嗎?
連長說,也許不會吧,可你要去了師長家,那就說不定了呢。
他就默默地勾著頭,從連長面前走掉了。
從此,吳大旺再也沒有離開過連隊宿舍半步,每天都如死了一樣睡在宿舍的鋪板上。好在,這樣令人難過的時間並不長,僅三天。三天後的一個中午,吳大旺正式接到了他離開部隊的通知。通知到連隊不久,指導員和連長共同和他談了話。指導員說,吳大旺,請客吧你,組織上把你的工作和你一家人的戶口全都辦妥了。說你猜你分到了哪?你家那個城市最大的工廠裡,東方紅拖拉機廠,說你們廠長的職務比省長、軍長的職務還要高。連長說,請客就算了,你回到地方,哪都要花錢,在部隊能省一個就省一個。說快把東西收拾收拾吧你,地方要你必須後天就報到,這樣你必須今天就坐上火車,明天趕到那個城市裡。
這場所謂的談話,提剛攜領,內容簡短清晰,說完這麼幾句,指導員和連長便親自幫他去捆綁他那離開部隊的行李了。
一切都還在吳大旺混沌不知時,大大小小、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由組織上給他安排得緊湊急迫,匆忙有序。一說要走,連裝行李的紙箱、木箱和捆箱的繩子,組織上竟都替他準備得不缺不少,一妥二當。這一切顯得有些慌亂,可仔細分析,一切都又顯得那麼有張有馳,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吳大旺是晚上十二點半的火車,這樣,晚飯時連隊不僅從容地給他加了幾個菜,還在飯後給他趕著開了一個連隊歡送會。歡送會就在連隊的飯堂,全連戰士一百多號人,都著裝整齊地坐在小凳上,當大家唱了歌,集體背了幾段毛主席的語錄後,指導員向大家宣佈了吳大旺提前退伍的消息。那消息如一陣冰雹樣砸得大家目瞪口呆。接下來,來為吳大旺親自送行的管理科長,又宣讀了一份連吳大旺和連長,指導員都還不知道的吳大旺榮立三等功的通知。那通知上說,吳大旺不光覺悟高,思想紅,品德好,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而且言行一致,有言必行,用實際行動實踐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被師裡評為全師唯一的為人民服務的標兵。說為什麼地方上會主動來部隊挑選吳大旺到地方去工作?就是因為他有一顆真正火熱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心。
最後,管理科長和指導員都號召全連官兵要向吳大旺同志學習,說只有自己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人民才會記住你,感激你,組織上也才會像照顧、幫助吳大旺樣照顧、幫助每一個人,才會像替吳大旺安排工作、做為特殊情況讓他提前提伍樣替每一個士兵考慮他們日後的前程、命運、理想和為社會主義事業獻身的工作崗位。
在這個歡送會上,自始自終,吳大旺沒說一句話,就連上台領三等功證章時,臉上也顯得凝重而平靜。指導員再三讓他給大家說幾句,他就說我沒話可說,向大家和組織鞠個躬吧。就向連隊的戰友們深鞠一躬,又扭頭向代表組織的管理科長和指導員敬了一個旋轉式軍禮。歡送會就完了。
回到宿舍,連長正在往他的行李上貼著火車站拖運行李的標籤,見了吳大旺,他把最後一個標籤貼上去,對吳大旺苦笑一下,說你走了,我也接到轉業的通知了。說這一批走的不光是我,凡是在師長家裡做過公務員的幾個幹部都走了,不怪別的,都怪我們沒有做到不該說的別說那句話,私下議論師長前任妻子和現任妻子劉蓮多了些,不知怎麼讓師長知道了。吳大旺怔著說,就為這?
