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鶴背著帆布工具包,把廠子停工時期刻的字頭背到車間,有五十多個字頭。現在的車間主任也是女的,問她怎麼背得動這麼多鋼字頭。她笑笑,點點頭。車間主任說又來了新工人,因此多鶴的工作台要搬到門外的樹下,等車間的蓆子棚擴大後,再給她個好位置。她又點點頭。樹下支了幾根桿,拉著一塊湛藍的塑料布擋雨。多鶴非常喜愛這個新環境。
她現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國製造」幾個字,因為這四個字難度最大。她刻的字從來不報廢,一塊鋼一個字,個個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爾巴尼亞的火車輪轂上、鋼板上。多鶴罕見的專注目光和手藝傳播到三大洲去了。車間主任偶爾有事叫她,她從工作台上抬起頭,主任懷疑多鶴根本不認識她。有時主任是想告訴她車間黑板報上的表揚名單裡應該有朱多鶴,但因為她開會從不發言只好把表揚換成了別人。不過主任覺得這或許是多此一舉,不提醒朱多鶴,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揚名單」這回事,因此主任只說一聲「辛苦啊」,就把下面的開導免了。主任懷疑朱多鶴不認識絕大多數車間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給她看成了「中國製造」。
一個四月的下午,廠裡的新領導來了。新領導是把廠長和書記關起來,又貶為「監外執行」的犯人之後成了領導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廠革委會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鋼廠出鋼,一面要反擊另一個想做新領導的年輕人。那位年輕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軍的司令,天天都組織總攻,企圖搞政變,再從彭主任手裡把權奪走。
彭主任本來只是偶爾從這裡路過,從原先廠長的「伏爾加」裡偶然向外瞟一眼,馬上讓司機停車。他看見兩棵大槐樹之間拉了一頂湛藍色的棚,棚下有個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車朝那身影走去時有點後悔,已經理清了的陳事再亂起來就不好了。不過彭主任不是當年的毛頭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兩千工人的亂和治,自己的感情亂一亂無妨,想治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鶴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臉,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鐘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個躬,把兩隻沾滿淺灰色鋼末的手掌翻給彭主任看。笑臉盛開,笑臉是有了絲線般的皺紋,但比她過去那不近情理的白淨要生動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頭小伙子小彭,隔著工作台把她的手拉過來,用力握了握。舊時的親切溫暖僅隔兩層薄繭、一層鋼屑。
他的話變得特別多,沒有一句見水平,說他如何老遠看見她,覺著眼熟,又不敢認。好像瘦了,其他沒變……都是些家屬水平的話。
她一面聽他說話一面拿起小鋼銼,把台虎鉗鉗住的字頭這裡修修那裡修修。修兩銼便站直身體,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兒能找這麼個好女人?整天兩眼發直地做事情,一點不跟你囉嗦。他過去喜愛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寡言。他從小到大的環境裡,話說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沒有沉默得這樣好的。
車間主任來了,搬了一張粗製濫造的凳子讓彭主任坐。凳子是給工人們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馬上下來了:坐上去他和多鶴視線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他臨走時請多鶴去他那裡坐坐。多鶴心裡撲通一聲他似乎都聽見了。國家和人們都經歷了多少變化,難道他的邀請還跟幾年前一模一樣
