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來到的第五天,來了個男人,說話動作非常客氣恭敬,從哪部老電影裡來的人物似的。問謝成梁客人裡有沒有一個叫季楓的女人,被告知沒有時,他不急,笑瞇瞇地揭露謝成梁不老實,明明看見季楓的紅色「QQ」停在門口。謝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記簿拿出來,那人一把搶了過去,謝成梁正要搶回簿子,並且告訴他「本店有義務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瞇瞇地指著一行字,說他認識她的筆跡,登記的名字是「柳亞蘭」。
謝成梁說:「你找的是什麼季楓,這兒的客人瞎編名字的毛病也不該我們來治啊!」
那男人已經走開了,邊走邊端詳院子和房子。這時正在廚房做晚餐的補玉出來了,男人回過頭,並沒有打招呼,但笑臉可人。補玉馬上發現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樣,從狗旁邊走過,對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臉無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補玉問他找誰,他說找老婆,補玉咯咯地樂了。他這時快要跨進第二進院子了,聽到補玉的笑聲,轉過頭,看補玉的目光突然有了興趣。
「您找老婆?俺們這麼又不是婚姻介紹所。」補玉說道。她一不當心就會露出山村口音,把「俺們」說成「宛們」。
男人馬上雙手遞上名片,補玉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夠三秒鐘,他老婆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塊錢能印一大摞,你想當誰當誰,想多大頭銜多大頭銜,就是十塊錢的事,如今樣樣東西都貴,就這個便宜。補玉不花心思去猜這兩口子之間有什麼蹊蹺,女的先來,男的似乎費了很大勁才找到這裡,並且來的時候也沒給女的打招呼,把女的嚇紅了臉。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資深工程師。夏工程師問他老婆住哪間房,補玉剛要指給他看,周在鵬的腦袋從窗口伸出來,只朝著補玉說話。他說補玉應該保護客人的安全和隱私權,沒有搞清真正的人物關係之前不應該把客人的住處暴露出去。
補玉有些理短,對自稱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這就沏茶並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鵬那個駱馱刺一般的頭臉正琢磨他,眼睛問補玉:這個連毛鬍子是誰?
「我是她哥。」周在鵬馬上懂了他眼睛裡的詢問。「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塊開的店。」
謝成梁用眼珠子罵了周在鵬一句:「臭不要臉」,然後馬上去瞪補玉,還是用發黃的眼珠子說話:「那我是誰?!店是他跟你開的?!」
就在這個時候,西北角浴室的門開了,季楓(或者是柳亞蘭)走了出來。剛蒸了桑拿,她臉不那麼陰白了,兩腮和嘴唇都潮濕紅潤,原來她衣服裡裝的就是一縷幽魂,這時也有了實體感。在補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點。她低著頭,塞著耳塞在聽歌。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樣;耳塞把人們的搭訕堵在外面了。
她剛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階,殘留的陰白臉色立刻被濃重的醉紅徹底覆蓋。她一隻腳往後猛退一步,似乎還來得及躲回浴室。
「你要的雜誌,都給你帶來了。」自稱夏之林的人說。
柳亞蘭(或季楓)似乎這才明白自己沒了退路;已經被認了出來。自稱夏之林的親切與隨意和柳亞蘭(或季楓)的突遭暗算的神色顯得文不對題,把兩出戲不搭界的兩個劇情硬拚在一塊了。
季楓從石台階上走下來,一步腿一軟地走到自稱夏之林面前。所有人都看見她抿嘴一笑。補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實姓,反正這個自稱夏之林的男人讓她笑了一笑。這還是補玉頭一次看見柳亞蘭季楓笑。
而周在鵬神經質起來。他說自己瞎了眼,把季楓這樣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須馬上救救這個羔羊般的女人,別讓她從受害者變成犧牲者。補玉問他會不會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間可能就是嘔閒氣,女人要要性子,跑到這兒,好讓男人把她哄回去。她說:「那時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這兒來了嗎?」
連溫強都同意補玉的猜測;這兩口子就是找這麼個山青水秀的地方來度「七年之癢」的,感情上悲極生樂、樂極生悲。溫強也是「補玉山居」的回頭客。這是他第二次來住店。溫強是自己開著敞篷大吉普來的。頭一次不識途,開到村子外的墳地裡去了。村裡的墳地一共沒多大地盤,也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謝家的幾位老祖宗,三十幾戶人都同意讓他們原地保佑地上的謝家子孫。溫強倒車時撞倒了兩棵剛栽的柏樹。謝成梁的幾個堂兄一聽說一個大款橫衝直撞,撞進了祖墳地,把他們聊表敬意的樹給撞倒了,全圍堵上來。他們剛要不客氣,溫強立刻抱拳,說:「我賠我賠!」謝氏兄弟開價一棵樹三千,溫強掏出一搭一萬元的鈔票,數出七十張來,說多出來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謝家老祖宗的一點小意思;他說不定也得托謝老祖宗們的福,承蒙他們在土下保佑。溫強的大手筆馬上征服了村子裡一百四十多顆心。
溫強在麻將桌上說夏之林和季楓兩口子真有福,還有激情鬧這樣的小彆扭,心如止水就不會鬧了。坐在他對面搓牌的周在鵬問溫強,心如止水還來這裡征地幹嘛?沒有了愛情,其他一切慾望都該死滅。成功和財富,是刺激女人性慾的,你對女人沒了興趣,你還要成功和財富幹嘛?就像那個正在築造什麼法式莊園的馮癱子一樣可悲。
補玉在客人們湊不齊牌友時也會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OK歌房,這時沒人練歌,朦朧地播放著文革歌曲大聯唱,女歌手唱著「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風騷色情。麻將打到第二圈時,隔壁有人唱歌了。是個男聲在唱「一無所有。
溫強請補玉去看看,哪一頭叫驢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錯了。補玉回來說,就讓人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獻歌呢!