連長又笑笑,說也許不是,都是我瞎猜。
吳大旺就默著在連長面前站了許久。
離開連隊時,月色初明,不知時歲為農曆初幾,鐮刀似的月亮,勾在天空的雲上,似乎會立馬掉落下來。吳大旺離開連隊時坐的仍然是管理科的舊吉普車。他上了車後,全連官兵都出來給他送行,他們彼此一一握手,寒暄問候,大部分戰士都對他說了祝賀的話,說老班長,你走吧,只要我們連隊不解散,我們就一定會努力向你學習,也爭取做個為人民服務的標兵。聽到這樣的話時,吳大旺一言不發,只是重重地握握對方的手,又迅速丟開,去和下一個握手告別。一一告別之後,也就上了車去,最後離開連隊時,原計劃是要忍著不掉眼淚的,可在吉普車發動了的最後一刻,他還是情之所至,忍不住淒然淚下,揮淚而別。
這就走了。
一切都已經圓滿結束。
圓滿得連管理科長都心懷憂傷地對連長和指導員悄聲說,說吳大旺順利離開部隊了,下一步就該自己了。說自己還不到四十歲,說好要到下面一個團裡當團長,可現在,聽說有可能安排他轉業呢。他說他不想走,他還想在部隊幹下去。說他必須得到師長辦公室裡去一趟,去向師長求求情,讓師長把自己留下來。說完這話時,他有些可憐地望著連長和指導員,連長和指導員也有些驚奇地望著他,默一會,他又朝連長和指導員笑了笑,說都好自為之吧,我就不親自去車站送吳大旺了,由你們作為代表送行吧。
管理科長說完後,望著吉普車離開連隊,他就徑直往辦公樓裡走去了,而吉普車也開著夜燈,往軍營的大門駛去,猶如一艘離開碼頭的快艇,奔駛在夜的波浪之中。明亮的上弦月已經從軍營以外,走入軍營的上空,秋夜中的樹木,顯得光禿而又荒落。沒有夜鶯的叫聲,也沒有蛐蛐在靜寂中快樂的歌鳴。軍營裡的熄燈號都已響過,各個連隊都企望自己能以最後的表現,贏得師首長們的信任,以期在這次整編中,把自己的連隊留下來,把別的連隊解散去,所以,他們都以無聲的步伐,正齊劃一地步入令人擔憂的夢鄉。沒有多少人能夠意識到,在這方土地上,這座軍營裡,有一個不凡的故事,將在這一時刻最終走入它的尾聲。就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和對故事有朦朧的感知者,如吳大旺的連長和指導員,既便知道故事已近尾聲,也沒有料到,一台人生大戲在閉幕之後,會蛇尾續豹地從幕布的縫中,又演繹出那麼一個額外的結尾,使這華彩樂章那默默無語的尾聲,增加了許多的憂傷和回味,悲壯與淒楚。吉普車一直在軍營的路燈下面行進著,昏花的燈光如渾水樣灑在路面上,而明亮的吉普車的燈光,投射到那昏花上,就像兩束探照燈光一模樣。過了一排房,又過了一排房,路邊的樹木、電線桿,一根根地朝車後倒過去,如同是被那刀樣的燈光連根砍去,一併抹殺。吳大旺坐在左邊的車椅上,連長和指導員坐在他對面,開始說了幾句看看車票帶沒有、路上車子開快些、到車站辦托運手續特別慢的話,後來就都不再言語了。有一種分手的憂傷與沉重,壓在了他們頭頂上,就連吉普車從首長院前的路上經過時,吳大旺、連長和指導員,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誰也沒有多往那兒瞅一眼。可就在吉普車快要到了營院大門口,一切都將結束時,一號院裡二樓原來黑暗的燈光突然閃亮了。那亮燈的窗口,也正是劉蓮的臥室屋,這一亮,已經從樓前過去的吳大旺,那心裡原有暗伏的衝動宛若是突然決開的大堤,氾濫的洪水。其原先,他的臉上是一種土木色,彷彿一塊沒有表情的泡桐木板,可現在,映入他眼簾的燈光,把他土木的臉色變成了泛潮的紅。原來那半合半閉的嘴唇,突然繃成了一條筆直的線。他朝那燈光瞟一眼,又瞟了一眼睛,當吉普車快要從那燈光中遠去時,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停一下。
司機猛地就把車子剎在了路中央。
怎麼了?指導員問。
吳大旺沒回答,順手從他的行李中摸出一樣東西就跳到車下邊,轉身便迎著一號院落走過去。
指導員和連長都明白他要去哪兒,他要幹啥兒。連長對著他的背影喚,吳大旺,你站住!
