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坐落在長江南岸邊上的這座城市是嶄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圍住,環繞三片湖水,一面臨江。叫做花山、玉山的兩座山,其實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頭。山上松樹林是像樣的,颳風的日子松濤聲也打哨,山下都聽得見。兩座山的山腳憑借山勢立著嶄新的紅磚樓房。綠的山和紅的房,讓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會主義好》。
    樓房一律四層,張儉家在四層樓最靠頭的單元,樓上鄰居誰也不會有意無意走錯門走到他家去。房有兩間,帶一個能擺下吃飯桌的過道。陽台上一趴,臉往左一側,就是一面開滿金紅色野花的緩坡。
    整個懷孕期間多鶴沒出過門。這天下午,她套上張儉的帆布工作服,八個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嚴嚴實實。她呼哧帶喘地來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這是什麼花,一開開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發現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開的豬牙花。豬牙花每年四月開,到了夏天,就變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環和丫頭爬山回來,總帶回松果、野蔥和野芹,從沒有把花帶回家。
    多鶴被大得嚇人的肚子壓得微微仰身,看不見腳下的路,只能拉緊一棵棵松樹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陽已經有點燙人,不久多鶴脫得就剩一件貼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個包,用兩個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紅色的花細看花瓣上一層細絨,花蕊長長地翹出來。丫頭好奇起來,眼睛完全綻開,從二孩那裡來的駱駝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鶴常常發現自己的臉映在丫頭黑得像井底的眼珠裡。丫頭把小環叫成「媽」,把多鶴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幫或手背或後脖頸癢癢地停落著丫頭那雙毛茸茸眼光時,她便覺得六歲的丫頭不那麼好糊弄:她六歲的腦瓜在飛轉,這三個人到底都是什麼關係?用不了多久,丫頭會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們秘密母女關係的開始。
    遠處,工廠的小火車悠揚地叫了一聲,比一般火車調門稍高些,也模糊些,聽上去跟另一個世界似的。
    世上沒有多鶴的親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體給自己製造親人。她每次懷孕都悄悄給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裡又有了一個親骨肉在長大。
    幾個月前,丫頭和多鶴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細嫩的食指,順著她肚子上那條棕色的線劃下去,然後問她肚子是不是從那裡打開、關上。她說是啊。丫頭手指劃得重了一點,肚子都給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絲毫不躲,讓她往深處探問。丫頭果然又說:「打開了,這裡就會出來一個小人兒。」她笑著看她入迷的樣子。丫頭又說,她從裡面出來,然後這裡就關上了,等弟弟出來,這裡又打開。她的手指甲使勁劃上劃下,馬上就想打開它,要看透大人們扯的一切謊。
    手上抓了兩大把金紅色的花,多鶴發現下山幾乎寸步難行。她找了塊石頭坐下,煉鋼廠的小火車拉長聲調從一頭往另一頭開,過一會兒,又有一輛拉長聲調開過去。多鶴把眼睛一閉,拉長聲調的小火車就是她童年世界裡的聲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聽著小火車聲長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貨是小火車運來的。她記不清日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車運來的一包包擺放整齊、裝幀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細折疊包裝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個啞巴不會說一個詞,學小火車尖叫卻學得一流。多鶴這時閉著眼坐在石頭上,把遠處鋼廠的小火車聽成了逗孩子們樂的啞巴。
    鈴木醫生也是從小火車上走下來的。鈴木醫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禮帽,穿藏藍洋服,走起路來,手杖邁一步,腿邁兩步,兩條腿和一根手杖誰也不礙誰的事,把村裡的鄉間小路都走成了東京、大阪的華燈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鈴木醫生連同手杖一共有四條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條機器腿。鈴木醫生因為要支配那麼多腿才從前線退了下來。多鶴相信東京、大阪一定美好,因為鈴木醫生就那麼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這麼看鈴木醫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條腿還是那麼美好。在代浪村最後的日子裡,鈴木醫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亂了,他一家家鼓動,要人們跟著他乘小火車離開,經過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說蘇聯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從背後的西伯利亞掃蕩過來。所有人跟他來到鹽屯車站,卻看著火車把怒髮衝冠的鈴木醫生帶走了。多鶴覺得鈴木醫生最後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臉上。多鶴相信有些神秘的鈴木醫生能把別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該知道多鶴多麼想跟他走。
