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征》分解示意圖
2壯志未酬誓不休我們終於從《長征》的密道中走將出來了,逃出了那監獄和特殊拘留室。那監獄果然是縣裡的備戰倉庫改建的。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年月政治犯多如牛馬,監獄爆滿,縣裡就到外地取經學習擴監經驗,改建糧庫為政治犯的這個專用監獄,並創建了那座特殊拘留室。那一天我們仍然沒吃飯,他們仍然沒有讓我們喝上一口水(人道主義在糧庫裡顆粒無收)。我們被我們的發現鼓舞著,被我們逃走的計劃激盪著,我們心潮澎湃,熱心沸騰,浪湧來,潮湧來,我們的神勇衝上來,山豪邁,水豪邁,我們從八卦陣裡衝出來。哨兵從炮樓上下去吃晚飯時,我們蹲在那兒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待哨兵吃過晚飯,給我們那拘留室裡通上電,讓我們四周上下通明,灼灼發光,喚了一聲「想坦白了叫我們!」就又從哨樓下去了。從整個抗日戰爭看來,由於敵我之戰略進攻和外線作戰,我們處於戰略防禦和內線作戰地位,無疑是處在敵人的戰略包圍之中。我們必須從這包圍中突出去,除此別無生路可談。我們開始行動了。我首先踩著高凳的一個撐兒下到那片毛主席像最前邊,把頭四個像拿起來證明了下面正是「紅、烏、金、更」四個字中的簡單字兒和部首,然後就把紅梅從凳上接下來,匆匆忙忙相互摟著親了一下,就著手把那些大小不同、座向不一的主席像全都挪開來,走過去又依著那《長征》的密碼擺好後,便三腳兩步到了門口兒。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能那麼順利地從監獄逃出來,沒想到特殊拘留室的鐵皮屋門外邊竟然沒上鎖,竟然只是門吊兒在門扣上扣著就完了,竟然連所謂監獄的大鐵門還是原來備戰糧庫的老門兒,連「二7八倉庫」幾個字都還在鐵門邊兒上。我們顧不上朝四周仔仔細細看,顧不上仔細去聽我們對面屋裡虛掩的門裡是嘈雜的說話聲,還是幾個士兵在那兒打撲克的吵鬧聲。紅梅用她那細長的指頭把那扣兒撥開後,我們從門裡出來,大門口的哨兵正讓另一個哨兵給他送一杯水,那個士兵說你自己來倒吧,排長、連長都在屋裡玩著呢,然後那哨兵就扛著槍往大鐵門以西的屋裡走去了。(敵人麻痺之時,才是我軍進攻之時,勝利之時。)我就是這時候拉著身上發抖的紅梅從特殊拘留室裡走出來,又把門扣兒如樣扣著,貓著牆根到了大門下,從大鐵門下離地面半尺高的空兒爬將出來的。正是農曆月中,月色無比姣好。一爬過監獄的鐵門從地上立起來,我們就感到水溶溶的月色涼陰陰地灑在了臉上、身上和我們抬頭的脖子裡。眼睛裡的濕潤柔和得像病眼滲進了藥水兒。我們開始輕腳快步地背著監獄的大門朝東走,腳下的草和身邊的樹被我們一一抹殺在身後邊,待感到哨兵徹底聽不到腳步時,我們就撒腿朝著一面山坡跑起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征途任務急/揚鞭催馬匹/抬頭四下看/星月照大地/為明朝日光燦爛/就是今夜夜黑風高,敵情四伏,草木皆兵,風聲鶴唳,頭斷血流何足惜!)到那山坡腰上時,紅梅終是跑不動了,我們便停了下來,看清了我們是在山坡上的一片槐林裡。五月的槐樹味濃腥濃甜地從四面撲過來,有被蟲蛀的落葉,在月光中打著旋兒飄飄舞舞的,落在地上響出細微的辟啪和吱喳的混合聲。從樹葉的縫中望出去,初升在半空的滿月銀白如雪,渾圓如盤,居然能看清月亮中的山脈、樹木、河流、人影和兔兒、羊兒在晃動。槐林中奇靜無比。我們聽見了兔、羊和人在月亮中的山腳下走動的腳步聲,聽見了樹木裡的蛐蛐和別的蟲鳴聲,你爭我吵,如擂戰鼓,把整個世界都塞滿了它們的歡叫和吵鬧。我們知道我們已經安全了。我們往山下監獄的方向望一眼,沒顧上細看監獄坐落走向的全貌,只見我們走來的方向、那條沿著乾涸的河堤隨物賦形、似路非路的一線月影和原初一模樣,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於是我們的喘息立馬平靜了。我們就立馬慶幸、祝賀地相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地撲到對方的懷裡去,把對方抱到自己的懷裡去,瘋狂的親吻和撫摸,瘋狂的擁抱和撕咬。我的雙唇親她時恨不得把她柔美的下唇咬掉後吞進肚裡去。我去她頭上、脖子和胸前撫摸時,她隔著我的襯衣咬著我肩上的肉,使我的肩膀又熱又脹,疼痛難忍,愉快無比,自己也極想讓她果然咬下一塊咽進肚裡去。