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成梁只好從竊聽的位置站出來。
「虧你還當過武警!」補玉說著,指指籐幾上另一台電話說:「要聽就光明正大地聽!」
謝成梁站在那裡,向左轉向右轉都不是,補玉卻背過身,一心一意聽周在鵬說話。老周沒能借給她錢,卻送給她一條「毒計」,連小中風落下一條半殘廢的舌頭都不顧,就趕緊把計獻給她,補玉心裡漫過一股溫熱暗流。尤其在溫強自帶了「感情滋補品」到來後,補玉發現其貌不揚,窩裡窩囊的老周十分「滋補」。老周激動的口水四濺,似乎從這一頭都聞得到他那煙鬼特有的口臭。他的計策是讓補玉在那家宅基地賃出去之前先把它賃下來,不惜血本,砸鍋賣鐵也得把這塊地弄到手。這樣就能建立「敵後根據地」了。敵後根據地?對呀——在那法式莊園腹地插一桿子,馮癱子能從輪椅上起來跪地求饒。
「你想開什麼價,就由你啦補玉!明白沒有?」老周激動得氣息奄奄,幾乎又要來一個小中風。
「那他該開什麼價?」
「嘖,算算看吶!你裝修一個傳統中式大宅院得花多少錢,就跟馮癱子開多少價!把仿古門窗,仿古木床,仿古大櫃子,臉盆架,青花瓷瓶統統算進去。我看你先打個一百萬出來。」
補玉心裡越來越溫暖:老週一直為沒能借給她錢完成他為她繪製的「補玉山居」新前景而不安,一直在為她謀到這筆裝修費用而費神。他讓她跟宅基地的女主人出價二十萬,那女人准願意,因為全村的地都是一萬六千一畝賃出去的。可是二十萬是一筆大錢,她補玉砸鍋賣鐵,賣血賣臟器也賣不來二十萬呀!湊湊啊,說什麼也得湊出來!小謝的妹妹家、姐姐家、街坊鄰居、七姑八舅,一人一萬都湊來了!……
補玉沉默著。
「小謝不是有個戰友做肉雞生意嗎?」周在鵬提醒補玉。
謝成梁忘了自己在用另一支電話竊聽,突然冒出一句:「你讓他少打我戰友的主意!」
老周在那頭一下子楞住,再開口,舌頭更加殘障。「你他媽小謝,嚇我一跳!……」
補玉哈哈地樂起來,一隻塑料拖鞋朝丈夫飛過去,丈夫一躲,手裡電話從機座上掛下來,在高高的籐幾邊沿下蕩悠。這時老周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他認為村子裡開店的不少,也有開餐館的,憑補玉的人緣和信用,一家借點兒,怎麼也能湊出二十萬。再不行,還有銀行抵押貸款一條路;把補玉山居抵出去,向銀行貸二十萬一定沒問題。補玉的擔憂是萬一訛不著馮煥,又把那塊宅基地用自殺的價賃過來,她曾補玉找誰哭去。
「找我呀!」周在鵬說。「我要是有錢我這一會就給你!……」
補玉想,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沒錢,這一承認可是自己撕了自己面子。他是真心為補玉好。為她補玉好,虛榮心、面子都不要了。上次他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來月,在手機上跟人家什麼都說就不說實話,現在看來他顯然在躲什麼大禍。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媳婦讓我開了一個廣告公司,好幾年了…攤子鋪得太大,戰線拉得太長,周轉不靈,所以……」周在鵬的舌頭偏癱得厲害。下面的詞句全站不起來了,在補玉這頭的聽筒裡連成肉乎乎的一片。她想他的意思是表示歉意,在她的重大關頭只給予她軟件支持,硬件拿不出。他還說等他身體稍一恢復,他就會來「補玉山居」療養,順便把跟她把那個計謀付之施實,成功地敲一大筆,敲得癱子都能跳起來!