多鶴把小彭送到他的伏爾加旁邊。小彭坐伏爾加這樁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極深的印象,是這幾年來發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裡好好註冊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臉上看到自己和伏爾加給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鶴不再像原來坐在工作台旁邊那樣自如了。一個坐伏爾加的男人隨意請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像的那麼簡單,他越隨意,事情就越不簡單。
儘管小彭是坐伏爾加的身份,住的宿舍還是原來那一間,所改變的是整個走廊都成了小彭警衛隊員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現在很多人惦記。
小彭讓警衛員們把自己的房間佈置了一番,從廠部抬了一張舊沙發,面子太髒,他讓人鋪了一條澡堂拿來的藍白條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鶴的就是讓她在污穢的、充滿煙味和腳氣味的沙發上「坐坐」。被奪了權的書記看上去白淨書生一個,卻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挖腳、r。多鶴的乾淨整潔也是最讓小彭可心的特點,那天見她在工作台前幹活,工作服雖然大得像藍色糧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麼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幫女工都穿一樣的藍色糧食口袋,多鶴那身也是漂亮的糧食口袋。
也許這因為她是日本人
多鶴是日本女人這個秘密被封存在小彭這裡了。小石一死,就滅了口。只要小彭漠視或保守這個秘密,多鶴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跡於無數中國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這個秘密從他心裡浮上來,他會同時被它嚇著,又為它生出不可名狀的溫柔。她是一個外國人!是一個敵人繁衍出來的女人,也差一點就繁衍敵人了!享受一個敵人的女兒的滋味一定不一樣,一定更美味。
有時他的溫柔源於他對她磨難生涯的憐憫,對她至今在張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時他眷戀她,僅僅因為他冥冥之中覺得他永遠不會跟她終成眷屬。就算天下人都贊成,他自己也未必贊成。
有時他一蒙:你虧大了,為她挨了父親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兒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壯舉就是背叛小彭這個父親。為了她,你硬挺過了媳婦流淚的寬恕——媳婦流淚的寬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塊。什麼都挺過來,就為了跟敵人的女兒多鶴不結婚?小彭想,原來自己從婚姻裡贖出自己的自由,就為了能和多鶴自由相愛而不結婚。能結婚的女人到處都是,能不結婚而相戀的女人才獨特到家。就憑她是敵人的女兒這點,也夠小彭驚心動魄地和她相戀而沒有徹底走近的危險。
他讓警衛員們把玻璃擦得像空氣那麼透明。張家的玻璃透明得讓人誤會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讓他們撅著屁股擦地。這幢樓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紙箱拖出來,你才會發現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著深紅的漆。但屋內大部分地板坑坑窪窪,表層粗糲,快要還原成原木——那種被伐到岸上、經陽光風雨剝蝕多年的原木。警衛員們盡量讓地板乾淨些,把木紋裡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縫裡的干飯粒、瓜子殼、鉸下來的腳指甲、手指甲。
原來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開滿紅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讓警衛員們採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個革委會主任的身份,但紅顏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鶴這天下了班就會來「坐坐」。
五點鐘左右廠裡的警報突然長鳴,一個警衛員向彭主任報告,對立派這次發起的總攻不比往常。他們去城郊動員了一大批農民,現在四面八方都有拿著農具的人從山坡上、卡車上、拖拉機上下來,漸漸往鋼廠逼近。
對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廠裡佔少數,本來是無望以武力攻佔廠革委會的。他們去農民那裡挑撥離間,說鋼廠抽了他們水庫的水,本來答應給他們接自來水管,但多年不兌現。鋼廠的垃圾堆在他們地面上,也沒有付過垃圾場地費。他們一旦從現任革委會再次奪權,自來水管道和垃圾場地費全包在他們身上。