我們一句話也不說,除了呼吸,就是親吻和撫摸,就是彼此在地上翻滾和撕咬。我們從監獄逃出來似乎就是為了到這片林地來,來這兒就是為了一言不發地愛撫做事兒。地上有沒著腳脖的青草和樹葉,有干了的樹枝和去年枯槐葉的碎末兒。它們本來都已經沉靜了,已經被初夏的綠茂淹死了,可因為我們,它們又開始揮發著它們的氣息吱吱喳喳又說又笑了,又有了新的青春和生命,有了新的快樂和意義有一個我忘了名字,其實是人所共知的外國人曾經說過百分之百偉大、英明、正確的話:人生最寶貴的,就是在他們生命的最後回首往事時,他們不為虛度年華而後悔。眼下我們就在實踐這句話。我把紅梅壓在了身子下(也許是紅梅把我翻到了她的身子上)。一切蟲鳴都偃旗息鼓地盯著我們倆,聽著我們倆,嗅著我們倆。它們甚至想來觸摸我們倆。我把我的雙手如她所願地從她的衣服下邊伸到了她的胸脯上,她的那對我極為熟悉卻因為我們是從監獄中出來又備感陌生、神秘的Rx房在我的雙手中熱汗淋淋、跳跳蕩蕩,好像急於從我的雙手中逃出去,又好像急於通過我的雙手鑽進我身體的哪個部位裡。頭頂上的月光涼爽清淨。我看見她的目光又明又亮。那會兒,我們忘掉了我們的身後是監獄,忘記了我們距監獄至多不過兩里地,忘記了我們從監獄出來前想過的事情說過的話,忘記了我們逃出來的方向、路線和目標,忘記了我們不光是革命家、政治家,而且我還是天才的軍事家、卜算家,忘記了未來和命運,忘記了複雜的革命形勢和迫在眉睫的任務和目的,忘記了國內的地富反壞右,忘記了國際上的帝修反,忘記了身邊的地形和地貌,形勢和敵人。我們不顧一切,我們忘記一切,我們從監獄逃出來片刻之後,就在月光下、監獄旁、林地裡、山坡上做起了那樣偉大、光榮、正確的情事兒。我們三天前還在程崗借桃兒上學時赤身裸體在她家的廈房裡,可我們覺得我們已經三個月沒有那件事兒了,我們已經三年沒有見面了,突然相見必須先做那事兒。這一次我們不需要革命音樂,不需要脫得一絲不掛相互的欣賞和挑逗,更不需要她像後娘對孩娃樣在我身上的某處的抽打和擰掐,我們連扣兒都沒解,連一句引誘的話兒都沒說,我們就煎熬難耐、心心相印地滾在一起做了那件事。我們用最短的時間做完了那件事,短的就像半根筷子、一滴簷水的跌落一模樣。做完了那件事,我們仍然沒說一句話、一個字,匆匆收拾一下,我便本能的拉著她的手,沿著樹林裡的一條影綽小路快步往山上走去了。我們做那件事時,既沒有往日魂飛神逸的快活,也沒有往日匆忙、短暫的遺憾和埋怨。我們覺得我們是為了那件事才從獄裡逃將出來的,不做那件事就無法將二人的內心靜下來,無法平心靜氣的思考革命和命運,形勢和人生。我們做完了那件事,就徹底的把自己平靜下來了,如口渴時喝足了水,走累時歇完了腳,天旱時下透了雨,飢餓時吃飽了飯,燥熱時走進了樹陰濃厚的陰涼地。我們往山上爬去時,雖然腳步匆匆,卻沒有絲毫的慌張和恐懼,彷彿就是這當兒身後有人追上來,把我們抓將回去也沒有太大遺憾了。我們已經做完了那件事。我們爬到了山頂上。山頂上到處都是透明瑩瑩的月光和寂靜。我倆從樹林走出來,站到一個滿是僵石地面的高處兒,長長地舒口氣,回身朝山下望一陣,才靜心看清監獄那兒有幾窗光亮和鬆鬆散散坐落的幾排房。月光中,那紅機瓦房呈出土褐色,彷彿幾個黃土堆兒臥在山下面。在那幾排房的最後邊,模模糊糊的院牆和牆頂上的鐵絲網像時隱時現的一條方框的影兒在晃動。就在那方框最後的一個角兒上,有一排四個磚窯凸起在平地上,似乎有兩座磚窯正在滅窯火,能模糊的看見有許多人———不消說都是犯人們,正在挑著水桶上窯和下窯。從窯頂升起的乳白色濃煙在月下成了重青色,未升多高就被月色融掉了。再往那窯前望過去,一里二里的地方,有一個黑黑的村莊睡得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像被人隨意丟在那兒的一片房屋和林地。我們有些慶幸我們沒有被扔進那些犯人堆裡去做磚、做瓦或燒窯。我們畢竟是革命家,畢竟是對整個中國的鄉村革命提供了成功經驗的革命者,畢竟是我們把程崗鎮從一個死水一潭的封建村落革命成了一片紅色的新的革命根據地。我們的革命經驗曾經向全縣和地區十餘次的推廣過,省裡的領導曾在我們的經驗材料上親筆寫過「編者按」。程崗鎮畢竟是中國北方農村的革命明珠和燈塔,我們畢竟是天才的、罕見的一對鄉村革命家。他們當然不該把我們當成一般的犯人讓我倆去燒窯,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為我們在監獄時沒有對我們實行法西斯主義而慶幸,為我們在監獄時沒有給我們吃飯端水而後悔。我們差一點就是這個縣的縣長和婦聯主任了。我當了縣長,這個監獄我要讓誰住,誰就必須蹲進去。