    多鶴有點冷了。太陽已經被山頭擋住。一幫孩子從山坡頂上下來,脖子上套一塊三角形紅領帶,一個男孩舉著三角形旗子,他們大聲問多鶴什麼。多鶴搖搖頭。他們太七嘴八舌。她發現他們不是扛著棒子就是拿著網。他們又問她幾句,她還是搖頭。她不懂他們說的「田鼠田鼠」。他們的旗子上三個字她認識,但放在一塊兒她又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除四害」
    學生們從她旁邊跑下坡。他們一個個斜瞟她,琢磨這個女人不對勁在哪裡。
    多鶴再站起來往山下走時,一腳踩滑,順坡溜下去好幾米遠,最後被一塊石頭擋住。她聽見嘩嘩的水響,側頭去看,一條石溝裡渾黃的汛水飛快衝過。她怕再來一跤,索性把兩隻鞋脫下。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環學著做的,穿舊了又鬆又大,也滑。一陣腹痛來了,她兩手趕緊抱住肚子,肚子又緊又脹,鐵一樣硬。她發現自己不知怎樣已經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壓在下面。疼痛在肚子裡亂撞一陣,很快找著方向,朝兩腿之間的出口衝來。
    多鶴看見溝裡的泥黃色汛水上,翻騰著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裡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夜晚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裡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兇猛,扯住她肚腔裡所有臟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轟轟地往前衝。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群被樓前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著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多鶴是聽他跟小環說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裡,有空時再從記憶裡翻出,慢慢拼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裡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裡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裡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麼東西進到她嘴裡,一看,是她自己的頭髮,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髮。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麼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裡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伙。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面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群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裡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制服!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
    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著電筒,抱著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
    多鶴顧不得想,為什麼來的不是張儉,而是小環。小環的臉湊到她臉前,一股煙味。小環湊那麼近是為了把一條胳膊塞到多鶴頸下,抱起她來。多鶴比小環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環一試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鶴再挺幾分鐘,她去山下叫張儉。小環一劈腿從石溝上跳過去,還沒站穩又跳回來。她給多鶴蓋上破襖子,又讓多鶴拿著手電,萬一摸不準方向,多鶴可以用手電給他們打信號。她一劈腿又從溝上過去了,沒走多遠,多鶴又叫一聲,小環給這一聲非人非鬼的高腔嚇壞了。
    「現世現報!你跑啊!跑山上找你親爹親媽親姥姥來了?」小環一邊大發脾氣,一邊又從溝上跳回來。
    多鶴的姿態變了,她改成頭朝山頂腳朝山下,兩隻手把身子撐成半坐,兩個膝蓋彎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貓了!把崽兒下在這兒……」小環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鶴。最近她飯量大得不成話,連丫頭都得省一口給她。
    小環再一次使勁,不但沒拽動多鶴,反而給她拖倒了。把手電撿回來,光一下子晃在她兩腿之間:一砣東西凸在褲襠裡。小環上去就扯了多鶴的褲子,手電光裡,一團濕漉漉的黑頭髮已經出來了。小環馬上脫下自己的裌襖,墊在多鶴身下。沒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鶴一身。
    小環聽多鶴說了一聲什麼,她知道那是日語。
