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年。這一年跟前兩年大體上差不多,沒必要重複敘述。其實往後的幾年也沒發生什麼令你興致勃然的事件。一年年都會如上度過。所以我把這一年一筆帶過,最大限度地省略了。值得一提的幾件事是:
第一,布布在不到一歲時自己下了地,然後去咂老狗姆姆的奶頭。姆姆早已沒奶,被他連吮幾天,乳房又鼓脹起來。布布在兩歲時坐上馬背,馬想甩他下來,被他咬掉半隻耳朵。
第二,場部建了奶粉廠,從女子牧馬班抽調骨幹。張莉李莉周莉被調走,又如數補進來三個姑娘,叫張英李英楊英。同前面的一樣,只要她們一相互換衣服穿,柯丹就會把她們的名字喊亂。怎麼說呢,她們就是舞台上那種跑來跑去串串場,造造氣氛,給主要演員做做伴的龍套。既是一個集體,數總得湊足。也許她們也有某種特色,也有曲折故事,也大有寫頭大有看頭,可我無暇瞭解。就這幾個角色,已夠我幾頭忙的了。
第三,在離草地三百里的地方開出座雲母礦,許多知青都到那裡剝雲母去了。有人路過女子牧馬班的牧點,對她們說我們一個月掙多少多少票子,這消息讓她們聽起來頗新鮮。
第四,是某牧村鬧火災。起火原因是牧民中有人成天想戴上一副城裡知識分子那樣的眼鏡,結果弄到一副,全村人把它掛在一根高高的木桿上,認為這樣大家都能站得高看得遠。那副代表全體牧人視力的深度近視鏡有天被太陽聚了光聚了熱把一頂帳篷燒起來。牧人們被這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又驚又喜,竟沒人去救。整個村子連同附近草場都燒個精光。女子牧馬班,現已改叫「鐵姑娘牧馬班」趕去時,火已滅了。解放軍正在那裡分衣分糧。請注意,小點兒這時看見一個挎手槍、高個頭的軍人背影。
H卷
小點兒設法甩開了女伴們,獨自繞回來。回來得再巧不過了,那軍人正集合人馬,準備出發。他在喊口令時嗓音顯得很怪,冒了調似的,小點兒想。馬也會「立正稍息向右看齊」。他開始訓話,不斷地打著手勢,樣子有幾分粗魯。他臉被煙熏得很髒,軍裝灼出許多洞眼。然後他發令部隊開拔。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他未動聲色,隨隊伍走了。
小點兒坐在馬上,原地不動。她知道自己不該打攪他,他是指導員,不能當著全體部下對她有什麼表示。再說她指望他表示什麼呢?他們連最初級的默契也沒有。
騎兵們很快消失在緩坡後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騎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將整個沉沒下去。但他卻在這時勒住馬,掉轉馬頭,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處。黑色的長腿頓河馬與騎馬人峻拔的身影襯在無垠的藍紫色天幕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頂天立地。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他調整焦距,一直把她攝入自己胸懷。這是他對她唯一一次放肆的舉動。
她不知道,他正用這方式將她擁抱了。
他從高倍數的鏡頭中,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含淚的眼。然後他不得不放下望遠鏡,走了。因為他不能脫離他的隊伍太遠。
小點兒不願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後猛地轉過臉。她的淚水滴下來,一串串連綴如珠。
你現在看見她流淚的模樣了。這臉怎麼啦?痛楚與絕望把她變得宛如別人。我突然發現她變老了,幾乎成了個黃臉婆。她兩腮深陷,這使我預先看到她死後的概貌;但我被這副驟然變糟了的容顏深深感動了。這上面沒有半絲輕佻。她想,夠了,他那樣看我,看了我那樣長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識了,別再靠近我。我已經知道你沒忘我,不過還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懷念啊,營長……
小點兒回到班裡時,帳篷裡亂哄哄的。門口聚了一幫殺氣騰騰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來本地人和外來戶的衝突越發多了。有時甚至會真刀真槍地幹,場部不得不求助於騎兵團,讓他們調幾十名騎兵在兩方人馬之間來次衝鋒。這一回鬧起來的緣由是一筆交易:知青拿香煙換牛肉,結果雙方都發現上了當。香煙是白紙包換裝到「大前門」的盒裡,牛肉是帶丹毒的。知青這次破天荒沒被打慘,反過來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萬一他真死對他們是不利的,因此他們準備抬他到場部醫院去搶救,半路眼看要嚥氣,就塞進了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小點兒一回來,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給他打了破傷風針。知青們一哄而退:獸醫說了,這牲口沒事!