那時候無產階級專政鐵的一面、柔的一面都在我的指示下,可眼下陰差陽錯我們進去了。我們進去了就一定說我永遠當不上縣長了嗎?紅梅當不了縣婦聯的一號嗎?世事難測,未來難料,在中國革命的歷史長河中,有多少前輩不都蹲過監獄嗎?他們偉大,不正是因為他們蹲過監獄嗎?李大釗、瞿秋白,還有課本上描繪的葉挺將軍(為人進出的門常閉著,為狗爬出的洞常開著),正因為他們蹲過監獄,他們的人生歷史才顯得更加燦爛和輝煌,正因為他們是從革命中走進監獄、又從監獄走進了革命洪流,才是他們後來成為軍隊和國家的領導人,成為我們後來者革命的榜樣和永垂不朽、千秋放光的偉大楷模。設若他們沒有在革命洪流中走進監獄的歷史,他們的命運會是今天的模樣嗎?我們並不為蹲了一夜一天的監獄而悲傷,不為在那種充滿革命才智的特殊拘留室受到的監視、飢渴而憤怒,也許這一段短暫的歷史會在我們未來的奮鬥中獲得新的意義,為我們命運的損失還可以成倍的補償哩。可惜的是,這件事情晚來一天就好了,晚來一天關書記就在縣裡宣佈我們的任命了,我們就是名副其實的縣長和婦聯主任了。我們是了縣長和婦聯主任,在那監獄他們還敢不給我們吃飯喝水嗎?還敢在通往門口的路上布設《長征》的八卦嗎?月亮從北邊天空又往南邊天空游移了,山脈上的寂靜越發鋪天蓋地著,遠處曠野黑黑深深一片,濃濃烏烏天地,不知那兒是開始灌漿的小麥地還是沒膝深的野草地。我們隱隱地看見了地面的草或莊稼在風中搖擺著,像我在部隊時見過的海面一起一伏著。我仍然在握著紅梅的手。她臉色灰灰濛濛,如雨如霧,手指卻又冰又涼。說到底,她是女同志,是不十分成熟的革命者,還有患得患失的革命脆弱症。我想我作為一個大男人,一個她的領導和戰友,一個胸懷大志的革命家,一個她難得優秀情侶和為她革命指引航向的人,一個身懷大略的政治家,我必須把她的腰桿撐起來,讓她感到蹲了監獄沒啥大不了,從監獄逃出來也沒啥可怕的,這無非是革命和革命者開了一個小玩笑,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如革命歷史中我黨犯下的「左」傾、右傾機會主義錯誤一模樣,沒有那些「左」、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路線,我黨會像今天這麼成熟嗎、偉大嗎?如此同理,我們在革命生涯中不犯一點錯誤、走一點彎路,革命不和我們開一些玩笑、發生一些誤會,我們會成熟壯大嗎?我們會積累許許多多的革命經驗嗎?我們會在為革命鞠躬盡瘁之後在那個上萬人為我們召開的追悼會上讓他們痛哭流涕嗎?會讓他們承認我們果真是農村革命工作卓越的政治家和領導人嗎?我必須安慰好我的夏紅梅,教育、鼓舞我的夏紅梅,她是我的靈魂我的肉,我的軀殼我的心,我的骨髓和精神。我把紅梅的手拉得更緊了,把它的指頭捏在我的雙手心裡搓了搓。我說:「你在想啥哩?」
她說:「不想啥。」我說:「你見過大海嗎?」她說:「沒有。」我說:「哪一天我一定領你到青島看看海,領你到北京見識見識天安門。」她望著我的臉:「還有那一天嗎?」我盯著她的眼:「咋會沒有那一天哩?」她說:「愛軍,你說我們逃出來到底幹啥呢?被抓住不是又罪加一等嗎?」我說:「你為我們剛才那事時間太短埋怨我?」她把手從我手裡抽出去,「我們逃出來就僅僅是為了那事兒?」我說:「當然不是。我們還要回家把程寺和牌坊炸掉,完成我童年的革命夙願;你要回家看看,證實一下洞口是不是被人發現了。是,我們就如實交待我們的過錯,爭取革命對我們的寬大,給我們以重新革命再立新功的機會。如果那洞口還嚴密如初,那關書記關我們就不是為了那事兒,我們就可以用別的手段和態度來對付他們了。」紅梅有些著急了,她抬頭看看天,辨認辨認我們所處的位置說:「既然這樣我們還不趕快走,還呆在這兒幹啥哩?天亮之前趕不回來咋辦呀!」我說:「你總得讓我把方位弄清楚。你知道我們是在縣城東還是縣城西?我們回程崗鎮該往南還是該往北?」說了這些,她臉上的迷茫和焦急淡薄了,我便把目光從樹林頂上翻過去,看見十里、二十里的夜空裡,有一大片模糊的光亮鋪在地面上,且那兒偶爾還有電焊的弧光在夜空閃幾下。我說:「縣裡有沒有機械廠和汽車修配廠?」紅梅說:「有。還有一個農機製造廠,不過都已經停產了。」我說:「有人抓革命就有人促生產,工廠越癱瘓就越有人搞夜戰,這是革命規律和鬥爭規律決定的———不消說,那兒肯定是縣城。」然後,我到一棵樹旁摸了摸樹身朝陰的光面和向陽的澀面,判斷出監獄剛好是在縣城的正北方,而我們又在監獄的偏南方,程崗鎮是在監獄和縣城中間地帶的偏北向。監獄、縣城、程崗組成的是個銳角三角形,而程崗和監獄極有可能正好在銳角最短一邊的兩端上。