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回到家才想起來,她應該在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上把謊言編好。關於她大年三十去了哪裡的謊言。兩個多小時應該足夠她把謊言編得圓圓的,而她全花費在思念老張上了。她還想了如何去弄到一隻貓一隻狗替他養起來,每次探望他的時候帶給他看。她還想如何去租一間小小的屋,小得僅能擱下她自己和狗和貓,只是在接老張回來團聚時一家四口要擠一擠。只要有一間小屋,老張就從此不再是個沒人接出院過節的人了。然而一切都晚了。她的鑰匙一擰,門開了,一切都晚了,看看自己能臨時詔出什麼話來對付兒子女兒的盤問吧。
「喲,回來啦?」兒子說。
迎著她臉的不是四隻眼睛而是黑黑一片眼睛。迎面而來的不是兩張面孔而是一大片面孔。兒子女兒魏老頭兒未來的兒媳女婿的候選人以及魏姓的一個三世同堂之家,全迎著她。
「去哪兒了您?」含笑含著五星級酒店的微笑說道。
「去同事家了吧?」兒子說道。
她從門後面摘下一個長毛刷子,又走到門外,渾身上下地刷。誰都能看出她這一趟走得夠遠,一身征塵。她想她可得趕快想出謊言來,兒子女兒等著她的謊言呢。當著魏老頭兒和他的晚輩,謊言將是她唯一該說的語言。兒子豆豆已經替她編了一多半謊言,只需要她暗暗批個「同意」就行。
「我去了趟福利院。」她掛好刷子,轉過身就吐了真言。
豆豆是什麼表情她不忍心去看,但含笑的臉變得很不好看了。魏老頭兒和他一家子對「福利院」三個字缺乏知識,想從豆豆那兒長點知識,但豆豆趕緊做了個話題嚮導,領人們去談論春節晚會上某演員的私事。
整整一晚上,豆豆都是人們談話的嚮導,從這個話題領到那個話題:買房子,拆遷、個體戶稅務,……豆豆和含笑在拆遷房和拆遷戶的話題上打了很久的轉,跟魏老頭兒一家急速問答,熱烈討論。直到客人走了,婷婷才悟過來,兒子是想讓母親瞭解一下魏家的好條件,一拆遷拆富了,將有三套房子等著呢,連魏老頭兒娶孫媳婦都不愁沒洞房了。
客人們酒足飯飽,睡意朦朧地看著春節晚會,婷婷悄悄站起來,網廚房收撿盤子碗筷。一隻盤子碎在地上,這才提醒了主人客人,該送客的送客、該回家的回家。
含笑對廚房裡嘩嘩直響的洗碗搓筷子聲音說:「媽,送送我魏叔吧!」
不是魏老師了?
婷婷要自己做個乖長輩,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廳裡。魏老頭兒的脖子赤紅髮紫。他兒子也有那樣的脖子。有那樣的脖子就不該喝酒。而那樣的脖子正是喝酒喝出來的。她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干就是不能跟魏老頭兒握手。洗碗精不會洗掉老張那只天才的手留下的清新和多情,但魏老頭兒的手會毀掉它們。她就讓自己兩手一直留在圍裙上,擦過來拭過去,手足無措。而她的手足無足在魏老頭兒眼裡一定是羞澀純潔,一個待嫁的老女子該有的姿態。她看出魏老頭使勁地看她一眼,想把她的模樣看到心裡帶走。紫紅脖子的領口開了,紫紅一直往胸口洇染,他的心在一片紫紅皮肉下面。
她突然又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誰在飯菜裡下了毒,而毒正順著食道下行,在胃裡翻捲出一大片烏黑的雲,如同墨斗魚的墨囊被刺破。
可能魏老頭兒是被買通的下毒人。那個姓許的還是不放過她。
她兩隻侷促不安的手在圍裙裡搓弄得痛起來。然後門在一片「拜年啦!……謝謝!……慢走!……留步!……」聲中關上了。
她克制自己,決不要馬上就去削香皂,製造香皂水,以清洗胃裡漆黑的毒液。等兒子女兒上床之後,等兒子和未來兒媳做完床上運動各自去了廁所之後,她有的是時間,好好地把胃洗白。老張愛清潔多麼有道理。他連真名字都不讓人的嘴去弄髒。那都是怎樣一些嘴呀?牙齒被蛀、舌苔發臭、嚼街坊鄰居舌根子、罵同事下流話、抱怨物價漲個沒完襪子不經穿包子肉餡小的嘴,當然不能讓「張書閣」這名字從那樣的嘴裡過往。
「媽,您這樣做我們沒法管您了!」含笑剎那間降職為一個鎮招待所的服務員,你付什麼房錢我給你什麼臉色。
豆豆和他的女朋友微蹙眉頭,不聲響地坐在了仍在歡天喜地的電視屏幕前。含笑的男朋友也隨著魏老頭兒一家告辭了?婷婷連他長什麼樣都沒來得及看。
「魏叔叔人多好啊,人家不嫌棄您有病,您還想找什麼樣的?!」含笑這位晚輩家長可真讓不聽話的長輩惹火了。
「是啊,我們都覺得魏叔叔人不錯。家庭也不錯。」這是婷婷未來的兒媳在說話。
婷婷不敢動,也不敢吭聲。只要她不多嘴,沉默認錯,大家會讓她很快過關的。
豆豆說也許媽媽不喜歡魏叔。含笑說這麼大歲數還有什麼喜歡不喜歡?人家條件多好?跟福利院那個只會刻石頭的瘋老頭兒能比嗎?……