知青中也有負傷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夥都到那傷口上去接血,抹得滿臉滿頭,紛紛上馬,說:走!到場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讓場裡頭頭們看,本地佬把我們個個都打得頭破血流。這地方欠了我們血債!他們真的像負了重傷一樣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吶喊與血乎乎的人影漸漸遠去。
一星期內,天天都有人跑來打探那個傷者死沒死,有無死的希望。雙方的人都要及時掌握他的健康狀況,因為他的死活關係著事態的發展。十來天後,他一聲不響地從鋪上站起,康復了。他走後,毛婭驚呼她丟了一隻白色回力鞋。
毛婭砍刺巴回來,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愛的白回力。因為布布常悶聲悶氣地藏東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東西。布布藏的東西連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來。但他藏一陣就自己拿出來,悄悄放回原處,那是因為他又對新的物件發生了興趣。他這本領在一歲就無師自通:那次大紅氣球帶來的空投物資始終無暇上交,一堆花裡胡哨的小褲衩小背心突然不見了。大家靜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認了自己對那些小衣物的確迷戀,但並不想偷它藏它。小點兒翻來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幹的?難道我無意之中、毫無知覺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靜坐的三天裡,她仔仔細細地反省,這才發現自己的確很久沒偷過東西了。
沈紅霞對兩個隔世的女伴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瞧啊,這樣丟人的事會發生在我們的集體裡。她看見她倆也露出驚訝:原來到了你們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紅霞用低啞柔和的聲音說:「我相信每一個人。」
所有人一聽這話都默默站起來,因為她實質上是說:每個人都可能幹這種事。所以她們不吭聲地打開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最後在布布那個廢棄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裡發現了贓物。
從此他再藏東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無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麼擰他的肉他都不動,眼珠東張西望到處轉。因此毛婭就罵他:「喝狗奶長大的雜種!」布布一絲不掛的黑身體常拱在姆姆身邊,與金眼、憨巴滾成一團。毛婭罵他雜種,他瞇著眼,若有所思地撥弄著姆姆老醜得不像樣的奶頭。
柯丹從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婭一眼,想發作卻忍住了。第二天,毛婭出牧出了半截跑回來哭,說槍丟了。柯丹不動聲色,手裡正用牛骨頭線拐子捻毛線。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線全都染成鮮紅,將來給布布織衣織褲織帽兒。她看也不看毛婭,說:「丟了?找哇!」
遠處布布在和三條畜生嬉鬧。一歲時他頭一次強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險些將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時咬了他一口的話。
毛婭說:「班長,你別開這種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沒得閒,跟你開什麼玩笑。」
毛婭聲音尖起來:「就是你藏了我的槍!我把槍放在草棵上,睡了一會會兒覺,就沒了!」
「好意思,鑽到帳篷裡睡覺!怪道頭越睡越扁。」
毛婭突然破涕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曉得我鑽帳篷裡睡覺?」她冒著兩個大鼻涕泡撒嬌:「班長,槍還我算了,指導員規定過,哪個丟槍就關哪個禁閉!班長……」
這一來柯丹更嬉皮笑臉了。「指導員不會關你禁閉,你跟他不是『海內存知己』過嗎?」
毛婭僵了。柯丹又說:「找槍去啊。」
「就是你!」毛婭跳開一步,指著柯丹。一般她們準備頂撞班長時,都預先跳到她一拳打不著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從毛婭給叔叔的情書在全班公開,人們發現柯丹與毛婭的關係變得很怪。說不清是形影不離還是糾纏不清。過去砍刺巴這種重活是柯丹獨攬的,現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婭,直到毛婭的手扎破,化膿,變得像她一樣粗糙,她才會露出稱心如意的安詳。
柯丹對毛婭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鬧到晚上,叔叔來了,柯丹一下子跳起來,對他飛快地說:「報告指導員,出事故了!有人丟了槍,咋辦?」叔叔不摸情況,手一揮說:關禁閉。
柯丹大獲全勝扭頭去看哭稀了的毛婭。
「指導員的話你聽見沒得?」她洋洋得意地問。
毛婭用熟桃子般的眼盯著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見了吧:我受虐待其實是為你,我跟你脫了干係她還不放過我。你就留點情,好歹我給過你我的初戀。
全體牧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齊肅穆地站在柯丹背後。被孤立的毛婭顯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來已久。大家都在等著分曉。
「關禁閉。」叔叔重複道。聲音極硬,極乾爽。他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鐵面無私贏得了她們空前的敬重與傾慕。
