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接上電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聽見走廊裡有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一旦碰到緊急情況,她都是找這種中檔旅館暫時落腳,等確定了老巢沒有被端,身後也沒人跟蹤,才決定下一步往哪裡走。
她等胃裡的疼痛緩和下去,便從地上爬起來,手扶著牆。只有一盞夜燈開著,微弱的光投進浴室,她看見鏡子裡一條哆哆嗦嗦的影子。連她自己都讓這毫無人氣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閉上眼,扶著牆休息了一會,慢慢摸索到門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門卡,把電源接通。
等她打開送餐菜單,眼睛定在雪菜肉絲面幾個字上,一個念頭擊打了她一下:警察打開她皮夾時,會對裡面的幾張快遞收據怎麼想?他們會想,這個女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整天發快遞?他們會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看出蹊蹺:郵件不是從同一個地址發出去的,發件地點是幾個不同的小區,還有一個咖啡廳。假如他們看清了發件地點,一定會想,這個女人難道在這些小區都有房產?否則怎麼可能發一個快件換一個地點呢?
她的腦子繃得緊緊的,回憶兩個便衣當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色。每一個動作的過程多長,她都一一記起來。他們把隨意折疊起來的快遞收據打開,看了看,又折回原來的形狀。打開、過目、折回,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看清上面每一個字。除非那個帶膠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記憶力。大鼻子的抗議無效,但他畢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謝謝那個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讓警察把事情的性質理解岔了:一個外國男人在那種會館勾搭了一中國女人。北京發生的醜聞,無非那麼幾樁。但他們那天的任務恰恰跟那一類醜聞無關。
她點的雪菜肉絲面送到了。服務員把小臉盆大的麵碗往折疊桌上一擱,才來看她的臉。中檔酒店的服務員一定見過十八層人間的各色成員,但她還是把他嚇了一跳。她的臉一定沒有人色,剛經歷的恐嚇和疼痛一時還散不了。服務員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胃有點疼,大概是餓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務員眼裡遠不止「胃有點疼」,她已經奄奄一息,差一口氣就是每天出現在大都市各個酒店、客棧、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數中的一個數目。
服務員出去後,她開始吃麵條。麵條的味道她嘗不出,但沒關係,它們是排瀉的推動器被她吞下的。一兩個小時之後,兜了遠路的毒丸也會如數從她體內降落。受盡她摧殘虐待的身體至今從未辜負過她,總是把毒丸完好地娩出。
手機響了,她看一下號碼,是夏之林打來的。她不想進一步敗壞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關機鍵。這是一個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空間。她有這樣一個空間容易嗎?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破壞它。讓那個惡棍去著急踱步,讓他當一會兒熱鍋上的螞蟻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臉盆麵條送進麻木的喉嚨,她打開手機。一撥通他的手機,他便問她情況怎麼樣,關機在搞什麼鬼。
她軟綿綿地說她正等著警察去端他的老巢,幾支槍一快開,把他打成個篩子呢。
他對她的惡毒詛咒早已習慣,問她怎麼了,說她聽上去一點底氣也沒有。
她哼哼唧唧地說胃疼著呢,一個胃整天做行李包它能不痛死痛活嗎?!有什麼狗屁本事?拿自己老婆的身子做運輸車輛,送到槍林彈雨裡去。他馬上警覺了,部她到底碰到了什麼意外。她把警察襲擊的事簡略地告訴了他。
「你怎麼把收據放在皮夾子裡?!」
「那放哪裡?」
「那麼危險的東西你隨身背著?!狗腦子還是豬腦子?!一個整天發快遞郵件、地址一會兒一個變化的人,是什麼人,警察一分析不就清楚了?」
「萬一郵件出了誤差,能憑收據上的號碼把它追回來啊!」
「沒有讓你毀掉收據!是問你有沒有蠢到那個程度,把它們帶著到處跑?!」
她不是不想強詞奪理,罵一句「你個狗日做什麼事後諸葛亮」,她不吭聲是因為腦子太忙,推算警察會在多長時間裡跟那幾個快遞公司取得聯繫,搞清楚一批批內容可疑的快件儘管從不同地點發出,但發件人是同一個。
「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說在一個酒店的房間裡,但她絕不想見他。
「告訴我酒店的名字。」他口氣溫柔了。
她不說話。
「為什麼不想見我呢?」