溫強大聲說:「看見沒有?這種小彆扭越鬧越有激情!」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獻歌還沒獻完,調門卻越跑越遠。溫強從褲兜裡抽出皮夾子,又從裡面抽出新的發脆的五百元鈔票,叫補玉拿到隔壁,說是他代全體牌友付的聽歌費,讓他再來最後一首就謝幕。
補玉說:「讓他叫吧,叫叫他心裡舒服!幾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溫強皺起眉頭。他長得五大三粗,一個拳頭有茶杯大,頭髮濃密,黑白各一半。年輕時不會難看,補玉這樣判斷的。這年紀也不難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點發腫,補玉又看一眼溫強,心裡一陣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現這種羞怯,就是對某個男人想入非非了。
「補玉,我實在讓這驢叫給弄瘋了。我耳朵可是挺嬌嫩的,只能聽成腔的聲音。」溫強再次把五百元錢推到補玉面前。
補玉經不住他目光的專注,渾身沒四兩沉了。她撅起嘴說:「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OK!」溫強說。「卡拉OK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是不該唱歌的人唱歌,不該喝酒的人喝酒。」
「溫總倒是不喝酒,」補玉說道,眼睛看著自己一雙手在麻將牌上圓滑地搓動,一手一隻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顆綠豆大的翡翠。「溫太太管教得好啊!」她這樣深思熟慮地「口無遮攔」,是開店以後的自我訓練的結果。
「我要太太幹嘛?」溫強說。
「喲,老周,咱們趕緊給溫總張羅一個!」補玉說。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溫強說。
「還有人讓溫總受罪呢?」補玉說。
「對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溫強說。
周在鵬看看補玉,又看看溫強。補玉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溫強懂不懂。補玉開店的樂趣之一就是猜測各種客人的真實面目和真實身份,看真實的他們怎樣一點點地露出來。他站起身,拿起溫強擱在桌上的五百元說:「我去。」
三分鐘之後周在鵬就回來了,先把那五百元擱在溫強面前,又拿出兩百元,擱在補玉前面。他說隔壁那位不該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興,免費請大家聽歌,並且掏腰包請大家打牌,誰輪了都從這兩百元裡出。隔壁吼得石破天驚,跑調全往高處跑。溫強又掏出錢包,拿出裡面全部的錢,勞駕周在鵬再跑趟腿。補玉開店以來,練出這樣的眼力,一摞鈔票有多少張她一瞄就是點了數。現在她眼睛把溫強的那摞鈔票點完了:至少有兩千。周在鵬兩隻腳後跟踩在布鞋後幫子上,走到門口被補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說,溫總今天也高興,想請他媳婦唱兩支歌!」說完她看看溫強,又說:「錢就別拿去了!」
周在鵬自己心裡有譜似的,走出去,連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也沒回頭。五分鐘之後,他手上拿著兩摞錢回來,告訴大家,他跟夏之林談判,說溫總實在太高興了,一定要花兩千塊讓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後就閉嘴。夏之林堅決謝絕溫總的美意,說他兩口子一塊住在這個山水小店裡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說什麼也得請大家的客打牌聽歌。這時一個高音出來了,起碼跑了一個半調。「這就是青藏高……原!」
「哇,這跑調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溫強大聲叫道,同時拍手跺腳打忽哨。
隔壁一聽,把「青藏高原」的最後一句清唱了一遍,沒有伴奏的約束,調門自由得跟高原雄鷹似的,扎到雲裡又伏衝下來。
人們看著溫強,他嘴巴還在強笑,眼睛像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他不是像瘋了;他就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