毛婭被關了一天禁閉,出來後不言不語又主動捧了厚厚的紅色語錄本讀。這天人們發現她的語錄本比任何人的都紅。大家悄悄交換眼色,因為毛婭那呆板平直的誦讀誰也聽不懂。又過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給她的包裹。打開層層封閉的包裹布,裡面是一隻白色的回力鞋。沒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毛婭卻心竅頓開似的,高高興興地在班務會上宣佈:她打算認真實現自己的諾言,立刻找個牧工結合。沒人把她的話當真,以為她蹲禁閉憋的,憋出胡話來了。
許多年後,一個頭髮眉毛焦黃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著抱著牽著許多孩子,像個母猴子身上爬滿小猴子。仔細看看,她並不那麼老,一雙大眼睛雖黯淡卻天真。她敲開一戶公寓的門,第二天主人對她說:髒一點倒沒關係,就是小孩子哭得煩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從頭到尾摀住,離開的時候,主人數了數發現她的孩子不夠數。她說最小的被無意當中悶死了。主人還是想不起她是誰,依稀記得曾當知青的生活中,有個扁臉蛋大眼睛的姑娘。
剛從講用會回班裡的毛婭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緣故。伸出手來跟大家握,每個人都認為她的手比臉更白更嫩。原來她有一雙會翹蘭花指的手呢!後來她用這雙手給叔叔寫情書,後來又用它把情書當著集體的面撕掉了;再後來指導員叔叔從自治州回來,大家團團圍坐,煮了只熏馬雞喝酒,毛婭站著,因為她們封嚴了每個缺口,她擠不進去入座;再後來,有次在放牧點的帳篷裡,毛婭對叔叔說:我愛你,我真的想嫁給你。你什麼時候娶我呀?馬燈沒點,帳篷裡漆黑。毛婭嘰裡咕嚕講了許多有關愛情的話,就像在烈士陵園革命聖地念的誓詞一樣,像任何活人對死人的宣誓一樣。叔叔沒說話,但帳篷角落卻發出一聲竊笑,原來帳篷裡還有另一個人。當全班輕蔑她、高度一致地疏遠她時,她突然想起那一聲竊笑,似乎不止一個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帳篷裡,竊聽她傻里傻氣的愛情誓言。
「八一」節開軍馬場與騎兵團的大型聯歡會。當地人和外來戶怒目相視,中間隔開很寬的一條溝壑。毛婭從中間通過,走到場領導身邊,把自己的願望講給他們聽。他們先是詫異,後是痛心,最終握緊她的手,說:好姑娘!
小點兒望眼欲穿地在綠色陣營裡尋找那個長腿高個的身影。他坐在隊伍最後,身邊坐了位穿軍裝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憑感覺就知道她屬於那種體面人家的本分女兒。
他這個年齡自然是該有未婚妻的,小點兒心想。他看見她了,卻又像前幾次那樣,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平常的陌生人。小點兒從他身邊走過時,手裡拿著一枝多頭向日葵,她從花盤裡摳出完全空癟的葵花籽來嗑。她隨隨便便,浪裡浪氣乾脆就別再給他留什麼好印象吧!
營長沒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齊看著空白的銀幕。她又從他身邊走回,營長卻轉臉跟身邊的女軍人認真談著什麼。
該結婚了,營長在昏暗光線裡看著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臉,就像素日對自己說:該出操了,該開會了,那樣平常和平靜。平靜平常的關係一向是最穩固牢靠的聯姻。不是嗎?誰的感情世界裡不藏有終生不息的隱痛呢?
空白的銀幕開始亮了。幾千牧工、知青、軍人都騎在馬上,銀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馬。小點兒突然發現營長藉著銀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備已癡癡地看了她很久。
營長和他的未婚妻來拜訪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個年代的女軍人在我印象裡都長得一模一樣,都有明顯的優越感和營養充足的大臉蛋。我認為他們很和諧,沒什麼必要拆開他們。但我發現營長的眼睛有一剎那的散神,因為他看見我屋裡還有另一個客人。一個嬌小美麗手拿一枝多頭葵花的女孩。她見他們進來,就向我做了個告別的暗示,走了。她與營長擦肩而過。
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了,營長想。
他難過了?難過就好,我要的就是讓這男子漢揪心、心碎。我要讓所有的幸運兒在一帆風順中總有那麼點不如意。不然這世界還有個寫頭嗎?
她在電影開始時離開了聯歡會場,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賭咒般低聲對她說:「你要倒霉了,居然在這麼多人的地方拋頭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聲:「姑父。」
「我會傾家蕩產賄賂有關的人,讓你堂皇地當上一名正式獸醫助手,我幫你重新偽造一份履歷。你高興多大歲數就多大歲數。」
「偽造?用不著你。我不給你當助手。」
「你行過凶,作過惡。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細,你就完。」
「我不會給你當什麼狗屁助手。」
「你別忙走。不靠我行賄救你,你靠誰去?你以為你跟著她們到處放馬就能躲過一輩子?」
「我不會給你當那個不要臉下賤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靜點。別人在看我倆了。這樣拉扯算什麼?再聽我最後一句話,結婚。老子豁出去了,一個混賬男人要巴心巴肝愛一個小賤貨有什麼辦法呢?跟這小賤貨結婚還不行嗎?」
小點兒呆住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著他,充滿絕望的感動。她對自己說,怕是只有這一條生路了。不過我捨不得牧馬班。真的,她不曉得她怎麼會這樣丟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馬,那些日子……
聯歡會結束後,他們唱著電影插曲回牧馬班。忽然之間,她們唱歌的嗓門大起來,變成了狂喊亂叫。一群騎馬的姑娘就這樣在空曠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嚨地唱。因為她們同時都看見了那隻驢,但每個人都不想提示這點。
驢又傷感又陰險地看著她們每個人。
在這之前,有次她們在白河裡擦身,驢來了。大家都停止了動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槍。那次沒把它打死,事後人們取笑老杜:驢又不是狼,拿槍打它做什麼?
