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喬紅梅便接到石妮妮的電話,說她出了事。石妮妮是學校音樂系的學生,也和喬紅梅一樣,拿一個學位又拿另一個,靠獎學金開工資。她比喬紅梅小五六歲,常說要拿下某個富翁。對於她的終極目標,妮妮很磊落,碰上打她主意的男人,她會說別費事了,你反正是跟我玩不起的。妮妮嗓音很高,又脆又甜,是美國人討厭的那種不性感的小女生嗓音。這時石妮妮卻忽然降調,聲音裡一多半是呼吸,吹得人耳朵眼癢癢。她說告訴你吧,我拿下了一個三十二歲的百萬富翁。
喬紅梅說,好樣的。
石妮妮說年輕的富翁擁有高檔男裝連鎖店,全歐全美全世界的富翁都買他的衣服。他馬上給了石妮妮一份活兒,在他的一個分店做經理。年輕的富翁雖然領導服裝潮流,卻喜歡留長直髮穿牛仔褲的亞洲女孩。因此石妮妮說她一屋子半遮腚的短裙統統作廢。她吵個不停,嗓音又高上去,說上個富翁給了她一副又白又齊的牙,這一個不知會不會替她修修臉上的暗瘡。喬紅梅笑起來。石妮妮的優點不多,但十分突出,上來就會告訴別人她又自私又庸俗,嫌貧愛富,不夠惡毒的主躲開些,免得受她禍害。她知道自己在大多數人眼裡是塊笑料,但她不在乎。
喬紅梅說妮妮你來電話正是時候。
妮妮馬上說,你有事求我就免開尊口。
她不理她,只管說下去,妮妮,我這事還非得你幫忙不可。
你不知道我這人從來不幫別人的忙?
你到網上幫我發一封信,裝得孤苦零丁,飽受創傷。
我是飽受創傷,妮妮說,自己也哭死了。說吧,喬紅梅,你要我去禍害誰?
就發一封信,說你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見到他,不知怎麼特想和他談談。喬紅梅把網址和信的主旨交待給妮妮。這是她靈機一動的想法,想改變一下她在這場周旋中的被動地位。
妮妮問要不要放上一張她的相片,相片上暗瘡反正看不出來,她說。對了,給個一張全身的!
妮妮大聲叫道,我的玉腿玉胸怎麼樣?沒得說吧?
喬紅梅不同意,說妮妮的全身照太色情。
妮妮問,這個是誰?
喬紅梅說,一個富翁。
妮妮說,我拿下來算我的?
算你的。
夜裡石妮妮來電話,說富翁沒理他。
妮妮把她的電子信轉發過來,喬紅梅讀了兩遍,認為基本是那個意思。她指示妮妮,放一張直長髮、牛仔褲的相片上去。
放下電話,她見他有新的信件來了。
他說他在想像她現在在做什麼。子夜,杯子裡是茶還是酒?她捧著茶的手緊了一緊。
他說他看見她在寬鬆的起居袍裡,頭髮一半在領口裡。他說他喜歡她所有的形象。柔軟寬大的衣服下面,她小小的胴體使他痛苦。
喬紅梅一陣燥熱。他說一些感覺落實成文字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這是他正處的困境。他想傳達給她的,是從感覺到感覺,中間沒有文字自以為是的詮釋。滋味、氣息、觸碰……文字怎麼可能講得清?舌尖舔在一顆剝去皮的葡萄上的感受,那感受只能是舌尖和葡萄之間的;那一舔感受到的圓潤、半透明的質地、多汁和成熟,獨屬葡萄而不屬於任何其他物質的滋味……他說他已經把它寫走樣了,已是他強加於沒有文字的舌尖和葡萄的感覺了,這感受是舌尖和葡萄間的一個秘密,只有它們自己知道。文字永遠嫌慢、嫌笨,太過實際和具體,太過生硬和粗暴。她的嘴濕潤起來,胸脯似乎在變化。想像一下吧,他說,舌尖碰到的是一塊細膩膩的乳酪,或一滴三十年的紅葡萄酒,或一顆激情的乳頭……這之間,感受一言難盡。那秘密接近罪過的感官狂喜……他說文字太令他失望,一寫就背叛了感覺。但他相信,她悟到他在說什麼,這是他和她之間的秘密。正如舌尖與葡萄、與酒、與乳頭間的秘密……她不知自己怎樣下了網,回到臥室。格蘭還在讀學生的讀書報告,在一蓬燈光下顯得那麼祥和。一縷灰白頭髮耷在他額上,面部線條十分鮮明。他摟了摟她,吻一下她的耳朵。全是日常俗禮,舒適而麻木。她卻不知為什麼拉住他的手,把它擱在自己胸上。格蘭很久沒有這樣和她做愛,回到十年前似的。
完畢後他問,你沒事吧?口氣很擔憂。