就是說,我讀中學時學的幾何仍然刻在腦子裡,當兵服役時,共同科目中的方位與點的基本常識沒有忘。眼下我們在監獄邊的山頂上,不是離家更遠了,而是離家更近了。我們完全可以連夜到程崗,天亮之前沿路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站到監獄特殊拘留室的凳子上。披荊斬棘走出了敵人牢房/望遠方,想程崗/更激起我們鬥志昂揚/黨對我們寄托著無限希望/親人們同志們語重心長/千叮嚀萬叮嚀給我們無窮力量/一顆顆火紅的心暖人胸膛/要大膽要謹慎切記心上/靠勇敢還要靠智謀高強/黨的話句句是勝利保障/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有勇有謀缺果斷/見了大路也如雙眼盲/任憑那威虎山上層層屏障/任憑那下山路有萬里長/任憑那槍如林、彈如雨/明碉堡暗地道處處設防/只要我靠智慧算計得當/定能夠走薄冰猶如踏在大道上/兩天來摸敵情煙雨迷茫/需逃離細訪查方能夠瞭如指掌/知己知彼不慌張/百戰百勝有保障/除此外還需更圓童年夢/炸程寺毀牌坊將封建殘餘一掃光/既然投身革命就徹底/赤膽忠心獻給黨/逃離時冒風險再三思量/能一箭雙鵰就不能猶豫彷徨/刀叢劍林也要闖/排除萬難下山崗/誤戰機,毀大計/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黨/誤命運,毀革命/對不起人民和程崗/山高不能把路擋/情險不能把心傷/立壯志干革命決不迷惘/干革命立壯志我們胸有朝陽/穿林海過雪原也要氣衝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願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要撲上前/恨不能急令飛雪化春雨/急令黑夜變明天/迎來春色換人間/迎來朝霞照宇環/迎來洞房花燭映人生/迎來新的前途譜新篇/甘灑熱血寫春秋/壯志未酬誓不休/但等那日同飲慶功酒/看紅旗漫卷這環球。我說:「紅梅,快朝著東北方向走。」她說:「不會走錯吧?」我說:「錯不了。」我便拉著她的左手,踏著月色小道急忙朝東北方向走去了。把監獄、林地和縣城在我們身後越丟越遠了。我們連一點彎路也沒走,翻過一道山梁,從月光小路上插入通往程崗的汽車路,道上還攔了一輛運煤的拖拉機,搭乘了十餘里,說我們夫妻倆同是縣城某工廠的工人,因為老母生病,急忙忙連晚飯都沒吃,連夜往家裡趕哩。那司機四十幾歲,被我們的話說得入心入肺,十二分感動,不僅讓我們搭了車,還讓我們吃了他的乾糧。他說:「這年頭娃兒連夜跑幾十里回家看娘不奇,可兒媳婦能一口飯不吃,走幾十里回家看婆婆那就少見了———就為這,你們把我的乾糧吃掉吧。」階級情,兄弟愛動人心腸;兄妹愛,階級情令人感傷。我們向司機師傅無私地說了許多謝話,兩個人把他兜裡做乾糧的三個白面蒸饃全吃了(有一天我重新當了縣長,我一定會讓這司機師傅去當縣機械廠的廠長或者副廠長。我把他的名字記下了,他叫柳紅立,庫內公社柳林大隊人,小學文化,貧農成分)。因為這十幾里的搭乘,我們如期回到了程崗鎮。那當兒夜正深,我和紅梅站在二程牌坊前,望著睡熟的村落,望著程前街路邊的線桿和樹木,望著各家門口的積肥和糞坑,望著閒置在街中間的一個老磨盤,還有第二生產隊牛圈中的牛和牛草垛,月光清靜如水,平均的分配在村裡的每一間房屋上,每一寸土地上,每一件物什上。身後田野裡將熟小麥的腥甜味兒,呈青呈白的飄過來,使我們有了許多革命受挫的傷情和傷感。我們知道我們不能在村裡停太久,我們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回監獄裡,站回到那特殊拘留室的高凳上。我們寄希望於早些回去,也許那哨兵正在打瞌睡,或者天亮前的寒涼會使他回到屋裡去,從而使我們再從鐵門下面爬過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時間對我們就像一把小麥面對漫長無限的飢餓樣,不搶先一步抓住它,其後果不堪設想。我和紅梅在那牌坊下站了幾秒鐘,僅僅幾秒鐘,我朝牌坊的一尊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她過去蹲在另一個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我們兩人分手了。她說:「我到哪兒去找你?」我說:「你回家一定要仔細,桃兒和她姨婆在時誰都別驚動(她離開家時把桃兒交給她的姨婆了),出來到程寺的院牆下邊,看不見我就拍三下手。」