再往前,布布剛會騎山羊騎老狗那會兒,有次騎回個東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驢騎回來了。
再往前是前年剛遷過白河那陣,牧點上的馬群似乎在圍攻誰。幾個姑娘分開一層又一層的馬,發現正中央站著孤苦伶仃的驢。
沈紅霞被兩個人請到場部。場部有了座小樓,一個星期前開聯歡會時還沒有它。兩個人是軍人,對她說:「你就從這樓前跑一次,騎著你的紅馬。」她跑了一次。兩位軍人向小樓看一眼,又對她說:「再跑一次。」
連跑幾次,她漸漸看見小樓的玻璃窗裡有個模糊而龐大的身影。她頓時明白發指令的不是兩個軍人。「現在你不要騎馬了。」
她盡量利索地跨下馬,老寒腿閃了一下,摔倒了,兩個軍人上來扶她,但半途又改變主意,看她艱難地一點點從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樓下走來走去,拄著木杖,走得一頭汗。她知道高處有個看不見的檢閱者。
多日後她收到父親的信,還是那種句式:說你非常頑強,說你是個比女紅軍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殘了,走路靠枴杖,但不要緊,騎馬還是照樣飛快嘛。
沈紅霞很難得回到大本營來,她一回來,大家都給她讓路;她每走一步路,那個痛苦勁就使每個人擔憂,連布布看見她,舌頭銜在齒縫裡,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過去了才動彈。小點兒老遠就看見沈紅霞溫和的紅臉。
小點兒打了桶水淘菜。因為沈紅霞在屋裡,原先屋裡的幾個姑娘一個接一個都出去了。她們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簡直要累垮了,千萬別打擾她。小點兒在門口留心聽著,等沈紅霞發現開水壺裡的兩隻雞蛋。這回是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從老職工家買的雞蛋,炒了一頓菜後私藏了兩隻。
她對沈紅霞「噓」了一聲。然後走上去悄聲說:「單給你煮的……」
沈紅霞本能地反感了,將它們連同水壺往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擱。
「特為給你一個人……」小點兒還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但沈紅霞埋頭讀起報來。那是剛送到的新報,上面登載著半年前的新聞,社論。小點兒這招施到最後一個人卻頭回失靈。她沒趣地將兩隻雞蛋掏出來,又燙手,忙裝進衣袋,無意中發現沈紅霞的目光在追蹤自己。
這時小布布跑進來,盯著她兩隻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滿一歲的布布霍地一下從鋪上站起來,緊接著是走、跑、騎各類牲畜、爬樹。從他一下地就顯示出這一生一世的健壯與力量,他頭回騎老狗姆姆險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時咬他一口的話。後來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處和睦了。老狗姆姆鬆垮的奶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脹了,聽見布布喉嚨裡的聲響,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麼程度。人們發現,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著就會年輕豐滿、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帶到牧點去夜裡未回大本營,姆姆所有乳房脹得要炸一樣,邦邦硬,臉頓時干縮顯出又醜又老的本來面目。柯丹見它慌裡慌張到處跑,就捺住它,替它擠空了全部乳房。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體驗它此刻的舒適。柯丹將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擱在帳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來,她一看那碗裡的東西,立刻把它潑掉了,從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斷有母馬死駒,只要把布布往母馬腹下一塞就行了。
兩歲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樹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頂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頂。那梯子不過是圓木兩側砍出些次第的凹稜,專為加蓋屋頂用的。屋頂無論蓋多少層草與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黃稠稠的摻了馬糞的泥湯。現在站在屋頂的是近三歲的布布。
他喜歡上屋頂,因為上來後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於他的人們都小了些、矮了些。他還能看到草叢深處的地拱子一躥一躥地打洞;兔子乍屍般直立起來;成群的黃蜂雲霧樣移動;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爛;還有狗們羊們,很遠很遠,有隻驢悶悶不樂地在草叢裡臥著。
