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生活怎麼樣?」她話題一轉,突然把泛泛的談話收了尾。
「挺好啊。」他說。他的聲音有這麼個意思:不就那麼回事嗎?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會追我呢。」她裝著厚皮厚臉,過來人似的咧嘴笑。這種笑不適合她。
「我也以為我會追你呢。」他渾身一麻。他的本能在讓他眼放綠光,他可管不住它。
「那你怎麼沒追?」
這個女人又來了,惹出事情又全是你兜著。現在她做了人家的老婆,更是單刀直入。
「我追得上嗎?」他說。
「不追你怎麼知道?」
「拉倒吧。」
「其實你都開始追了。」
她似乎要拿五年前那個吻來賴住他。他一時真糊塗了:自己是愛死了她還是恨死了她。
「我追有屁用。」
「你怎麼知道沒用?」
「我一個農村娃子,最大的官才當到連級,一月掙那幾毛錢還得寄到農村去養兩對半老人。」他指的是董向前家一對老人是他自己的父母、祖母,但她顯然理解成他的丈人家。「你說,我追你有用沒有?」
她垂下眼皮,嘴角用一點力挑起,玩火或走鋼絲的那種越刺激越玩的笑容。然後她睜開眼睛,神色淒惶了。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他想這女人還是天真的,誠實就是她天真的一部分。她曾經在電話上對自己現在的丈夫挑釁,說她的追求者中有個姓溫的。雖然有些栽贓的意思,但他不由得還是讚賞她的誠實。
「你看,你承認我既便追求,也沒用。」
「什麼意思?什麼叫『既便』?好像你當時沒追我似的!」
「我怎麼追的?」他臉上那點惡棍笑容他自己彷彿都看見了。
她瞪著他,馬上又撩開披下來的長髮,同時舔舔嘴唇。她的嘴唇像一朵花。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她長這樣的嘴唇,人家吻她,她還跟沒事人似的。那吻可不是追求。是什麼呢?他現在不想向自己挑明。
「你愛我嗎?」少女的她從長髮中浮出來,問他道。
「愛。」
這個回答太現成了,她懷疑地看看他。他又說:「誰敢不愛你?」他心裡在說,可憐那個董向前都是愛你的。他不是自取滅亡地愛過你嗎?「愛也沒用啊。愛也不能把你愛到手,對不對?」他問。
她不說話。她不敢玩火、走鋼絲了。
「問你對不對?」他凶起來。要她學會負責任。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有一點後悔自己的玩火。
他心裡一痛。他是看見了一個小董一樣的自己而心痛的。她明知他無望,卻偏要逗他。假如他不是意志如鋼,說不定真進了她的追求者的編制。那他可慘了,多多少少又會是一個小董那樣的犧牲者。他在跟她分手之後,回到公司,從抽屜的一堆名片中找出了一張。是他前些天碰到的一個壞人,海南做地產生意的。壞人靠貪污弄到第一筆錢,用那贓錢買了一片地。海南充滿這樣的壞人,壞到極處反而不壞了。正是那個壞人貸給溫強第一筆款,使溫強投機股票,收穫了第一批資本。原始資本積累的最初階段,宗教、法律、道德往往缺席,這是溫強在讀那些雜七雜八的書中得知的。其實他對於李欣追求的唯一行動,是追蹤她讀過的書。他對雜七雜八的書的興趣,就那樣開始的。正如他對財富的興趣,也是李欣刺激起來的。李欣誠實地告訴了他,他赤手空拳,是贏不了武官,也不可能贏得她。美人自古不屬於赤條條一份正派的人格、赤裸裸一顆善良的心。
他又像當年帶起一個威猛連隊那樣帶起一個公司。任何一個不能像他一樣勤奮、敬職、機敏的職員都在公司裡活不下去。在海南的幾年,他從有老婆變成有老婆有孩子,漸漸的,又變成有孩子沒老婆,因為小方終於受夠了他人在心不在或人不在心更不在的日子,更受夠了他人不在心不在卻只有脾氣在的生活,把兩歲的兒子留給保姆,自己回北京去了。他和小方也終於舒舒服服做起朋友來。他們原本就該做朋友。一做朋友小方全是真話:「你現在財大氣粗,再見到小李大夫,她準保跟你私奔。」「咳,那時候我就是墊墊饑的,你溫強吃不著小李大夫,在小李大夫那吊起的胃口,就拿我墊墊。」「我要象小李大夫那麼漂亮,唱歌唱那麼好,我也不找你呀!」好一個小方,花了六七年守在他身邊,把他看透了。這些看透之後的話,只能在雙方成了朋友才能被說透。等到小方又嫁了人,生活穩下來之後,來接兒子去和她過,溫強給了她一張存折,裡面有兩百萬。小方卻不要。她說正常朋友間誰給誰那麼一大筆錢?還不負擔得慌?一有負擔朋友就沒得做了。他恨自己放過了一個好女人,更恨自己對如此好的一個女人瘋狂不起來。
他的直覺非常好,也算得上心狠手辣,所以在他把公司搬回北京時,資產的數目又多了一位數。他還是吃自己做的麵條,住一套舒適而不奢侈的房子,自己給自己當司機,開一輛灰頭土臉的吉普。李欣沒有再出現,但他相信她一定會再出現。他太信賴自己的意志了,它堅強到了能承受無期的等待,能把白日夢變成真實。
和北京疏遠的雪又飄落起來。但這是一場可憐巴巴的雪,下到地上就被千萬雙腳踩黑了。溫強坐在方向盤後面,眼前是北京的冬天和剛剛進入的二○○四年。新年了,他奇怪自己怎麼嘗不出新的滋味來。路上的雪讓那些從東北、西北、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川……的腳踩得成了黑色糊糊。這黑色糊糊由那些遙遠村落、田野裡的泥土攪拌出來。空前的人災。什麼樣的人都有。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麼人找不著?同樣,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麼人能找得到?