吳大旺沒有站下來,但他的步子慢下來。
連長接著吼,你要敢進一號院落我就敢當即處分你,別以為你現在脫掉軍裝了,你的檔案要到明天才能寄出去。
吳大旺立住了腳。
可指導員卻溫情、人性地對連長笑了笑,說師長在辦公室,就讓他去告個別吧,這是人之常情的事。
聽了這話,連長沉默了。指導員從車上跳下來,就陪著吳大旺去了師長家。從師部大門口,到首長小院的大門口,說來也就二百米,這段路上的燈光,要比營院主馬路上的燈光亮許多,能看清吳大旺的臉上是一種淺青色,看得出有一股怨氣飄在那臉上,不知那怨氣是對著剛才連長的喝斥,還是劉蓮所給預他的渾雜的愛情。指導員和他並著肩,邊走邊小聲做著他那細膩如春雨飄落般的思想工作,說我總是在會上給大家說空話和大話,套話與虛話,今天你吳大旺要離開部隊了,我必須給你說幾句實在話。說道一千,說一萬,人生在世,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把日子過得好一些。每個當兵的人,是工人家庭出身的,想把工人家庭變成幹部家庭;是普通幹部家庭出身的,想把普通的幹部家庭變成中層幹部或高級幹部家庭;是農民家庭出身的,自然想把自己和家裡的親人都變成城裡人。指導員說也許這種理想不符合做一個大公無私的革命軍人的標準,但卻切合實際,實事求是。說對一個人來說,這些人生目標並不大,可有時要努力實現時,卻要負出畢生的精力。說我說小吳呀,部隊解散已迫在眉睫了,據說留下來的是少數,要解散回家的是多數,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軍營裡百分之八十的幹部沒實現的目標已經沒有機會實現了,可你卻在三朝兩日之內,全都實現了。僅憑這一點,到了師長家裡你就應該彬彬有禮,說話溫和,最後給劉蓮留個好印像。說山不轉水轉,多少年以後,也許你又有了困難,還需要師長和劉蓮幫忙解決呢。指導員說,喂,聽見沒?我說的話。
吳大旺說,聽見了,你放心,指導員。
這就到了首長院。
站哨的士兵給他們敬了禮,他們共同還了禮後,不一會就到了一號院前了。首長院裡是不需要按時熄燈的,營院的各連都早已關燈睡覺,既是睡不著,也要貌似夢鄉。而這兒的院落裡,家家都還燈光明亮,有收音機的唱聲從誰家的樓裡飄出來。聽著那唱聲,他們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號院的鐵門前,吳大旺看見秋時的葡萄架,還有一半的黃葉卷在籐架上,花花打打的淺色月光,從葡萄架上落下來,一片連著一片,像被人撕破的白綢落在樓前邊。不必說,熟葡萄早已不在,可還有一股微酸微甜的葡萄味兒從那架上擴散著。吳大旺聞到了那味道,他有些貪戀地吸了一鼻子,這時候,正要去推鐵門上沒有鎖的小門時,指導員一把拉住了吳大旺,說小吳,我有件事想最後求你幫個忙。月光裡,吳大旺看著指導員的臉,那臉上是一層難以啟齒的僵硬和尷尬。
吳大旺說,你說吧,指導員。
指導員說,你一定得幫這個忙。
吳大旺問,我能幫你啥忙兒?
指導員說,這忙只有你能幫得上。吳大旺說,只要能幫上。
指導員說,我看出來劉蓮和你的關係不一般。你該走了,最後給劉蓮說一聲,讓她給長說一下,說我今天聽到消息說,組織上已經安排我轉業了,請劉蓮給師長說個情,我沒犯什麼錯,年年都被評為模範指導員,優秀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不說讓師長給我提一級,調到關裡,至少也讓我在部隊多干一、二年,如果警務連解散了,就把我調到別的連隊去。說到明年底我就有十五年軍齡了,就是熬不到副營,老婆也可以隨軍了。指導員說,實說了吧我老婆他爹是公社書記哩,人家就是看上我有可能把他女兒隨軍安排工作,才讓女兒嫁給我的。我娶人家女兒時,給人家寫過保證書,說無論如何要讓人家女兒隨軍呢。說小吳呀,你和劉蓮關係不一般,你就讓她給師長說一聲。吳大旺便有些為難地站在那兒沒有動。
指導員也就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讓你說這話,可你要走了,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又說,走,進去見機行事唄,如果師長家裡還有別人你就什麼也別說;沒有別人了,你就給劉蓮說一聲。他們就推門進了院落裡,穿過葡萄架時,吳大旺朝邊上的花地瞅了瞅,見那些該剪的花棵都還在那兒,想有些花棵秋時是要剪去的,比如菊花,這時候就該從根上剪了去,以利於儲養過冬,明年春來再發。可現在,那些菊花、勺藥都還在那兒,有幾分秋荒的模樣兒。他很想把這養花的基本常識給指導員說一說,讓他轉告新的公務員,可是未及說出口,就到了樓屋前,指導員已經先自上前一步,把吳大旺擋在身後,不輕不重地喚了兩聲報告,聽見劉蓮在樓上問了一聲誰。指導員說是我,警務連的指導員。劉蓮的腳步便柔軟地從那木樓梯上咯吱咯吱地下來了。很顯然,師長不在家,只有劉蓮一人在這樓屋裡。指導員說到底他是指導員,心細膩,知情理,做事得體識時,宛若及時雨總能落在乾旱的土地上。他朝後退了退,把吳大旺朝前邊拉了拉,然後自己就站在了一片黑影裡。