總之,布布認為自己看見了全世界,看見了人們看不見的東西。他其樂無窮地叉開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熱乎乎地澆在小點兒頭上。她一股毒火上來,脫口就要罵;但她忍住了。微笑著退到遠處,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長老長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來,說小布布你尿得真夠水平,準準尿到娘娘頭頂上哩。來,獎你個好東西。她忍著頭髮上臊哄哄的氣味,笑著摸出一隻熟雞蛋。布布伸手抓過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著微笑,讓他張開嘴,在他堅硬的乳牙上磕碎蛋殼。好吃不好吃,我沒啦,就一個。於是布布明白,這麼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來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頂。沈紅霞走出屋時他使勁擠肚了,可惜沒擠出尿來。晚上,大家都回來了。布布趕緊登上屋頂,在老地方用老姿勢立穩,一泡尿憋牢,專等人進屋對準了撒。
毛婭剛洗了頭,「嗷」地一聲叫起來,布布一瞧,這回比上回幹得還出色。所以毛婭一聲喊:下來!他立刻小狗撒歡般跑到她面前,尋思會討到更好的東西吃。不料還沒等他跑近,毛婭上前一把揪住他,劈頭蓋臉一頓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頭一身!……」布布來不及分析為何兩泡尿招致兩種不同的後果,柯丹已聞聲趕到。
布布的哭聲好像牛犢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來。因為布布長到現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誰也未敢碰過他一根毫毛,現在居然有人這麼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時發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應過來,一下把毛婭放倒。老杜在旁邊一看毛婭處境危急,便來拉,並作證說是布布那小雜種不好,往人家毛婭頭上尿。柯丹反過來又將老杜放倒:「你說他是啥?……」
「我說那小雜種是要管教管教!溝子還是青的就曉得撒野!……」老杜沒講完柯丹拳腳齊下。老杜也不示弱,兩腳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兩手偷閒就往柯丹頭上抓。
「你再罵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撈住柯丹一根粗辮子,整個身體蕩鞦韆般吊住它。「你憑什麼護那狗雜種!他是你生的,是你養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養的!」柯丹大聲喊道。
小點兒在一旁暗驚:這蠻女人瘋了,本來藏得那麼牢實的秘密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見柯丹臉色像干牛血,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胡話,誰也不當真。
老杜越打越上癮,過去她很不經打,現在不同了,跟柯丹較量多次,夠柯丹打一陣的了。她瘦條條的身上,長出若干塊肌肉,那都得歸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們這套把戲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來。她們不瞭解這次交鋒的性質,竟還一邊看,一邊嘻嘻笑,免得氣氛太嚴肅太緊張。在一次次肉體衝撞中,老杜不自覺地越來越離不開柯丹,隔一段時間不跟柯丹干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實不舒服。她常常夢見柯丹跟她搏鬥時敞開懷,胸脯又寬又厚,平坦坦地長著黑毛。
大家卻漸漸看出苗頭不對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婭第一個衝上去拉,但被反彈回來。小點兒說:行啦行啦,打打解個悶就行了,緊打還有啥意思。她示意眾人:動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來了。但怎麼也拉不開,倆人像有千絲萬縷的牽絆。
柯丹咬牙切齒,邊打邊想:布布雖喝過多種不同的乳汁,但絕對不是雜種。他種氣多麼純,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從鋪上站立起來,走出門。幾天後他和姆姆親熱了,姆姆躺著任他吮乳。她擠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樣雪白醇厚,經了一夜露與霜,它卻變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見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驚異地將它潑掉了,這時老狗姆姆從草叢中抖著毛站起,看見她,不動了。太陽從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紅色的。
沈紅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癱子,只能騎馬不能走路,萬不得已才下馬走幾步。這時她高高坐在紅馬背上,灰塵中,她只見一大群灰濛濛的人影一會轟轟地倒向這邊,一會轟轟地倒向那邊,像一台時進時退兩頭忙的大機器。
「你們在幹啥?」她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其實她的聲音啞到了近乎無聲。奇怪的是,粘成一團的人馬上散開,剩下的兩個還摟著,但僵在那兒不動了。眾人趁機把她們掰開,遠遠地分成兩下裡。
「你們在幹啥?」她用更低更啞的嗓音重複道。她騎馬踱到人群中間,目光平和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到底在幹啥呢?」大家聽懂她的話實際上是不帶問號的:原來你們是這樣愚蠢無聊啊!