她說:「你不回家看看你娘和娃們?」「時間來不及」,我說,「你至多爬在窗口看看桃兒,千萬不要弄醒她。千萬記住給我帶火柴。」她就往程前街那個高高的瓦房門樓走去了。3炮打司令部我從牌坊前拐進了程中街,逕直往大隊部裡走過去。革命者的腳步驚起了幾響狗吠,隨後那狗吠就又安靜了,村街上空無一人。月光在街上流動有聲。我到大隊部門口,摘下了大隊部的大門,又摘下了大隊部廁所邊的一間倉庫門。那倉庫裡有200公斤縣裡為興修水利、開渠鑿洞下發的炸藥和雷管。我從倉庫裡拿出30卷油紙包好的半斤裝的炸藥,拿了三把雷管,兩盤導火索和一把新剪子,又安上倉庫門,安上大隊部的榆木大門,便大步流星地往程寺走去了。(革命事業沒有別的出路:只有用暴力擴大根據地,解放全中國,乃至最終解放全人類。)炸藥那渾厚潮濕的香味從我懷裡衝進我的鼻子裡,使得那一刻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手心上熱汗淋漓,心跳叮叮噹噹。為了把自己激動的內心平靜下來,我極想可著嗓子唱楊子榮打虎上山那段「穿林海過雪原我氣衝霄漢」,或者是《平原作戰》趙勇剛的一段唱:「幾天來和日寇周旋在平川上/轉移到堡壘村魚入海洋/日、汪、蔣相勾結凶狠狂妄/鄉親們水深火熱受盡創傷/聽屋內親人安睡無聲響/盼相見,盼相見卻又怕驚動大娘/人民的安危冷暖要時刻記心上/不覺得雷雨過滿天星光。」我覺得這唱完全是為我的所作,詞兒稍微一改,就是我的內心寫照:幾天來和敵人周旋在山脈上/轉移到程崗鎮魚入海洋/陰險的敵人仍在狂妄/使我們受陷害心受創傷/聽村裡親人安睡無聲響/盼相見,盼相見又怕驚動兒娘/人民的安危冷暖時刻記心上/但只見頭頂上滿天月光。我往程寺走去時,想唱不敢唱,就想著如何把這段詞兒改過來。開始想著詞兒時,心總往別的方向路線跳,後來想到「轉移到程崗鎮魚入海洋」一句時,匡當一下心就停在了要改的詞兒上,內心的慌亂也緩緩地平靜下來了。沒想到這些詞兒能使一個懷抱炸藥的人的心慢慢靜下來,我有些感激那寫了戲詞的文藝戰士們。我想給他們敬個禮,我想他們能看見我如何平心靜氣的把炸藥埋在程寺該多好,能親眼目睹我炸掉程寺該多好,那該是多麼動人、壯觀的一幕戲的高xdx潮呵。埋炸藥、裝雷管、接導火索對我這個優秀的工程兵來說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我僅僅用了不到一小時,就在程寺完成了這一切。我在程寺大殿的後牆和四角的牆基石縫中全都塞了炸藥和雷管,四個牆角各塞了兩卷一斤的藥,然後又在院牆上塞了幾處單卷半斤裝的藥,最後我把剩下的炸藥、雷管兜進布衫,背在肩膀上,從院牆邊的一棵槐樹爬到中節院的院牆上,又從一棵柏樹爬下去,往前節大院的春風亭、立雪閣的柱下屯裝炸藥了。幾分鐘後,往中節院的道學堂大殿和「和風甘雨」、「烈日秋霜」二廂的前牆柱下和後牆角下放了炸藥,再往道學堂大殿的柱下裝著炸藥時,有一隻老鼠從牆下跑出來,踩在我放在腳下的雷管上,嚇得我心跳如雷,汗從臉上炸出來。一場虛驚之後,我把一卷炸藥塞進了那老鼠洞裡去。程寺裡寧靜無比,奶白的月光在寺廟中飄飄搖搖,樹影婆娑,充滿神秘。我在程寺埋了22處28卷炸藥,把手中的最後幾卷兒炸藥和一把雷管裝進褲口袋,直起腰時想起紅梅該來了,再不來就將耽誤時間、貽誤戰機了。輕輕打開中節院和前節院的門,我一出來見紅梅就立在程寺門樓的陰影裡。「你來了咋就不拍手?」「我聽見你在裡邊的動靜了。」她說,「我在這給你放個哨。」「情況咋樣兒?」她把頭低下,月光中臉是青白色,「事情和你說的一模樣。」說了這句停一會,她又抬頭望著我,如望著一個使她可以哭訴衷腸的人,可以向他懺悔求得寬諒的人,她慢聲細語,悲悲涼涼地說,愛軍,事情真的和你說的一模樣,桃兒還在她姨婆家,我回到家先到廈廂下,屋門鎖雖然還鎖著,可窗戶一推就開了,忙開門走進屋子裡,拉亮燈,見床上毯子像是被人動過了,枕頭也像被人挪過了,立櫃門敞開著,每一件衣服都還在,壓在櫃底洞口的被子卻好像和先前擺的不一樣。先前我總是把被子上的一朵牡丹花兒正對櫃門口,可這次那花明顯朝東偏了哩。話到這,紅梅又有眼淚流出來,懊悔實實在在如土織的灰布樣掛在她臉上,悔恨的眼淚漫溢著嘩哩嘩啦朝著地上落。月亮已經到了村南邊,星星都已經稀疏了。村子裡哪條街上老牛的呼吸和倒嚼沿著地面響過來,像有風吹著草枝枯葉在捲動。那當兒,我盯著淚如雨注的紅梅的臉,恨不能朝那張臉上摑去一耳光,恨不得在那臉上咬一口。這不僅因為她把我們的事情暴露了,更為重要的,再有三天兩天,也許僅一天,就要宣佈我當縣長了,就要宣佈她是副縣級的婦聯主任了。