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髮店。
    我的頭髮也烘焙成型,一疊疊浪花八級颱風也吹不動。理髮師捧一面木框鏡子,讓我看到側面後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發費買了層層疊疊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個角色,一個相親的時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髮店我越來越難受。這個扮演的角色讓我自己一點自信也沒了。我掏出小鏡子,手指左刨右刨。這個頭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頭像還不那麼容易搗毀。我幾乎想跳下黃包車,逃掉。
    我總算成功地把滿頭浪花毀了一半。但一看還是剛剛從圓桶烘箱下獲得了明星們最新艷聞,或學成了某種編織針法的時尚女郎。
    彼得一見我便拿著高腳水晶酒杯走過來,兩眼又大又亮,很高興能再一次和我從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說:你今天真漂亮!這是一聲耳語的驚呼。
    我癡癡地看著他。隨他的便吧,說真話說反話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裝,俊美透頂。但還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滿心感觸又滿心委屈:我父親給我的大限將到,他卻不留蹤跡地消失了。現在他居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發了我。
    他酒杯裡是粉紅香檳。我以為只有我才能讓他破例喝酒。在我進來時,我就看見他和客人們聊得很高興。我在他生活中沒留下什麼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戀愛上就這麼得寸進尺,患得患失。他高興有什麼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興不應該有別人的份兒。我此時對彼得愛得咬牙切齒。
    我說:不漂亮。我是在說我的頭髮。其實話中有話。
    彼得怎麼聽得懂我如此層次豐富的不滿和矯情?他馬上說:還好,稍微刻板了一點,不過不妨礙你的美麗。
    我說: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說:這麼早?!他從和別人的談話中抽回注意力。
    我說這個「走」可是去美國。他問我什麼時候走。訂的是下星期六開往舊金山的船票。都準備好了?有什麼可準備的?
    一個英國口音和一個美國口音竊竊私語,把如此之大的計劃變異談完了。
    我說:差一點見不著你,就走了。
    彼得說:是你不讓我見你啊。
    我說:可是你可以從詹姆斯·溫那兒知道,到哪裡能找到我。
    彼得說:如果女人不邀請我見她,我要尊重她。
    我心裡想,熱戀的人哪來這麼多尊重?!但我口頭上謝了他,謝謝他的尊重。
    他這回聽出我的「謝謝」簡直是罵人,但他顧不上了,因為我遠航在即,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客廳裡有人彈琴。溫世海在彈。旋律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人們鬧哄哄地吃喝,談著各種可能發財的路徑。悲愴、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這樣的談話中,好不怪誕。
    彼得無心吃飯了,他有足夠的東西需要消化。我要遠離的消息不那麼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這年紀的世海什麼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飲食、作息時間。除此之外,他的情懷用「松花江」展露給你們,你們魚肉吧、痛飲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絲油膩不沾的音調裡。
    我站起身朝客廳走去。沒人看見我走了,就像沒人在意世海絕食彈奏的「松花江」一樣。
    彼得跟在我身後。我們在客廳門口手拉起手。他輕聲地說他會等我的消息。我輕聲說擔保書一辦好,就寄給他,然後我就會等著到舊金山碼頭去歡迎他。他看著我。什麼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麼站在世海的松花江裡。世海也像我父親說的那種小年輕,以為自己太年輕了,有得活呢,不那麼容易死。他彈「松花江上」遠比彈肖邦、舒曼、舒伯特彈得好。彈得真好。讓你明白他從來沒彈懂肖邦、舒曼之類。這個「松花江」他是彈懂了。他彈得彼得都懂了。我聽著,聽著。這個少年人做了什麼我不能原諒呢?我全都願意諒解。
    我們走出溫家的門,彼得告訴我,因為菲利浦的朋友的船運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納德給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納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讓老愛爾蘭人不高興了。他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加上向菲利浦朋友預支的工資,付了房東租房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總算把全家搬進了一個帶亭子間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間,大房間一隔為二,一邊是弟弟、妹妹和他的臥室,一邊做客廳和餐廳。可惜沒有浴盆。房東把浴室隔開,隔出放煤灶的地方,為此拆了浴盆。
    我問:一大家子怎麼洗澡呢?
    他說:忘了洗澡這樁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暫時的,洗「海綿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綿澡」目前是猶太難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綿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我已經很滿足了,彼得又說。到了美國,我要連洗三天澡!他熱烈地說,惡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訴他,到了美國頭三天真正該幹的是什麼。舊金山的海灘,礁石上大群的海獅,海獅群落的上方,有座燈塔。一個多世紀來,燈塔像朝著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樣,朝著太平洋,朝著渡洋而來的亞洲移民。那個叫「燈塔礁餐館」的窗子,就開向這座燈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燈塔。往北看,是一片沙灘。
    燈塔和落日,加上沙灘,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許諾給彼得的。一剎那間,我忘了燈塔礁餐館不讓白人和華人共坐一個桌,彼得將和我咫尺天涯地坐著,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舊金山,登上那個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屬於我的東西許諾。而代替彼得陷入這場種族尷尬的是傑克布。
    你向我打聽傑克布和我的關係由來。好,我們很快會開始的。
    去美國前,彼得送給我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個床罩。由碎布拼縫而成的單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幾年的閒暇時間才把它做成。每一塊三角、正方、梯形都來自彼得從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具,從他出生到他十八歲,連奶娃時戴的白色蕾絲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個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對於放逐是那麼一切就緒,打算撇下一切帶不走的,而能帶走的,都縮寫著歷史。彼得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感動。彼得的成長流年將覆蓋我的身體,我掌握和佔有著從搖籃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並且,它將終究回到彼得身邊。那時它已成我們倆人的了。我們共有的第一件家當。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當絲毫未損地從太平洋東岸又帶了回來,帶回到上海。經過海關檢驗時,我的箱子被打開,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這件珍貴家當。我搶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勁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給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請吧,看吧,勞駕袖起你的手,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聖物。
    我旁邊的傑克布笑嘻嘻地看著我。他讓這一個月太平無事的航程養得又黑又壯,我如此挑釁的動作對他來說倒蠻好玩兒。
    傑克布說:很漂亮的手工藝品。你母親做的?