柯丹與老杜各被倆人扭住,剛才她們鏖戰的地面上掉著發卡、頭繩、紐扣和一層頭髮。柯丹說:「打是她找挨。」老杜說:「那個小雜種往毛婭頭上屙尿,毛婭,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掙脫了,上去就給她一腳:「你還敢叫他小雜種?!」老杜說:「他本來就是野娃娃,私娃兒,大家撿來的,憑啥你打得我罵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兒!告訴你們:布布就是我生的!」人們有點怔了。
長久以來潛在她們心底的疑竇一下顯著了。過去那疑竇的存在連她們自己都無意識。
「好臊皮,」老杜說,「明明是別個從草窪裡撿來的野娃兒……」
「是我的是我的!你們都聽清楚點:布布是我十月懷胎跑到草窪裡生出來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傢伙天老爺我的媽呀!難怪這娃娃沒病沒災,比小牲口還好養還耐活。
布布這時坐在屋頂上,兩腿耷拉在屋簷下蕩來蕩去,捧著一隻兔腦殼啃。他很小就會像成人一樣啃各種動物的頭,甚至極老練地用小指去挑腦髓吃。柯丹為證實孩子的所有權,正理直氣壯地自招自供,把從孕育到分娩的全過程、全部細節都詳述一遍。大家想,班長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窪裡生出個娃兒。
小點兒想,我白白摳住一張底牌,結果讓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長這下你完了。
很靜。大家都不敢正視沈紅霞。這樁醜聞使她內心痛苦到什麼地步,誰都不敢去想。為了這個班的榮譽,人們眼看著她變瘦變高變老,兩條腿已變成老而死去的肢體。
沈紅霞跨下馬,老人一樣拄著棍走到柯丹面前。這位剎那間身敗名裂的班長,使她感到整個集體的榮譽都腐敗了。她目視前方,緩慢沉重地進了屋,人們跟著她,彷彿跟在一位先輩身後,不知不覺也把腳步變得很緩很沉。她扶著牆壁撫摸一面面獎旗。最後,她摔倒下去。有人來扶她時,她說:「我想數數它們一共是多少。」她實際上說的是:我想把它們統統摘下來。
沈紅霞從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覺察但未得到證實的變質的肉味。她對這氣味感到吃驚,她問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她倆搖搖頭。
現在她倆對她越來越敬重,不再是她對她們一味崇拜景仰。她說:「意味著腐爛。人在死亡之前就開始腐爛,因為沒有精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點頭,其實她沒聽懂她在說什麼。陳黎明怔了一會兒,忽然說:「那麼我呢——誰能證實我沒有腐爛——實際上我並沒有死……」
「我啊,我能證實。」沈紅霞嚴肅地笑著說。
陳黎明忽然感到這個同齡,但不同代的同伴變得不可親近起來。
柯丹清晨便起身了,去河邊一趟趟汲水,然後燒水,然後去砍刺巴。刺巴堆成一座黑蓬蓬的山,夠燒仨倆月了,可她還是去砍。一個小雨的清晨,金黃色的向日葵裡走出一個嬌小的女孩,柯丹一看,是她。
仍是她。小點兒在許多地方都點種了葵花籽,兩年來它們有的已連成片。
「你對任何人也沒說出他來嗎?」
「誰?」柯丹問。
「布布的父親。」她的表情讓柯丹明白,她是瞭解一切的。雖然她在檢討中一個字都不肯暴露。不管是開會還是私下裡,這些天所有人都不談論別的。老有人重複同樣的問題:那個男的是誰?沈紅霞終於站起來,跨上她的紅馬,對大家說:你們接著討論吧。但大家聽出的是:你們無聊。
柯丹說:「我整死也不會說出他來。」自從沈紅霞暗示了她們的無聊,再也沒人吭氣,甚至不提改選班長的事。
小點兒幫柯丹從馱架上卸下刺巴,柯丹推開她,說:「這活路你們別沾。」她臉上出現一種謙卑恭順,通過這神態,小點兒一下看見了她謙卑恭順的祖先。
小點兒不動了。
柯丹因了她的靜止也僵在那裡。
倆人中間是灰塵樣的小雨——她們倆人都因自身肉體的天賦享樂和吃苦,除這一點共同,她們再沒有相似之處。而僅是這一點就夠了。
接下去她向她談起結婚。你三十多歲了何苦再過這種風雨飄搖的日子?她說她不結婚,婚結一次就夠了。一男一女守在一塊兒的日子咋能比得上我們班的生活?
小點兒想,未必你聽不出她們喊你班長時,音調裡的惡意嗎?柯丹說,根本不指望威信,就這麼使勁干唄!
我看見她在濛濛雨霧裡奮力砍刺巴,頭髮凌亂,目光發直。草原清晨的空氣,冰冷而帶有青草氣和牲口糞氣就這樣飄進我屋裡。雨密得有點嗆人。她默默地、力大無比地在遙遠的年代砍著。為片刻的過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個孩子;再為這孩子,她去遍嘗役從的苦楚。
她已不是她,是那塊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奴隸。
我趕緊拿起筆來寫。
柯丹再回到集體生活中,就帶著一種純粹的奴隸式的表情和形態。一種厚顏的微笑,一種低聲下氣的頑強。
那時柯丹的秘密還沒有暴露,那時毛婭還沒打算偷偷離開集體,總之那是春天,她們從場部剛遷徙到白河對岸的泥屋裡。
姆姆就這樣僵直地撐著前肢坐在一地慘白的死羊之中。人們看不懂它贖罪的神色。人們只顧惋惜,只顧清點死羊的數目,因為羊若不死便是人取之不盡的口糧。沒有誰留心呆坐的姆姆。管它呢!狼惡得不像話,把每隻羊都咬得爛糟糟。有人說:恐怕來了好大一群狼!