婷婷抬起臉,膽大妄為地看了女兒一眼。女兒眼睛後面的有另一雙眼睛在瞪著她。含笑一點兒也不像許家的人,但此時姓許的卻在一個女兒的軀殼裡漸漸現形。那樣一種公然的無恥,那樣一份放肆的卑鄙,就是她把那盒錄相帶放進放相機,畫面上呈出一對無毛畜牲的時刻,他從窗口現出的那張無恥的臉。畫面上雄畜牲的臉和窗子上的臉合而為一了,她把一杯茶潑上去,茶汁從無毛男畜身上流下,從他製造了她的一雙兒女的玩意上流下。她意識到他被電視的一層玻璃護住的,於是她把杯子砸上去。看什麼還能護住你!窗子同時被砸開了,一個沒被她砸死的無毛獸爬上去,說她「瘋了!」
許含笑還在說,說。父親的卑鄙神貌在女兒臉上一會兒一湧,衝破含笑姣好的面容。
「……再說魏叔叔家還有房子。這年頭誰能有三套房子呀?……」含笑說。
「不過強扭的瓜不甜,含笑你認識的人多,再給媽找一個唄。」豆豆的女朋友說。
「她是被那個老瘋子給迷了心竅!你找誰來她都不會要的!」
「我們單位有個老頭兒不錯,剛死了老伴兒,……」
豆豆馬上問他女朋友,她單位的老頭兒是幹嘛的,工資高不高。是個X光技師,六十三歲,身體好著呢。有房嗎?應該有吧。得打聽打聽,沒房的不要。行,趕明兒問問。長得不太難看吧?咳,老頭兒長得都差不多。
於是就是一片咯咯的笑。
這時外面的鞭炮和焰火開始了。婷婷兩手在洗碗池裡攪動,面朝著一會一團光焰的夜空,她的晚輩家長們在她身後的笑聲使她感到再也忍不住了,得馬上用肥皂水沖洗毒素。姓許的到底買通了多少人給她下毒?但她知道她不能馬上行動。自己灌自己肥皂水給他們一解釋就成了「犯病」。那個錄相事件暴發,她的病也暴發,那時人們稱其為「發病」或「得病」,而後來她一旦不乖乖行事做人,人們就說她「犯病」「病又復發了」。
「……你看我媽是不是跟正常人一樣?要不說你看出她有病嗎?」
這是許含笑在向未來嫂子誇獎母親呢。
「就是啊,你們太老實,何苦告訴魏叔叔呢!我下次介紹那個X光技師,什麼都不對他說!」
這是未來兒媳對未來婆婆的肯定,以及她對她的推銷計劃。
真該馬上去吐一吐。姓許的好狠,買通所有人來給她下毒。毒化她婷婷的生命生活。她現在一定要熬住,不能去吐,因為一旦他們知道他們下毒成功,都會把罪責推到她頭上:「看看,又犯病了吧?」然後順理成章地,他們又會把她送回醫院。這是晚輩家長們跟她沒商量的事。一旦回到醫院,她就不可能租一間小屋,養一隻貓一隻狗,逢年過節接老張出院,接到小屋裡,一家四口擠一擠……她為自己的清醒而驚喜。欠缺一點健全的腦筋能做出如此邏輯的分析,有如此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意志嗎?
豆豆埋怨自己女朋友,怎麼不早把X光技師介紹給母親。聽說給他介紹老伴兒的人不少,還有一個是過去的老電影明星呢。哪個明星?誰知道,她們那一輩人演的電影我父母都沒看過,太老了!那希望不會太大了。管他呢,先介紹唄,最多花一頓飯錢。
「沒錯,請技師來咱家吃飯,順便顯擺一下我媽的廚藝!」
這是豆豆的聲音。一錘子定音了。
大年三十因為缺乏管理人員,福利院把病房樓加了大鎖。除非家屬探視,病員不得到樓外去,平日排著隊出去曬太陽或幹活兒的活動全部暫取消。剩下的病員不多,卻把四層樓的電視都打開了,各播各的晚會,新聞、脫口秀,音量都開到了極限,讓電視們樓上樓下地吵架,比病號滿員時還熱鬧。
他對自己說:從現在起我就叫張書閣了。因為有一個人值當他把這名字交給她,由她珍藏愛惜。這個人是乾淨的,她的嘴叫「張書閣」三個字絕不會把它弄髒。
從會見室回病房的路上,他便飄飄然地這樣想著。他也用右手——那只天才靈秀又白又淨的手去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真純潔,真幼稚,無名指和小指上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所以從這個時刻起,他就可以恢復自己真實的身份:一個叫張書閣的彖刻天才。他在瘋人院隱名埋姓地度日,讓那個張書閣只活在院外的世界上。張書閣去各地參加彖刻展覽,得名次,掙獎金。獎金不少呢,一枚章有時能掙幾百塊。工資才多少?才五十八塊。還是車間的四級車工的工資。那個真人張書閣是不露相的,進入各個展廳和頒獎大會都是隱身的,僅僅那張印著他彖刻的紙作為他活著。真正活著的生命往往無形無態,而有聲有色的不見得是生命。這是他從會見室往病房走的一路上想到的。那個無形的卻是真實的生命並不在這瘋人院裡,而跟著她走了。她叫舒婷婷。不過他叫她文婷。文雅的、婷婷玉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