「老周,你就別操心我的事了,好好養病吧,我已經特領情了。」補玉動感情地說。
「在北京誰能養病?!就是在北京把我給弄中風的,要不是保姆發現得快,我現在也成癱子了……」
補玉悟到他那個英文教師媳婦不在身邊。為什麼?她哪兒去了?難怪他上好的衣服上全是污漬,皮鞋帶子一根黑一根棕色……你以為他跟你交往十年來,從一開始就讓你當他的戶籍警,家庭、人口、身份都讓你扣了底,你看到的就是在你那裡如實備案的,你認識的就是一個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其實呢?其實那是個大誤會。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鵬都只是周在鵬的局部,而沒有在她曾補玉這裡「備案」的那部分周在鵬在外面惹禍,各處躲禍,把老婆孩子丟了,或者讓老婆孩子給丟了。
補玉想著一個被老婆孩子丟了的周在鵬,心裡很不得勁。她想他上回來的模樣,怎麼看怎麼落荒。這時她已不知不覺走回了院子,站在李欣圓潤的歌聲裡。今晚星星月亮都好,李欣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好夜晚成了李欣的獨唱晚會。這個有著一大截她補玉看不見來歷的叫做李欣的女人真美。補玉看看坐在葡萄架下面的觀眾們,一個個都有一大截她看不見的來歷。也許她看不見的那一大截,並不好,或許很苦,或許罪過,而讓她補玉看到的這一小截是最好的,或者是補玉山居讓他們生命的這一小截好起來的?……
至少在溫強臉上能看到補玉山居的好作用。就連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氣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補玉看見的只是溫強的側影;黑暗的一個側影,但補玉能看見他在那一個個老掉牙或沒老掉牙的歌裡享受著什麼。他成了個做白日夢的孩子。他在夢中漫遊過去,他跟這個來歷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見面,他在舞台下,她在舞台上;她傾倒一城人,他是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癡憨蛤蟆。也許不在舞台上?她那麼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台誰聽得見?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觀眾吸乾了。
溫強果然證實了她的判斷:他和李欣的確不是在劇場裡認識的,不過李欣當時絕對是小小一股甘泉,從幾千男人的性乾旱大漠中冒出來。補玉問溫強,那時他在哪裡,他說在一個長滿仙人掌、土地赤紅的地方築鐵路。補玉又問: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說補玉那點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倆的歲數嗎?
補玉和溫強是在馮煥修的那條伯油路上說話。溫強照樣是五、六點晨跑,這天是在柏油路上來回跑。補玉猜想他不願繞著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補玉一聽他「踏踏踏」的腳步聲跑出巷子,就推著一車垃圾去倒,拐回來時正好能碰見他。他跑到補玉前面,改成原地跑,倆人就這麼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輕矯健的腳步在河兩邊的山壁上碰出的回聲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在補玉山居住過的客人裡,要數溫強坦率。有時補玉覺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賴她;這和信賴沒有關係。他是把這小山村看成了個底,對它嘔吐什麼都算落到了底,這個底翻不起來。
「還續一晚上嗎?」補玉問道。
「得等她起來問問。」溫強原地跑著回答。
補玉看著他。這個給誰都當家的人現在甜甜蜜蜜棄權了。她嘴上卻不停地說話:「續不續你都甭預付房錢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時候結賬。」
補玉說完就從他身邊錯過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頭,見他已經跑到小橋邊了。過了橋就是馮煥那個度假莊園的工地,總是開開工又停停工。
比補玉設想的竟容易許多——二十萬塊錢她三天就借到了。謝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雞大亨的戰友張了口,大亨借了他五萬,說是看在兩人當武警時一塊偷過連部錄相帶的情份上。就是謝成梁賴賬,他也只當幾萬隻肉雞瘟了。其他的錢她是跟村裡鄰居,娘家親戚一萬五千地湊的。有了錢,補玉找到了那塊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從張家口嫁過來的,村裡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來五、六年還被當成陌生人。補玉在村裡是大名人,一進了門那女人便大聲臭罵拴在院裡咬個不停的狗,同時大聲地叫自己四歲的女兒拿條帚簸箕來,把門口的雞屎掃了。
補玉心裡有點不安;這個叫小崔的女人在村裡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來利用她的自卑佔她便宜的。但補玉剛張口問到那塊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氣昂,叫補玉趁早別動這份心思,動也白動,因為那個癱子億萬富翁派人來了幾回都沒搞定她。補玉問小崔,馮老闆出多少錢租賃那塊地,小崔說他一上來就拿她當張家口蘑菇懵,想出兩萬就把地賃到手。小崔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問他要五萬試試。馮老闆很痛快就接受了五萬的價錢。但小崔把消息告訴丈夫時,丈夫說那不能讓他痛快,得讓他出個不舒服的肉疼的價。於是就梗在了十萬上。馮老闆最後屈服了,肉疼地說十萬就十萬。小崔想等丈夫一認可這個價錢,她就跟馮老闆簽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機停機了,兩個月沒一點消息。急得馮老闆自己主動又加了五萬。小崔對補玉說:「恐怕我跟他要二十萬他都會考慮。」
「那你幹嘛不跟他要?要啊!」補玉說,手還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話。他手機準是讓賊偷了。南方人個個是賊!丟了手機,一時沒錢買,他這就聯絡不上唄!」
「他在哪裡打工?」
「深圳。他舅介紹他去幹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圓圓的娃娃臉一陣滿足,做了殷實人家媳婦的滿足。
「哎喲,我正要去深圳看個親戚。病了,讓我照顧兩天。有什麼東西給你閨女他爸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