小彭扎上銅頭皮帶,挎上五四手槍,戴上鋼盔就走。他在樓梯上卻和上樓來的多鶴撞了個滿懷。
「不能回家,廠子被包圍了!你現在回家會有危險!」小彭說著,拉了她一把。
多鶴跟在他身後快速下樓,又跟他穿過院子,坐進他的伏爾加。他身後所有的警衛員全部跳上自行車,剎那間個個都是賽車運動員,緊跟在伏爾加後面。
不久,多鶴跟著小彭進了廠部大樓。五樓頂上升起一面大紅旗,小彭站在紅旗下,手裡拿著一個電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們!反動派要迫使我們停產,對於他們破壞反帝反修的******大反攻,我們的回答是:堅守崗位!誰敢踏上爐台,就讓他在沸騰的鋼水裡化為一股青煙!」
工廠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圍牆內站著小彭一派的工人們,拿著各種自製長矛、大刀,只要誰敢從牆上下來一個,他們就砍翻一個。
幾部大吊車開到了廠部樓下,把一袋袋維修廠房的水泥吊到樓頂。工事很快築起來。
多鶴被安排在廠部會議室裡避難,另外有兩個老秘書是她的難友。天黑之後,外面喊話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讓小彭停止抵抗,盡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廠裡的大照明燈都熄滅了,只有幾個探照燈在黑暗裡劃來劃去。探照燈光每劃到會議室,多鶴就看一眼牆上的鍾:八點、十點、十一點……
多鶴的兩個老難友都快哭出來了。本來還有兩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孫子的晚年,這一來是善終不了了。對立派不殺進來,在這樓裡困著,也得餓死。
兩人想起廠部開會有時會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們果然在一個櫃子裡摸出一包他們的牙口吃起來正合適的花生米。兩人請多鶴的客,給她分出一捧。多鶴把花生米裝進工作服口袋,趕緊上到樓頂。
小彭一見她上來,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裡。小彭面前的地上還攤了一張地圖,是手工繪製的廠區地形圖。小彭憑記憶把圖畫下來,向周圍人佈置守與攻。
他一抬頭,見多鶴沒走,正看他指手畫腳。看不清她的臉,也能看出大事頻出的時代他這總指揮的模樣又給她註冊到心裡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塊兒,同樣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會走的。於是小彭大咀大嚼,一邊吃一邊發佈著充滿受潮花生哈味的號令,人們一批批領了號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來,等他發新的號令。發號令之餘,他就對多鶴說:「快下去!你在我這兒算咋回事?!」
這時出現了大危機。廠外的對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門、偏門,也不翻牆。他們不知怎樣弄了一列火車,沿著鐵道長驅直入。廠內的人開始沒反應過來,等火車已進入了廠區,把一輛停在軌道上的空車皮撞翻,他們才發現了。
火車裡殺出來黑壓壓的農民大軍。對立派畢竟是南方人,不像這一派的東北人這樣容易上火,一打起來就不活了,他們的目的是要奪權,誰幫著他們奪都無所謂,反正農民閒著也是閒著,就把他們變成一火車的義勇軍。農民們在少數工人的指引下,馬上奪取了廠區大大小小的關口。東北人全撤進一座廠房和廠部大樓。農民不久佔領了另一座廠房和廠部對面的俱樂部。俱樂部不如廠部大樓高,但射擊起來至少不處於絕對劣勢。
通往樓頂的鐵樓梯被鋸斷。只要守住端口,誰也別想爬上來。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兩方的射擊開始在凌晨。
對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給一個個打穿,洩出了水泥。工事一點點癟下去。
小彭咬著牙說:「這幫狗日的劫了武裝部的軍火庫還是咋的?彈藥這麼足?」
打到天亮,雙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發現沒人掛花,連多鶴也如平常一樣寧靜。現在她走不了了,兩人的約會成了這麼一場生死情。還要和她一塊兒待多久?沒吃沒喝地待在這個禿樓頂上,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一隻牛蹄子踩進泥裡的兩棵芨芨草,將一塊兒從泥裡一點點活過來。小彭覺得只要他們不給對過來的子彈打死,這種約會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嗎?」小彭問多鶴。
多鶴趕緊四面張望,被搬上來的一大桶水已經給喝光了。