    我沒說話。那上面的蕾絲一看就很歐式,非常貴氣,不是唐人街居民的東西。
    你一聽就會明白,我把和彼得的關係瞞著傑克布·艾得勒。中國有句現成的話形容我這種做法,叫做「腳踩兩隻船」。中國人對腳踩兩隻船的女子很不客氣,認為她們卑鄙下賤。我不在乎。為了彼得我什麼也不在乎。
    我不馴的樣子讓日本人窩火,所以想多麻煩麻煩我。他叫來狼狗,把我皮箱裡外嗅了個透,另一隻皮箱裡裝了幾件男式服裝、一套西裝和一件羊皮夾克,統統交給狗去審核。彼得曾經說:他母親在他們的內衣櫥櫃裡放著干薰衣草,我便為他買了一大袋干薰衣草來。狗把那袋干花叼出來,到主子面前請功。
    傑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動作出來,馬上在口袋裡摸一摸,摸出幾張美元,用個幾乎是曖昧狎暱的動作,往日本人手裡一塞。
    日本人一揚巴掌,摑在傑克布臉上。還沒等傑克布反應過來,他又是一摑。他嘴裡不再是那種沒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語言暴行,大家都回歸母語。
    傑克布怒火中燒,兩眼把對面的仁丹鬍子能瞪出洞來。但他嘴角已經上翹,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日本人說他竟敢賄賂官員。他說誤會誤會,那是他為禁帶之物付的罰款。怎麼能用賄賂這種下作詞彙呢?主動付罰款是最誠意的道歉。雖然傑克布英文帶德國口音,但他說得流暢自如,油嘴滑舌。這一刻他整個人看上去圓滑謙恭,一槍打上去,子彈都會在他這塊橡皮上彈跳,再彈回來。
    每當這種時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懷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麼單純羞怯。其實傑克布比彼得小兩歲,在一九四一年夏天我們登上上海岸時,只有二十四歲。
    箱子大開膛,我的衣服裝不下,一部分裝在傑克布的箱子裡,而我自己的兩隻皮箱騰出一隻裝我為彼得買的東西。這對傑克布是個秘密。我向傑克布撒謊,說那些男人衣物是我為我父親採購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讓傑克布和我父親認親。
    傑克布的箱子裡有一半是我的裙子、絲襪、高跟鞋、晚禮服。雖然都是來自舊貨店,但也是舊貨中的精品。一看就是個交際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時間在我伯伯、伯母眼裡是個妖精,特別愛打扮,在他們面前走過去走過來,他們心裡都在說:哼,幹不出什麼好事的!
    確實是在幹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傑克布——我簡直在造孽。有時,為實施一件善舉,必須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樣在心裡為自己開脫的。再說愛昏了頭的女孩子有什麼善和惡?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當成盛典。
    我必須說說我和傑克布·艾得勒怎麼碰上的。我們是在我表姐的婚禮上見面的。那個婚禮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幾百客人被請到唐人街聖瑪麗教堂,客人裡有幾個意大利家庭。唐人街和意大利城是隔壁鄰居,成大亨非得有意大利人的關照。意大利家庭帶來的客人就不純了,什麼人都有,愛爾蘭人、荷蘭人,還有兩個猶太人。
    我一看見傑克布就發現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著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一個個結過婚未結婚的男人都不時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門去跟傑克布搭訕,說他面熟,他說:我喜歡這句開場白。他的樣子暗示:男人才用這個不新鮮的開場白去騷擾女人呢。
    我使勁盯著他看:他個子比彼得矮,身材勻稱緊湊,後來發現他愛玩兒水球,也愛玩兒跨欄。他對什麼都只是玩兒玩兒,什麼都能玩兒兩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裡給你好好審視的時候。一秒鐘的一本正經,他馬上就會擠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經的表情攪亂掉。
    傑克布·艾得勒的歷史不用我介紹,人們早就清楚。六十年代末就有人寫過他的傳記。到現在為止,美國、歐洲大概有不下十個人寫過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於是也就真假難辨。但是有關他怎樣跟著父母、兄弟一塊在三三年移民美國,記載都差不多。一九三三年突然發現美國有一筆遺產需要繼承,對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來說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請函。那年希特勒對猶太人已經開始露出惡毒端倪。艾得勒傳記中也提到了這個親戚是誰。她是傑克布母親的姨媽,守寡後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生癌死了。她的產業不大,在紐約百老匯街有兩處房產,她只能把它們留給艾得勒一家。

《寄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