溫強頭一次感到再也找不著李欣的恐怖。
所以等他找到她,他幾乎想就此不再放她走了。
不過眼下離他找到李欣還有一陣。眼下他還被堵在滿是雪污泥濘的2004年的新年下午。這是從北郊通往市裡的路。他剛剛去了一個有開發潛力的山村,在一個叫作補玉山居的農家客棧吃了一頓野味。那個叫曾補玉的嫵媚老闆娘給了他一頓可口午餐和第一手的經營資料。小山村是個旅遊的好地方。正患人災的都市正把災情往遠近鄉村傳播。他在村裡碰上一群群的北京學生,一對對的北京戀人,新年放三天假,北京人不想做北京人了,到山裡滑雪場伸伸在都市蜷累了的胳膊腿。
就在溫強第二次去「補玉山居」考察回來,打算備款賃地的時候,他在一個西餐廳的露台上看見了李欣。他幾乎認不出她,八年時間能把一種美麗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美麗,這讓他太意外。似乎還有一點不甘,因為她現在這一種美麗不那麼通俗,超出了他的欣賞範疇,就像《月亮與六便士》。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定受過了磨難。
他沒有上去招呼她。並不完全是因為她和一桌人在一起。一桌人為首的是一個表情張揚的男人,四十來歲,就是一切不擇手段打下一片江山的那類新老財,不比他自己好多少。那人有些面熟,上一期《財富》,或上上期登過這傢伙的專訪。要說李欣的命不怎麼樣,這樣的歲數還逃不出這類人手心。
他坐在暗處角落,和他共晚餐的是個誰也不會拿她當回事的年輕女人。走到他這一步,他有義務成為這類年輕女人的獵取對象。所以他的命也夠次,像小方這樣的好女人會棄他而去,把他棄給這類膚淺勢利到極點的年輕女子。
他們快吃完的時候,李欣一行才進來。露台上有七、八張桌子,他們走向靠欄杆的一張,那張桌上始終豎著預留牌,但他在進餐的兩小時中,預留牌一直未被撤除,儘管樓下酒吧檯坐滿等座的外國人,可見宴請李欣的這位東道主的勢力和霸氣。李欣鞋跟超高,使緊挨著她走進來的新老財略矮了一分。李欣走進來,一路沒有左顧右盼;她已成熟沉著,不必以顧盼去核實自己抓住了多少目光。再說,她已經不再是美得別人沒法活的年齡。
她穿的是什麼?溫強離開餐廳後回憶不起來了。似乎是一身黑,胸前和手指上有光芒一閃一閃。溫強把小女子差去買煙,自己用手機打了餐館的電話,請侍應生叫六號桌的李欣小姐接聽。她一接電話就聽出他的嗓音,那向職員們發雷霆|、叫兒子好好吃飯、一次次吼小方「別他媽嘮叨!」、以及每天被四十支「雲煙」熏烤的嗓音只說了一聲:「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就輕輕狂呼一聲:「喲,是你呀!……」八年中她溫習過他的聲音。一定溫習過。
「明天有空嗎?」他問:「還在這個餐廳的露台上,還是這個時間,成嗎?」他放下電話才想到,沒有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她,萬一她要告假,臨時變更,不是會把他變成個傻等的癡心郎?他又一想,她敢變更!假如他傻等,一切也就好辦了。
然而傻等的竟是李欣。她說她正好在這一帶購物,累了,也沒別的地方去,就乾脆先在這裡坐下來,定定心。他需要她「定定心」才能見?那當然,八年零一個月了,誰知道見了面會不會都嚇死。在蠟燭光中,李欣是個語速柔緩,笑容沉穩的中年美女。他問她,自己是否嚇著了她,她認真看看他,說他胖了,眼神也變了。他暗暗感慨她的誠實。生意場滋養出來的無恥已經和脂肪一塊沉澱在他眼睛裡,從永久性微布血絲的眼球後面投射出來。
她又說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進去。
他自己也說了一句什麼。連自己的話都和他一錯而過。他好久沒這麼緊張了。不是緊張,是一種感覺的高度提純,因為感覺濃烈到了什麼語言、交流都溶不進來。
他注意到她沒有坐在自己預訂的桌子上。而是在無煙區另找了一張小桌。她把全世界對吸煙者的排斥和迫害帶回了祖國。他幾次伸手去摸煙,手又空空地抽回。他得尊重她這個「好毛病」。她一直捏著細細的麵包脆條在齒尖上咬。她的壞毛病被保留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溫強鬆了口氣。光剩下「好毛病」的女人一定很討厭。
「唉,我記得你是抽煙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