這場禍幾乎是姆姆親手釀成,它同樣的乳汁養育善也養育惡,它這樣呆坐,是只求人們懂得它,賜它一死。
人們看見金眼從很遠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漆黑的皮毛上有幾處血。憨巴呢?喚喚看,喚不應,連敲狗食缽也喚不回它來。金眼渾身是傷,走到姆姆身邊便倒下了。人們不會想到,金眼身上的齒痕是它同胞兄弟留給它的。老姆姆邊舔它的傷邊打量著它充滿神秘色彩的黑色身形。它矯健勇猛,假如它是一隻血統純正的真正的狗族子孫該多好。那個渾身黝黑一絲不掛的小人兒為騎它、吮它乳而狠掐它脖子,若不是金眼兩次咬住他拖開他,老狗姆姆早已被他掐死。人們卻毒打金眼,用棍子和皮鞭,金眼不逃不躲,一口咬住支撐房屋的木樁,它的委屈和憤怒使木樁在它齒下顫抖。它被打的次數多了,木樁上便留下多處深而帶血的齒痕。它從不因人誤解它而向人反撲,也絕不因人的一點厚待去阿諛他們。姆姆越發愛金眼,是因為它使它看到本性徹底更換的希望;金眼在這一夜徹底背叛了它臭名昭著的親族。
它永遠背叛了狼,卻永遠不可能成為狗;它站在兩個敵對陣營之間,承載著雙方的敵視。它的勇敢和忠實只能招來雙倍的仇恨與妒意。人們也不會對它完全信賴,它血統中的嫌疑將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它死。因此,它一雙純金的眼睛裡的孤獨感,只有姆姆懂得。它注定此生只有一個理解者,就是老姆姆。老姆姆邊替它舔傷邊想,由於憨巴的罪行,或許終會牽連到金眼。它那積累多年的母性經驗不能使它弄懂天性究竟是什麼:一母所生的兩個同胞,一乳所哺的兩條生命,怎麼會發生如此絕對的分化?它倆同是狼給的胚、狗給的血肉,一夜之間就成了仇敵。當一隻狼鑽進羊圈時,憨巴突然在這惡獸身上看到自己真實的身份,找到了與它一脈相承的屬性;也是與此同時,它倒戈了。憨巴用一雙覺悟的眼睛打量它過去的生活、打量姆姆:原來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的養育原來是一種收買、騙局,是潛移默化的招降納叛。當姆姆去護羊羔並向人們報警時,它看見憨巴一向憨厚的臉頓時翻了。它向姆姆撲過來,甚至比那只外來的狼更凶狠。同時只見金眼如同一條黑蛇,身子一下躥上去,咬住這個恩將仇報的胞兄。一條界限兩個營壘就在這瞬間劃出。那隻狼趁機將羊羔拖走,金眼和姆姆鬥敗野狼趕回羊圈,憨巴已不再是曾經的憨巴,它滿嘴血污,舔著鮮紅的舌頭,眼睛忽紅忽綠,已成為一隻最地道的良種狼。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屍之上。它殘忍至極,一隻羊羔也沒放過。但它不是因為飢餓,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舉僅為長久受壓抑又挾制的本性得到舒張。
老姆姆痛心疾首,感到一生的精力在這時真正是耗盡了。
金眼被慘景震住。這場反叛、嘩變卻用一群無辜的羊來做犧牲。它怒得發狂了,憨巴頭一次領教金眼的勇猛敏捷。它不敢戀戰,便逃。遠處那只外來的狼正候在那裡,等它入伙。見憨巴且逃且戰,它橫衝上來。金眼獨戰兩個對手,直到天亮,憨巴才隨野狼逃走。
姆姆都看在眼裡。姆姆生養過無數兒女,但在它終於活到頭那天,最懷念的將是金眼;那時,它趨於停搏的心上,將輕輕走來一隻純黑的身影。
姆姆預感到金眼不會有好的結局。
人們卻追認憨巴為英烈。他們喚它時用的是惋惜而心酸的語調,一連多日,他們總敲狗食缽。直到來年冬盡,又開展轟轟烈烈的打狼運動,人們捕到一隻最兇猛粗壯的狼,才發現它就是被悼念的憨巴。因為它脖頸上套了只與金眼同一式樣的皮項圈。
至於怎樣誅滅它,還是以後的事。現在它還有相當長的時間為非作歹。
沈紅霞遠遠看到幾個姑娘圍觀什麼,一聲不響看得十分專心,她拄著棍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只見一雌一雄兩匹紅色的馬合為一體。