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付之東流了,正如像千辛萬苦、流血流汗修成的命運大堤,果真因為蟻穴鼠洞決堤了,把那大堤上的一土一石都沖得無影無蹤了。這境況還不僅使我當不了縣長,使她當不了縣婦聯主任,而且說到底,我們革命了多少年,我們如今還都是農民!!戶籍都還在耙耬山脈的程崗村。想到我還是農民時,我的雙手捶在兩腿邊上有些抖,有一股半苦半腥加點紅糖的味兒從我的雙手升上來。我知道那是粘在我手上的炸藥味兒在揮發。聞到那味兒時,我才發現那一刻我的雙手捏成了拳頭兒,汗和炸藥味兒都是從手縫擠將出來的。我把汗和炸藥味兒在褲上擦了擦,摸著了我分裝在兩個褲口袋的炸藥和雷管,抬頭看看天。啟明星已經懸在村頭了,還有那顆每年夏天的後半夜都可以在耙耬山看到的紅星星,又遠又亮,發著柔美的光,像裹在藍綢布中的一團火。只要紅星星出來,就預示著前半夜已經過去了,後半夜已經來了很久啦。紅梅在用手擦她眼上的淚,還把額前和耳前的頭髮朝後理了理。她說:「愛軍,我要像你樣早點把那洞口封死就好了。」我說:「你沒挪開被子看那櫃底的木板被人動過沒?」她說:「看啦。可我記不得那原來木板擺放的樣子了。」我說:「你沒看看窗台上、桌上有沒有程天民的腳印、手印兒?」她怔了怔:「我現在回去看看吧?」我說:「算啦。賊東西老奸巨猾,有腳印他也會把它擦掉的。」她說:「那你說我倆就這樣白白革命一場嗎?」她的問像一根木棍樣橫倒在了我的腦海裡,卡在了我的喉嚨間。我盯著她的臉,她臉上似乎已經沒有剛才的悲傷了,只還剩下革命成功之前因不慎而導致失敗的後悔和懊惱。這後悔使她的臉成了乳白色,和下夜的月光一模樣,完全就融進了月色中,若不是她粉紅的襯衣和黑亮的頭髮,也許她的臉就成了柔美的月色了。不消說,革命不允許革命者瞻前又顧後,不允許它的參與者受了挫折而氣餒。教訓是革命未來的寶貴財富,鬥爭和戰爭,是彌補教訓的最好良藥。我說:「我們當然不能就這樣把前程葬送掉,把革命葬送掉。我為啥要炸掉程寺和牌坊?這不僅是我童年的理想和夙願,這是我們徹底革命的一步棋,是我們向革命獻上的最後一份禮。眼下,你公公把你我送進監獄了,把一個縣長和婦聯主任的前程斷送了,你說我們僅僅把程寺炸掉就行嗎?這樣不太便宜了程天民?」她說:「你說還咋樣?」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不是告我們通姦嗎?不是告我們該千刀萬剮嗎?那好吧,我們就通姦,就讓他去千刀萬剮吧。我們現在把最後兩卷炸藥埋到二程牌坊的柱子下,回來就闖進程寺的後節院,當著程天民的面去做那事兒,讓他親眼看著你我在通姦,讓他親眼目睹我高愛軍是咋樣愛你夏紅梅,你夏紅梅是咋樣愛我高愛軍,讓他明明白白知道我們不僅是一對革命者,還是一對革命的情侶和至死相愛的人,讓他看到革命者的真正愛情和力量,讓他感到我們是如何革命的完全和徹底。讓他明白,我們就是一對瘋狂的革命家。讓他後悔去告了你和我,讓他在後悔中死了去!」我這樣說著時,前一半話兒是從嘴裡有計劃的對紅梅說出的,後一半話是因為憤怒從牙縫擠出來的。我想紅梅她也許不會贊成我這計劃的,她畢竟不同我樣是一位徹底的革命者,畢竟做那件事時面對的敵人是她的老公公,程慶東的親爹親爸親父親。然而,她聽了我的話,沒有立即反對或者說聲不。她瞟著我的臉,好像要從我的臉上弄明白我的話是已經成熟了的計劃,還是感情用事的報復和仇恨。她在我臉上藉著月光半冷半熱的凝視了幾秒鐘,斬釘截鐵說了一句世上只有最傑出的女人才能說的話:「愛軍,到了這份上,為了革命,我們只能這樣啦。」一個雄奇偉大、驚天泣地的計劃就這樣誕生並付諸實施了(我們的一切計劃都應該抓緊落實在行動上,說而不抓,等於沒說)。事情就是這樣,革命者要做的就是行動的巨人,而非語言的矮子。為了革命,為了鬥爭,我們決定拿出我們最後的武器,先在程天民面前天翻地覆地做一場那事兒,再毫不留情的炸掉程寺和牌坊。我們很快把最後的炸藥埋到了牌坊下。我們從牌坊下勝利凱旋般走回來,她拿著剩下的半盤導火索繩跟在我身後,走進程寺大門時,革命鬥爭的嚴峻和莊重如雲如霧樣罩著我們倆。我們感到了偉大時刻到來前的緊張和神秘,感到了從失敗中挽回的勝利和喜悅把我們的血液變得大河奔騰滾滾流,心如戰鼓樣咚咚跳。前節大院中老柏樹的影兒又黑又粗,像龐大的死屍橫在院落裡。紅梅在我身後把大門關上了。院落裡聚起了一股奶白潮腐味。聞著那味兒,我心裡有些慌,可想到我是一個革命者,我正在進行的事兒是偉大革命的一部分,也許會被後人誤解,可更可能被後人載入史冊時,那些恐慌就轉化成激動和力量,使我平靜且使我感到興奮了。我們進了中節院。