    「好,想說什麼就說……使勁……有什麼心裡話都說給我聽聽……使勁!」小環怎麼跪也使不上勁,一腳還得使勁踹著樹根,不然她會滑下坡去。
    多鶴下巴朝天,說了很長一句話。小環只是說「好,行,說得對!」多鶴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假如這時有個懂日語的人在旁邊,會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裡聽懂她在跟一個人懇求。是跟一個叫千惠子的女人懇求。多鶴的牙齒深深咬進每一個字眼,求她別殺死久美,讓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歲,明天她的病還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遲。就讓她背著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環滿口答應著多鶴,一手托住那個又熱又濕的小腦袋。
    多鶴的聲音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的,她低啞陰沉地懇求著,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咒語。假如這個懂日語的人附到她嘴邊,會聽到她在胸腔深處嘶喊:別讓她追上來,別讓她殺死久美……殺孩子了……
    「行,聽你的,有什麼都說出來……」小環說。
    多鶴哪裡還像個人?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松樹,狂亂的頭髮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兩腿正對著山下:冒煙的高爐,過往的火車,火紅的一片天,那是鋼廠正在出鋼。多鶴不時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頂起,放下。那個黑髮小腦袋對準山下無數燈火,任這兩個女人怎樣瞎使勁也不出來。
    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麼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
    小環嗚嗚地哭著,多鶴的樣子讓她不知為什麼就哭出來了。手電的光亮照著多鶴死人般的臉,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睜著,什麼樣的磨難才能把一個女人變這麼醜?什麼樣的了不起的磨難……
    小腦袋一點點脫離了多鶴,在她手心裡了,然後是小肩膀、胳膊、腿、腳。小環進一口氣,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斷臍帶。小東西的哭聲在山野裡吹起小喇叭。
    小環說:「多鶴,兒子!咱又來了個兒子!」
    可多鶴的姿勢沒變,肚子的大小也沒變。她兩手抓的松樹給搖得窸窣響,腳朝上挪挪,再蹬實在。小環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擱在自己的襯衣上,把手電光對準多鶴的腿間:居然又出來一個小腦瓜
    小環尖叫:「哎呀!是雙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對!」她不知該怎麼忙了,太受驚嚇又太歡喜。這樣天大的大事怎麼輪到她小環來應對。
    多鶴拉住兩棵松樹,向下發力,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手捧住已經出來一大半的腦袋瓜。小環一手抱著哭喊的孩子,一手上來按多鶴。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滾下山坡,又似乎幫她糾正分娩姿勢——分娩該是躺著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記,差點掉進石溝。小環幾秒鐘之後明白她挨的那一記來自多鶴,多鶴踢了她一腳。
    手電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小環抱著肉蟲子一樣扭動的嬰兒,腦子和手腳都不夠用。山下燈火在淚眼汪汪的小環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個孩子是自己出來的。多鶴只是輕輕托住他的頭和肩,他熟門熟路地就出來了。
    「多鶴,看見沒,倆!你是咋生的?!」
    小環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下來,把兩個孩子緊緊裹好。手忙腳亂漸漸過去了,她動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著,她一面交代多鶴一動別動,就在原地躺著,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讓張儉來背多鶴下山。
    風在松樹裡變了聲音,嗚啊嗚地響,帶個長長的笛音。小環看看快沒氣了的多鶴,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這座不高的山坡上會不會來狼。多鶴眼下可別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環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的,是她讓心裡那個她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個念頭其實是她不敢認識,或者認識也死活抵賴。小環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頭從心裡生在心裡滅,統統不算數,但從來沒有像剛才那個念頭那樣,讓她毛髮直豎。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多鶴了。
    正是好時候,一雙兒子剛出世。
    小環站在嘩嘩作響的排汛溝邊上,聽著自己的歹念頭在嘩嘩流動,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鶴身邊,坐下。兩個孩子被捆緊了,不再為世界的無邊無際而害怕大哭。小環拉起多鶴的手,手像死了一樣,手心被松樹幹磨得又於又粗。她告訴多鶴她不能把她一個人留給狼,誰也說不准這山上會不會有狼。