她又關了手機。她要好好地泡一個熱水澡,好好地過一把癮。她可不要他把埋伏在老巢四周的警察帶到她身邊來。怎麼能確定警察沒有在他們的小區裡沒埋伏呢?既便沒有埋伏他也是她不歡迎的人。隔壁傳來男人女人叫床的聲音。這種中檔酒店的大部分私密空間都在進行著不三不四的行為,住著來歷不明的過客。躋身於他們之間真好,真親。
她在熱水盆浴之後,打開一個蠟封的毒丸。沒有工具也沒關係,她現在是老毒客了,很快湊合起一套代用工具。
等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已經滿身幸福。幸福最初從她意識深處、那最黑暗的底部浮動起來,極其細小,你得全身心地去捕捉。漸漸它順著血液溫存地遊走,走到之處一片福地。你幸福得要撒手人寰了;什麼不值這樣的幸福?死也值了。……
在賓館醒來的上午,她不知身在何處。從她自己意識的空白程度,她確定昨夜的癮過大發了。怎麼沒有在那種時刻死去?那樣的死是個不錯的了結。一個微微厭世的上午總是跟隨著一夜縱容。她用搖控器打開電視,裡面的人說著什麼做著什麼她都懂,卻又都不明白什麼意思。嘴巴枯乾得像大旱災,但她毫無意願站起來,給自己倒一杯水。
突然一聲「叮咚」,她不知怎麼已經站在地上了。一個聲音說:「打掃房間!」這是一個外地女人的口音。別以為一個老毒販那麼輕信,會放便衣進來「打掃」。她口齒伶俐地和門外對話,說暫時不需要打掃,一面已經把毒丸抓進了被窩。門外又問她是否今天退房,因為還有半小時就到十二點了。她鑽進被窩,用身體孵著全部毒丸,同時回答門外,她今天不退房了,門外還沒完,似乎是為她好,叫她趕緊去前台補付押金,不然前台會把她的房間取消。
她草草地洗漱化妝。看來只有敵情能讓她靈敏。敵情可能就在門外。似乎預感到她又要摧殘它一回,胃已經開始排除異已,繃得硬梆梆的,別說吞嚥固體東西,連一口水它都抵制。一橫心,她看著所有蠟丸落進了馬桶。她一遍一遍地地捺抽水鈕,直到最後一個毒丸被漩鍋捲進這個吞慣了一切污物的管道。還是不放心,她用盛裝冰塊的塑料桶接水,一桶一桶衝進去,然後再拆開一個衣架,拽下鐵絲,捅入馬桶管道。什麼也捅不出來了,她才喘息著站起身,把那個殘廢的衣架從窗口扔到樓下。好了,現在她可以開門,去應付敵情了。
到了前台,她發現沒有任何人盯她的梢。她結賬時,聽前台小姐說,退房晚了十分鐘,以後延遲房要提前打招呼。她看著小姐微微一笑,以後?誰跟你還有以後?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她感覺好了起來。抽水馬桶幫她吞嚥了所有的毒。她是抽水馬桶救下的一條命。這麼些年她和毒品做歡喜冤家,誰也不能沒有誰,但沾一塊前景就是個死。她跟夏之林(林偉宏、洪偉)難道不是冤家?前世就是冤家,沒有糾纏打殺出分曉,這一世非要血淋淋的地糾纏到底。
此刻她站在一個銀行的大門邊。冤家雙方得有一方退出這場愛憎混亂的緊密相處,對於夏之林(林偉宏、洪偉),也對於毒癮,都是如此。
走進銀行,一個保安上前,她心裡猛一忽悠。她已經經不住這類驚嚇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讓她經歷末日臨頭的一剎那。保安問她需要什麼服務,VIP不用排隊……人家好心好意,並且僅僅是個男孩子。
她把銀行卡和身份證一塊放進櫃檯收件口。身份證馬上被退了回來。取錢不用身份證。取全部錢呢?櫃檯裡的女職員看看她。她像一個席捲家裡存款逃跑的人嗎?一定不像。因為那個女職員請她輸密碼,笑瞇瞇的。明年要開奧運會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瞇瞇的人臉。
女職員告訴她,帳戶裡一共只有四萬八千塊。都要取出來嗎?都要取。消戶嗎?不用……
把空空的賬戶留給他?她並沒有那麼損,她同時把滿滿一提箱現款也留給了他。不是她不惦記那一箱子散發著樟腦球的衛生氣味的鈔票;鈔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腸做運輸載體掙來的。但她要斬斷她和他、她和毒癮的冤家關係,只能犧牲那些鈔票。
她拿著錢,打的來到女兒學校門口,一眼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一輛紅色QQ,擋風玻璃後面,吊著一隻絨布熊。他們半年前買這輛車,首先為討女兒歡心,因為她看見QQ車就不眨眼,其次,在黃蜂窩般的小區裡,開三萬來塊錢的車,好人歹人都不惦記。
皮包裡有一把QQ車的鑰匙。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駕駛,始終沒考執照,但此刻她顧不上可能發生的車禍,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盤問等等,改變原先的計劃,先隻身逃脫。只要她結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糾纏,亦或說由她了斷了他和它對於她的糾纏,她總是可以找回女兒的。
女兒將見到的是一個會跟她一塊唱童謠、跟她玩跳繩、躲貓貓,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積木的母親。母親再見到女兒,會耐心溫存地糾正她說髒話的毛病。那個母親會真正參加到女兒的生活中,這樣女兒就不會整天只參加到電視上的生活中。女兒將有一個不富裕,但跟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一樣的親愛媽媽。
QQ在車流中受著擠兌、斥罵和欺負,她卻不在意。半小時後,周圍的車稀少了。樹多起來。現在夏之林明白了?大侃什麼選擇命運而別讓命運選擇你是多麼傻,她的第一個偉大選擇就把他選成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