中節院的葡萄架如一個帳篷樣蓋在頭頂上,只有院子四邊葡萄籐沒有鋪到的地方,月光如石灰粉樣在撒著。我看見了我埋在道學堂大殿下的炸藥了,有一截兒露在外邊,雷管也似乎塞得淺了些,導火索像一根繩樣沿著牆下半卷半伸著。那些導火索的長度是我精心算過的,我計劃點燃的步驟是中節院、前節院,然後從寺裡面跑出去,到後節院的大堂外圍點,最後才是二程牌坊的雙柱下,待這些全都點燃後,所有的26處炸藥上的導火索大約都已燒到了還有一尺五寸長,這一尺五寸的燃燒時間,足夠我和紅梅從從容容爬到耙耬山脈的端樑上看這北國風光的萬里火花了。只是那個雷管塞得淺了些,我想過去再往裡塞一塞,可在紅梅關上中節院的大門後,朝那道學堂走去時,後節大院的門嘰哇一聲被人打開了。「誰?」程天民穿著白褲衩兒和沒有扣扣的白綢布衫(解放前地主富農好像都穿這綢布)立在門框下,一下就認出了紅梅來,他慌忙去胸前扣著扣兒,又語調驚緩的連聲問:「是紅梅吧?你咋在這兒?那個是誰?」紅梅木在葡萄籐下,沒有敢說話。不消說,這時候到了動手的時候了,不動手待程天民大喚一聲,招致來了村人就又一次要把到來的成功斷送了。我看見紅梅在扭頭瞅著我。我朝程天民快步走過去。「她不是你的兒媳婦夏紅梅,」我冷冷熱熱道,「她是一個優秀的革命工作者,農村工作的革命家、政治家和領導者,她是我高愛軍最親密的朋友和夫人,是我生死與共的戰友和同志。」我這樣說著就到程天民的面前了,他的臉正被三節院門框的月影遮擋住,使我看不見他的臉上有啥變化,只看見他正扣扣兒的手硬在了他胸前的扣兒上。就在他這一怔一硬間,我一個箭步飛上去,便把他夾在了胳膊的彎兒裡,左手立馬捂在了他嘴上,把他的那聲還未及出口的驚叫堵在了喉管內。我沒有想到他原來那麼輕,就如一捆乾枯的柴禾樣。沒想到我在部隊為防帝反修學到的擒拿術這當兒一股腦兒都又復甦在了我的手上、腿上和腳上。就像夾著一團棉花樣,我把程天民夾拖到後節院東講堂的門前時,紅梅還木呆呆地立在中節院的葡萄架子下,那半盤準備當繩子用的導火索不知啥兒時候落在了她的腳下邊。我說:「紅梅,快把繩給我。」她仍然呆著沒有動。我喚:「鬥爭到你死我活的時候啦,你還愣啥兒?」紅梅被我從木呆中叫醒了。她突然彎下腰,拾起那大半盤的導火索,跑過來塞給我,又立刻朝啟賢堂大殿西側跑過去,轉眼就又從西講堂的一間屋裡搬著一把椅子,拿著一條枕巾跑出來。她把椅子放在後節大院的中間,把毛巾塞給我,說聲用這個,便又踩著剛才的腳印往西講堂的北屋跑去了。我不知道她又要幹啥兒。我接過枕巾時嗅到了一股黑油污膩的頭髮味,便知道了那西講堂的北屋是程天民的住處了。我看著紅梅跑進了那間屋子裡。屋子裡的燈光從窗裡透進院落,方方正正如倒在院落的一塊白亮的薄木板。我劈劈啪啪把目光收回來,三下五下將枕巾塞到了程天民的嘴裡去,把程天民往椅子上一放,便快刀斬亂麻地把他的手背到椅後捆住了。我捆程天民時就如一個母親要給孩子餵奶樣順暢和自然,他60多歲了,似乎除了腦子還活著,身子都沒有水分、沒有力氣了。他這個年齡,這把身子本該好好養著的,可他卻偏要向我和紅梅宣戰哩,企圖把革命者送進監獄去。沒有辦法,實實在在是沒有一點法兒,這是他的階級立場和意識形態決定的。意識又是物質世界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社會鬥爭發展到這個時候的必然結果,是他的大腦這個高度組織起來的特殊物質的機能,是他長期在社會活動中形成的不可教育、改變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現在這個司令部向我們明目張膽地宣戰了,也取得了他沒有料想到的勝利和收穫,但我們不會坐以待斃,也要讓他取得沒有料到的失敗和懊悔。我捆了他的手,捆了他的身,把他的雙腿捆在了兩個椅子前腿上。程顥、程頤的得意弟子朱熹這個宋朝的反動哲學家,販賣和發展了程顥、程頤的臭學問,寫了那麼多的書,說了許多話,如今大家都忘了,都不記得了,但有一句話我們還沒忘,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是這樣學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們只能這樣。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革命的專政和反革命的專政,性質是相反的,而前者是從後者學來的。這個學習很要緊。革命人民如果不學會這一項對待反革命的階級的統治方法,他們就不能維持政權,他們的政權就會被反動派所推翻,反動派就會首先在鄉村的中國得到復辟,革命的人民就會遭殃———這是被歷次經驗教訓證明了的。