很久很久沒來看絳杈了,它現在已經讓你難以辨認。它雖不及紅馬那樣健壯高大,但它的造型更趨完美。它渾身的毛色紅得奇異,隨著朝暉夕陽、陰晴雪雨,那紅色變幻無窮,有時俏麗,有時莊重,時濃時淡,時而紅得如同浴血,讓你感到紅色的淒厲。那紅色像感情一樣捉摸不定。絳杈其實就是有形有色的感情。此刻,它正四蹄踏雲一樣朝紅馬跑來。
紅馬望著它。紅馬自從逃脫盜馬賊,回歸馬群,回歸主人,便對絳杈悄悄關注起來。以後,它又被盜走幾回,但總在第二天,至遲第三天便跑回來。有回盜馬人將它渾身塗成黑色,它跑回來時,整個馬群都噓它吼它,把它當成一匹外來馬。只有絳杈一眼就認出它來。絳杈在紅馬眼裡不再是個難纏的小東西,那次,整個馬群排斥它時,絳杈一下從馬群裡閃身而出,與此同時,紅馬就認準了這美麗的小母馬是為它所生。紅馬不再以從前那種既寬容又無奈的長者姿態來對待絳杈,它只是焦急地等待它成長,這種焦急心情連絳杈也感覺到了。
因此它跑到不遠處突然遲疑了。它認為自己這樣表現傾慕不夠含蓄,在紅馬這樣驕傲的雄性面前,越是愛越是要拿拿架子。它站住了,纖細的蹄脛擺出一個優美如舞蹈的步態。絳杈其實正是無知無覺的舞蹈,是舞蹈本身而不是舞蹈者。
紅馬只好向它跑過去,它對絳杈的忸怩作態感到可笑。它對它除了漸漸滋生起來的繾綣,仍保存那麼一點長者的憐愛。它是看著它出世,看它一點點長大,卻是在一剎那間看見了它的青春。
絳杈輕輕擺動著長尾。純紅略呈金色的鬃毛被人修剪後顯得更稚氣,齊齊垂在額上,有些俏皮又有些發傻。紅馬想,原來你這樣興高采烈地朝我跑過來,就是讓我看你新修飾的傻樣嗎?絳杈見紅馬的長鬃披掛在脖子上,神氣十足又帶幾分野相,它是不准任何人隨意修飾它的原本面目的。絳杈傻里傻氣湊上去,伸出嫩粉色的舌頭,舔舔紅馬的鼻子。紅馬躲開了,它卻緊盯著不放。紅馬哼哼地嚇唬它兩聲,心想:誰讓你不快些長大,我要等不及了。絳杈對紅馬的迴避不太理解,見它突然閃身跑開,它委屈地叫起來。你別鬧了,你這小傢伙。它嬌滴滴地抒著脖子,使紅馬對它看入了迷。
絳杈趕緊迎著紅馬蕩漾的目光跑上去,做著各種親暱動作。忽兒用胸脯蹭蹭它寬闊發達的前胸,忽兒又去觸觸它一瀉墜地的長尾。紅馬想:你還不懂事,不然你就會為你這些動作害臊的。
紅馬眼裡的絳杈要比人眼裡的美麗百倍。
人看絳杈不過是匹良種小母馬,明年就會產駒,會讓她們為完成指標添一分把握。她們說:明年給絳杈搞人工授精,就能生一匹純種伊犁馬。伊犁馬比河曲馬售價高,這對扭虧為盈有利。關於絳杈的美,人們是大大忽略了。美是無價值的。美有什麼實惠。紅馬倘若知道人對馬的美如此遲鈍,對馬的價值觀如此功利,它會對人傷心或怨恨。但它不瞭解人這種最實際最理智的動物。它以為人養它們只為了偶爾騎一騎,它不懂它們貌似自然地存活著,實際上是與定額、盈利,以及榮譽等一系列非自然的東西相關連。
紅馬開始由衷地愛人們。因為它不懂得人將為它填寫的那張應徵表格就是它身不由己的契約。
沈紅霞得到消息,明年軍馬場又有一批應徵馬的指標。這些天,她一聽見紅馬的叫聲就驚悸,她覺得這叫聲在她與紅馬分離後也會被她的心錄製下來,永久永久地陪伴她折磨她。談到這點時,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頭一次看見她的眼淚。
芳姐子說:「就留它下來嘛。紅軍裡頭的馬也通人性得很,前些日子過草地,實在沒吃的了馬就臥下裝死,它曉得人不忍下手殺他,它裝死,讓你吃。」
沈紅霞搖搖頭。她可以默默地度完牧馬人的一生,而她的馬絕不應默默無聞。
傍晚,新到班裡的姑娘慌慌張張跑來報告沈紅霞,說絳杈病了。
遠處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活蹦亂跳,沈紅霞一指:「是說絳杈嗎?」
「它在拉稀!屁股上黏糊糊的……」
沈紅霞「噓」了一聲打斷她。絳杈發育成熟了,這使她猛然悟到,它已三歲了。她從這匹自出世到成熟的母馬身上才體味到貌似一瞬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