「我是問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個好女人,馬上以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戰鬥準備。多鶴一直看著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餓,而是排泄。等他那邊佈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個手勢。她跟著他貓著腰跑到樓頂邊緣,圍著樓頂有一圈凹下的槽,用來疏通雨水。小彭對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給我閉緊眼睛,臉轉過去!」他自己也閉緊眼睛,不過臉沒轉過去。他蹲在她身後,為她撐開一件工作服。
她的臉紅透了,脖子也紅透了。
一直到對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給多鶴建造臨時廁所。後來也不往樓頂邊緣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鶴身下一擋,就了事。好在沒吃沒喝,這件窘事七八個小時才發生一次。
農民紛紛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農民家裡老婆孩子們找來了,說一仗打死了家裡少了掙工分最多的一個勞力,這個賬跟誰結?農民的攻城大戰在第三天清早結束。
人們又把鐵梯子焊接上,一個個撤下樓頂。撤的時候下起大雨來,水泥給泡了,不久就會築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讓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鶴留在最後。
大雨嘩嘩地在他倆臉上流淌,小彭看著雨注中的多鶴。這樣的看比什麼舉動都浪漫。
「謝謝你。」
她不明白他謝她什麼。
「謝謝你的花生米。」一天兩夜他精神飽滿地指揮作戰,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隔著一道道雨水他看見她臉又紅透了。
小彭還有天大的事要幹,下了樓和多鶴就分了手。
張儉和小環見多鶴晃晃悠悠走來時都一塊兒下樓迎了出去。一場仗把她打哪兒去了?怎麼臉色這麼壞
多鶴說她給困在廠部的樓頂,一天兩夜沒飯吃。她和他倆一直沒有真正和解,對話絕大多數是小環自問自答:「咋弄的?一天兩夜沒吃吧?肯定沒吃!也沒洗臉?肯定是給堵在哪個沒水的旮旯了……」
然後小環跟多鶴說她一天兩夜也沒吃飯——差不多沒吃。她以為多鶴給子彈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樣在遭老罪呢!她一會兒推搡多鶴,一會兒拉著多鶴,每路過一家家廚房的窗口,不管窗子開著還是關著,她都朝裡面大聲報喜:「回來了!啥事兒沒有!」
碰到窗子打開的,就會從裡面傳出一句回應:「他小姨回來了?那就好了!」
有的鄰居在樓梯上碰到張家的三口子,就打聽一兩句小姨多鶴怎樣脫的險。等他們三個背影不見了,這個鄰居就想:這事不瞞大伙了?那你家丫頭的事咋也不跟大伙說個明白呀?還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病
小環知道他們家欠鄰居們一個交代,有關丫頭的交代。但她頂著他們追債似的眼光,照樣跟他們嬉笑怒罵。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張儉又黑又瘦地回來好幾個月了,才把實情告訴她和多鶴。丫頭已經被滑翔學校退兵了,丫頭不願意再從夾道疑問的鄰居們中間走回來,所以張儉把她送回了東北老家。憑張站長生前的關係,她在縣城找一份工作還不難。小環一聽就跟張儉差點動武,讓他立刻去把丫頭接回來,沒聽說天下有把人壓死的羞恥。張儉告訴她,丫頭說了,硬要她回來。她就一頭撞死。
就在小環得知丫頭去向的第二天,居委會的幹部問小環:「聽說丫頭在空軍裡講日文,被發現了,開除了?」
小環正和居委會幾個老太太閒扯,直接用閒扯的語氣說:「你媽才給開除了。我閨女把空軍給開除了。空軍有那福分要我女兒嗎?」
她離開居委會沒回家,上了山坡。她從來沒上過山,喜歡熱鬧的小環怎麼會往山上去?她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坐下,眼界馬上非常開闊。丫頭和張儉都是什麼見識?那麼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讓他們咬去、戳去,什麼羞恥都長不了,別人會很快出新的事,就會有新的羞恥。一有新的羞恥,舊的就復好如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下山後她就帶著山上的視野和滿腦子清涼的山風,她在晚飯時跟大孩、二孩、多鶴、張儉宣佈:她要親自出馬把丫頭接回家。
「連小偷、破鞋都有臉活著,吃一日三餐!」小環說,「咱樓上的******,不整天戴著白袖章在菜市場給他老婆買菜嗎?」
大孩眉頭皺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濃,原本和髮際暗暗連著,所以煩惱起來他一張臉就有三份煩惱。