今天,我們又在程寺的後節大院開始實踐著這種理論和學問。我不知道為啥我在捆綁程天民時他一動不動,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枕巾後邊的喉嚨沒有發出嗚嗚嚕嚕聲。也許他早料到了這一天,也許他的年齡告訴他越反抗就越沒有好下場。反抗———失敗———再反抗———再失敗。他知道他逃不出這樣的邏輯和規律。他這樣一生大都在反革命的幕後唱戲的人,耍陰謀當是一把好手,但果真面對面的讓他和我們真槍實彈地對著幹,他便束手無策了。這就是許多地主階級、封建資產階級的通病,是我們摧垮它們,專政他們的有利條件。你看,程天民坐在椅子上,手被反捆著,既不掙扎,也不反抗,看著我好像是我被他捆了,如要看我一場好戲樣,瘦黃的臉上在月光下強自鎮靜著,雙眼不慍不火,不爭不怒,只是比平時睜得大一些,眼白多一些,額上的皺紋比往日深一些,脖子拉的比平時長一些。還有啥變化?哦,他的白綢布衫被我弄成一團了,在五花大綁的導火索裡,向一團抹布樣,且有一隻鞋也掉在了三節院的門口上,光著一隻腳倒還真像革命者的俘虜哩。沒想到你有今天的結果吧?沒想到革命會最終專政到你的頭上吧?沒有想到我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必加倍地犯你侵你打倒你。這是鬥爭的規律,這是革命鬥爭的方法,這是戰鬥的手段。拿槍的敵人死去了,但那些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在某些時候他們會更殘酷,更無情地向我們發動進攻。對這些不拿槍的敵人,我們只能以嚴酷還以嚴酷,以殘忍還以殘忍。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別無他法。老鎮長,程天民,程二伯,你就坐在這兒等著看我和紅梅在你面前做一場那事吧!你就看著我和你兒媳在你面前一絲不掛地雲山霧雨吧!你就不停地後悔你不該去縣上和關書記那裡狀告我們通姦吧!紅梅咋還不從西講堂裡出來呢?我朝西講堂北屋走過去。進了那間半大不大的屋,看見紅梅正在撕程天民床上的一個藍布褥。我說你幹啥?「你快看,」她指著撕了半截的褥子說,我本來是來搬床的,可一揭褥子覺得不對勁,一摸褥子裡邊像是書,撕開一看,原來藏經樓上的「二程著作」和朱熹的書全都被他縫進這褥子了。我聞到一股熱暖暖的灰霉味,像冬天時誰把一堆濕過的麥秸扒開了。順著那味看過去,就見靠窗的床鋪,已經被紅梅挪開了,那床上撕開的褥子裡,果真是鋪擺著一層線裝書,且每一冊書為了不被汗濕和潮壞,都又用塑料薄膜包起來。我把褥子提起來像提著布袋倒糧食一樣把書倒出來。那一本本、一套套又窄又長、一律是舊藍布顏色封面的豎排、繁體、石刻影印的程朱的書籍便嘩嘩啦啦地落在了床上和地下。《遺書》、《外書》、《文集》、《易傳》啥兒的,躺在那黃朗的燈光中,像沒有睡醒樣,有的從塑料袋中掉出來,捲著頁兒,宛若在眨著濛濛的眼皮兒,有的還安安穩穩在袋子裡,如壓根都還在被窩裡。它們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已經被捆在院裡了,不知道它們今天也要壽終正寢了。我把那些書都從塑料袋中抖出來,發現除了說過的,還有《經說》和《粹言》,有《上仁宗皇帝書》、《三樣看祥文》、《顏子所好何學論》、《為家君上宰相書》等程頤的單冊兒,還有程顥的《上殿札子》、《答橫渠張子厚先生》和《顏樂亭銘》等幾樣單本。那些書有的是一本,有的是一種好幾本,然而每一本都整整齊齊、沒有被人翻看的痕跡。我自小就聽說程天民是會背他祖先的許多著作哩,說他解放前在鎮上作校長時,就整天讀《二程全書》哩,這些書一頁不卷他讀啥?我朝屋裡四下看了看,沒想到程天民的屋裡和百姓家裡一樣亂,除了這邊的桌和床,身後的一個長條桌上放了一個竹簍水瓶,兩個飯碗,幾雙筷子,桌子下是鍋和菜盆兒,旁邊是一個木板箱。我把那個木箱打開來,木箱裡面除了被子和衣服沒有別的啥。我把一個抽屜拉開了,抽屜裡有毛筆、鋼筆和一瓶藍墨水,還有一個舊硯台。我把另一個抽屜拉開了,那個抽屜裡面整整齊齊擺著幾本毛主席的書,全都用紅紙包了封皮,封面上用毛筆寫著柳體《毛澤東選集》和第幾卷的字樣兒。在那《毛澤東選集》上和抽屜邊,還擺著袖珍本、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詩詞》及幾個毛主席像章啥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