門開了,劉蓮穿了一套像大衣那樣鮮紅的針織保暖睡衣出現在了門口上。也許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吳大旺會在這臨走之前的最後時刻來看她,她的頭髮有些亂,臉上有些黃,好像有幾分疲倦的樣子。最為重要的,是她懷孕了,肚子已經鮮明地隆起來。當意識到自己隆著肚子站在吳大旺面前的不合時宜時,她不悅地看了一眼吳大旺身後的指導員,指導員卻裝著沒有看見她的目光一樣,望著樓外。就這樣,有那麼一瞬間,她和吳大旺都那麼僵僵硬硬、板著情緒,立在門口的燈光下,一個在屋裡,一個在屋外,沉默著,好像都在等著對方首先說話那樣兒。吳大旺是首先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那意外像走路時撞在了牆上樣,一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那麼木呆在屋門口,直到指導員在他身後用指頭捅了他一下,他才多少有些從懵懂中醒過來,輕聲說了一句我走了。她說我知道,十二點半的火車嘛。
他就說走前最後來看你一眼,便把手裡的一包油光紙包的東西遞過去,像遞一件她丟了他又找回的東西樣。可她卻沒有立刻接,而是瞅著那包東西問,什麼呀?他說是松籽,我專門從老家帶來的。她就接過那松籽看了看,還打開拿出一粒嘗了嘗,邊吃邊轉身,不說話就上了二樓去。
正是這包松籽打破了他們的僵局,使故事得以沿著預設的方向朝前一趨一步地延伸與發展,使故事的尾聲,有了新的意味。藉著她上樓的天賜良機,吳大旺進了一樓的客廳裡,粗粗看了客廳裡的擺設和佈局,還和他在時沒二樣,只是樓梯口原來那塊玻璃鏡框中的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的語錄牌被他們摔了後,現在那兒掛的鏡框還是那麼大,內容成了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了。吳大旺還要走進廚房看一看,那是他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是他人生一切的轉折和起點。他尤其想看一眼套在大客廳一邊的餐廳裡,想看看那餐桌上有什麼變化沒,那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還在不在,若還在,他想請求劉蓮把那木牌送給他。沒有什麼別的含意,僅僅是一個人生紀念而已。可他正要往廚房和餐廳走去時,劉蓮卻很快從樓上下來了。劉蓮手裡拿了一樣紅綢布包著的東西,半寸厚,幾寸寬,有一尺二寸那麼長,她過來把那東西默默地遞給吳大旺,吳大旺說是啥?她說,你想要的東西。他就抖開一角看了看,臉上立刻有了淺潤的紅,忙又包起來,抬起頭,兩眼放光地瞅住劉蓮的臉,輕聲親呢、聲音中含著顫抖的磁性,哆嗦著嘴唇叫了她一聲劉姐。她便朝門外看一眼,拿手在他臉上摸一下,說你們指導員陪你來找我,是不是托你向我求情把他留在部隊的事?吳大旺朝劉蓮點了一頭,劉蓮的眼圈便紅了,說路上給你們指導員和連長道個歉,就說我劉蓮對不起他們了,我沒有能力幫他們,上邊已經批准了師長最後的報告,同意留在營院的部隊全部解散,一個不留,每一個軍人都必須脫掉軍裝,各回各家去工作。劉蓮說,我對不起你們連隊了,快走吧,讓連長和指導員轉業後有事來找我。劉蓮說,走吧,小吳,師長快從辦公室裡回來了。吳大旺站在那兒沒有動,臉上是一層茫然的蒼白色。劉蓮說,快走吧你,有事了以後來找我。
吳大旺仍然沒有動,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劉蓮就對著他苦笑一下子,用手去他的嘴上擦了血,又拿起他的手在她隆起的肚上摸了摸,催著說,快走吧。便對著樓外站在黑影裡的指導員大聲地喚,指導員,你們抓緊都走吧,別誤了火車的點。於是,也就不能不走了。
就走了。
她送他到一號院的大門口,站在那兒,她身上依然有一股熟透的蘋果的味道在月光下面朝營院散發著,如同一股從未簡斷的濃郁的香味自始自終都貫穿在一個故事裡。三天後,這個師被宣佈解散了,那些知道吳大旺和劉蓮的性愛故事者,全都走掉了。不知道的,也全部走掉了。一個秘密被深埋在了大家的遺忘裡,就像一塊黃金被扔在了大海裡。
2004年8月17日初稿畢,11月8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