    多鶴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寬了心似的。小環不知她是否聽懂了她剛才的話,她讓多鶴別擔心,她們倆不回去,張儉會找來的。丫頭告訴小環,小姨一定上山採花去了,小姨問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麼名。
    小環最初看見的是快速移動的手電筒光亮,至少有二十個人打著手電從山下上來了。
    小環大聲叫喊:「來人!救命!」
    兩個剛出世的兒子被大而無當的世界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喊,兩隻小喇叭又高又亮。
    來巡山的是幾個民警。張儉在十點鐘敲開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說他家一下子失蹤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愛人。另一個呢?他差點說也是他愛人,話到嘴邊他說是個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來已經是近十一點,他們派了幾個人去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剩下的人按張儉提供的線索往山上搜。民警們不喜歡這片山,人失蹤在哪片松樹林裡都沒有好事。貪污的、殉情的、兩口子打架的,都到松樹林裡上吊。這時他們一邊四面八方晃著手電,一邊問張儉這倆女人怎麼串通一氣失了蹤。張儉每答一句都覺得自己一定答錯了,可又記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麼。他的兩個愛人一塊跑了。愛人這稱呼他好久才習慣,聽久了也不覺得它不正經了。這時他覺得這稱呼特別適合他的家庭:兩個愛人,就是有那麼一點不正經。
    一聽到小環叫喊張儉就猜到是多鶴出事了。緊跟著的一個猜想是多鶴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了。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遠遠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後。又一個猜想追著他,他又要像當年一樣做一次罪孽的選擇:留大人還是留孩子。緊跟著的下一個猜想是,他猜自己會對醫生說:那就……留孩子吧。那樣的選擇後,他這一生也許都會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這次不會像上次那樣選擇了。他的手電光柱找到了小環。
    小環穿著花短褲站在石頭砌成的水溝那一面,懷裡抱著兩個包裹。滿嘴是血。新月剛從山後上來,那血跡漆黑漆黑。她已經把發生的事講了:多鶴生了,一對小子。民警們陸陸續續上來,相互之間說:生了孩子?誰生了?是雙生子!活著呢
    等人們集合到排汛溝那一邊時,多鶴已經站起來了,穿著左一層右一層的衣服,七長八短,是小環和張儉兩人湊的。她半依在小環懷裡,一隻手扶著松樹。人們說找到就好,這下放心了,懷這麼大個肚子,怎麼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們把手電打開,照照兩個孩子,又去照他們的母親。每一道手電光上來,孩子的母親就深深鞠個躬,人們於是不求甚解地也回個鞠躬。很快他們又反應過來:好像我們從來不這樣鞠躬啊。
    大家嘻哈著說張儉應該散紅雞蛋,別人不散,他們這些三更半夜幫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夠格吃五個紅雞蛋。一個老氣橫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認為張儉的當家人當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沒了也難說。
    事情再清楚不過:兩個女人中的產婦是張儉的老婆,穿紅花短褲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給擰了麻花,張儉想擰過來是要費很大勁的。他這時只能隨口敷衍,打哈哈說一定給派出所送紅雞蛋。
    到了山腳,左邊的小路通向張儉家那幢樓。兩個警察抬著多鶴飛快地錯過去,張儉急了,問他們要把人往哪裡抬?人民醫院呀!孩子都生了還去醫院幹什麼?小環也急了,趕上來拉住擔架。民警堅持要檢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沒有什麼差錯。大人孩子都好著呢。好?好也得衛生衛生,萬一在這荒山野地裡生產出了事,跟組織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鶴和兩個小子以及被嚇著的丫頭安置睡下。
    小環讓張儉去睡,她要做一夜看護,得保證大人孩子沒差錯。張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鶴床邊。
    清早病房陽台上落了幾隻鴿子咕咕直叫。把張儉從一小覺中叫醒。小環擠在丫頭旁邊熟睡,她的頭佔了多鶴小半拉枕頭。兩個小子都在多鶴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來睡成了一窩。他抬起頭,多鶴正看著他。他覺得他渾身每一處都給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著了、全無防備的時候看?他半睜的眼睛又半閉上。外面天亮了,屋裡還點著日光燈,多鶴伸出的一隻腳慘白浮腫。
    張儉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豆漿,讓攤主打了兩隻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紅糖,硬把白色豆漿攪成棕色。他端著豆漿雞蛋回來時,小環的身子已經徹底睡到床上來了,把丫頭擠到多鶴這邊。多鶴的眼睛還是盯著他,看他兩手捧著藍邊的粗瓷大碗穿過走道。他又想,她這樣看他什麼意思?剛才走了一路好好的,這時豆漿卻潑灑出來。
    第二天晚上,估摸著所有鄰居都睡了,張儉把多鶴和一對雙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雙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滿月,張儉把兩張木床加寬了,還是做成炕的樣子。大孩二孩跟多鶴睡小屋,他自己、小環和丫頭睡大屋。偶爾來個廠裡的人和張儉副組長談事,大屋也是客堂。拚命幹活、拚命不說話是張儉的優勢,他佔了這優勢升任了吊車組的副組長。