「大孩你幹嗎?」小環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麼跟我那些同學說呀?說我姐在夢裡講日語,又編造假身份……那些同學還湊錢買了日記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們那麼說!」小環說。
「那麼說?」大孩說,「說我姐讓軍法給處置了?」
「噢,你姐光榮你想沾光,你姐受處置就不是你姐了?」
「沒說不是啊,」大孩頂完嘴,喝一口粥,就著稀里呼嚕的聲音說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說啥?」張儉問。
大孩不做聲了。
「他說他也編造家庭出身。嫌咱這家不好唄!」小環說,「他寧可編造一個家庭出身,說他爹他媽拉棍要飯,那也比咱家強!」
大孩的舌頭和牙齒咬著多鶴醃的黃瓜,「咕吱咕吱」地說:「可不!」
小環剛想駁他,頓時又把駁他的話忘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丫頭跟他一樣,寧可選擇家境更貧窮、更沒什麼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從小到大恐怕都感覺到這個家暗暗存在一團混亂,無法理出頭緒的一大團,把他們的出生也亂在裡面。並且一切都剛剛開始亂,小石叔的死是一個開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個開始。大人們對這二女一男的真實關係從來就支吾搪塞,他們猜想到這二女一男都不夠清白。
小環心裡一股不得勁。可憐的丫頭,你以為她那麼快活。那麼紅撲撲的臉蛋只給人看見笑,張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裡是那麼膽小、自卑。恐怕她從懂事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麼大災大禍降臨這個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個窮鄉僻壤的農家女兒。她心裡的那些擔驚受怕,受的那麼多熬煎成年人都沒發現。或許她連她的血緣都猜到了:她說不定無意中看到多鶴那雙手,手指不長,關節圓順,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樣?說不定她照鏡子時忽然看見小姨的眼神從她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裡閃出來?她會不會注意自己的頭髮和後脖頸的胎毛:前者還沒截止後者已經開始,所以穿衣服領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發擠到外面。丫頭有沒有發現這片永遠長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樣?發現了她會不會乍出一身冷汗?丫頭從小就不哭不吵,是個特別讓人省心的孩子,原來她不聲不響把什麼都看到眼裡,聽在耳朵裡了。大人們都白費心機,什麼也別想瞞過她。
小環那天坐在飯桌前,滿心都在想披著桃紅斗篷的嬰兒丫頭。年輕的小環抱著她,走到哪裡,耳朵裡都是「丫頭福相」,年輕的小環那時都忘了丫頭不是她自己生的。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相信,丫頭將來心裡會這麼苦。她什麼時候開始懂事,什麼時候就開始擔驚受怕、忍辱負重
大孩吃完飯,嘴一抹,站起身說:「咳,全國人民都在鬧革命,有啥事就應該趁早坦白。」
三個成年人一動不動,聽著他這樣離開了家,躋身到全國人民裡面去了。
小環在多鶴樓頂被困的一天兩夜裡,心裡出現過許多可怕的念頭:她怎麼會失蹤了?也許誰告發了多鶴。把她直接從車間抓走,抓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過,那次衝突後,多鶴跟張儉和她一直疏遠,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話通過二孩大孩說,或許她終於受夠了這種日子,自己結果了自己。這可是個自殺的大時代,多鶴又來自那個崇尚自殺的民族。
多鶴現在唯一的談話對象是二孩。小環有時聽見他和她在隔壁簡短地對答幾句,不知二孩說到什麼,讓多鶴咯咯地笑。二孩人緣不好,在這一帶動手不動口,所以在外面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講話。常常有人告狀上門,說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幾個人摔趴下站不起來。二孩偶爾把黑子留在家,多鶴就跟黑子聊聊,語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們說的話一樣,半日語半中文,夾著只有最蒙昧的生靈才懂的詞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