    從此張儉基本上不去多鶴的屋。六歲半的丫頭已經很好使喚,跟她說,去,把大孩二孩抱來,她就會先抱一個、後抱一個地把兩個弟弟抱給張儉。二孩稍微瘦一點,張儉就憑這個記號辨別一對雙胞胎。兄弟倆特別能吃能睡,張儉再正眼看多鶴時,發現她多餘的肉全化成乳汁,讓兩個小子嘬走了。多鶴還是多鶴,一天到晚有條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頭的衣服給熨得光整無比,打補丁的花格子褲還給熨出兩道刀刃似的褲線。連丫頭去幼兒園別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稜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發藍。
    張儉有兩個年輕的工友,是和他一塊兒從鞍山來的。二十歲的那個姓彭,二十四歲的那個姓石。組裡一共三個從鞍山來的,馬上就跟從上海來的、武漢來的開始了對台戲。小彭頭回上張家是雙胞胎滿月不久,他要讓張儉給他的入團申請書查查錯字。門一開他站在門口不動了,問張儉他們家鋪的是什麼地面。告訴他跟別人家一樣的水泥地,他說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說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點灰塵也沒沾。他看看張家門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張家人腳上雪白的布襪子,自己卻穿著一雙油污的翻毛皮鞋走進來。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塊來的,兩人做了準備,換上了一雙破洞最少沒有過分臭味的襪子。
    又過一陣,小彭和小石來張家,發現張家也做了準備,張家的小姨子不聲不響把兩雙木拖板放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就跟沒長臉蛋似的,看見的總是她的頭頂,要不就是她的後脖頸。
    他們來張家最主要是因為小環,頭一回來小彭給小環嫂子的一團熱乎勁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聽了小彭的敘述,才跟著來見小環嫂子的。小環總是把大圍裙往小細腰上一勒,嘴角的煙嘴俏俏地斜著,問他倆想吃什麼,嫂子親手給你們做。小環對油鹽柴米一點都沒數,只要做出的東西好吃,一斤油她也捨得用。她最拿手的飯食是豬油蒸大米飯。做起來很省事,最合適她這種懶人做。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醬大蔥一炒,拌進大米裡蒸,香氣把樓頂都能掀起來。
    小彭和小石發現張家小姨子從不上桌,她帶著三個孩子在小屋吃他們自己的。一次大屋裡的人吃樂呵了,說把雙胞胎小子抱過來玩玩。張儉高起嗓門,半醉地叫丫頭把大孩二孩抱過來。過了幾分鐘,丫頭的童花頭出現在門縫裡,說:「爸,我小姨說,我會把弟弟摔著,要抱你自己去。」
    張儉三兩酒喝成了個小神仙,搖晃到隔壁,見兩個兒子躺在多鶴懷裡吃奶。多鶴穿一件手套線織成的線衣,中間開襟,這會兒全打開了,兩個粉白的奶抵在兒子圓鼓鼓的臉蛋上。張儉從來沒注意過多鶴給孩子餵奶的樣子,這時他看著看著,心忽地一下打了一個鞦韆。多鶴用她自認為是中國話的話說他可以抱走了,兒子們都吃飽了,再不抱馬上就該睡著了。張儉走上去,手從大孩的頸窩下抄過去。多鶴一聳肩,他的手碰在她奶頭上了。他的手涼。
    頭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認識了她的身體?他沒有看她就關了燈。屋子裡一點光亮也沒有,她就是一條瘦小的黑影。頭顯得很大,她的頭髮厚得出奇。雖然頭髮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識的黑頭髮,是異類的、蠻夷的黑頭髮。蠻夷男人們殺人放火,剩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就是這樣一條細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來越高大。黑暗讓高大的東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個殺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來,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沒有對她蠻夷,手腳並不重,只是動作得毫無興趣。動作很有效率,但絕對無所謂。她哭得越發痛,細小的黑影抖動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條豆蟲似的。他蠻夷起來,在發抖的黑影上殺人放火。
    她對他不是完全無所謂,至少她把他當自己的佔領軍。敵族女人對佔領軍是什麼心思?他覺得她又這樣看他了,滿懷曖昧的心思。抬起頭,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蠻夷,充滿敵意的挑逗。
    事情還不僅壞在這裡。事情壞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鞦韆,他一步也走不動。
    丫頭的聲音使張儉猛醒過來。丫頭在和多鶴說話,說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語:Onepiece,連衣裙)。多鶴說:要穿「丸不斯」。張儉發現「丸不斯」原來就是一件花布連衣裙。他怎麼會沒注意到這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對話?時而會半句中國話夾一個日本詞。這麼奇怪的語言,講到外面去會怎麼樣
    「以後不許說那句話。」張儉輕聲地對丫頭說。
    丫頭用跟他一模一樣的駱駝眼看著他,蒙昧、無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話。」張儉向多鶴轉過臉。
    多鶴也看著他,似乎同樣地蒙昧、無邪。

《小姨多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