她心裡慚愧之極。只要格蘭不出聲,就不再是格蘭。她怎麼會這樣下作?肉體其實已私奔得那麼遠。
她一夜沒睡,清晨五點起床,給他寫信。
她說她感謝他的出現,使她自以為遺忘了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打開了她,從心靈到肉體。但它已發展得可怕了,她不能拿它做毒品。她將更感謝他的消失。
早餐之後,他已有回信來,問她是否打算換網址。
她避開提問,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讀他的信。他說不管怎樣,他會常常看她從草坪上走過。她不再說什麼,最後狠狠擊一下鍵,下了網。她下午有一節課,匆匆抓起書和筆記本,向客廳走。格蘭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給她,是便餐店買來的三明治。她打開保鮮薄膜,嫩粉色火腿在兩片黝黑的麵包中間,傷口一樣咧開。
喬紅梅走上草坪時停住了。她四處張望,然後目光定在十六層的公寓樓頂。那兒是這座大學城的制高點。
她跑回去,卻發現通往樓頂平台的大門上著鎖。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樓房管理員。他非常客氣,問她上平台有何貴幹。她說看看風景。他說恐怕不行,他無法向住戶協會交待。她說她不去自殺,他笑嘻嘻回答說那誰知道。她說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兩條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請很妙,他很領情。緊接著他又回到飛機乘務員那種永遠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說他可不想上那兒看風景。他話鋒一轉,謝謝她為公共洗衣房捐的書。洗衣房有個爛書架,誰有舊書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時讀。人們常常把書拿回家,又把家裡的書換上去,因此形成一個方便的小周轉。
喬紅梅問他怎麼知道她捐了書。
他說因為她捐了許多書。
她說書上並沒有她的名字。
他說一定需要名字嗎?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頭髮。個頭五尺九寸左右。喬紅梅在下課時開竅了,那個密語者可能是誰。樓房管理員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並且他瞭解每家每戶的背景、經濟狀況、感情局面。
第二天中午,喬紅梅看見管理員從草坪上走過,手裡拿著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陽台上,戴一副太陽鏡。管理員的馬尾辮被風吹動起來,頓時添出一點哀婉的風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鎖入我的瞄準距。遮陽傘稍微傾斜,陰影特別理想。你看,我也能呆在暗處,而把你亮在明處。管理員坐了下來,坐在被鴿糞塗得花斑斑的長椅上。看來他要在喬紅梅的瞄準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兇殺片的典型鏡頭。
她輕輕晃動二郎腿。他卻沒打開三明治。從十六層樓上的位置看,他是顧盼的。他在等一個人。她看管理員不斷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點五十九分。毒販子一般會準時到達,管理員的臉色是輕微的中毒者的。
一個女人走過來,紅色頭髮,胖而高大,像個生過一群孩子的好心愛爾蘭主婦。她手裡也是一份三明治。這個自由民主的大國人口眾多,卻只有那麼幾樣飯食。一個被快餐統一的聯邦。女人和管理員邊吃三明治邊讀幾頁紙。不久,他們的手動起來了,在腿上打著節拍。喬紅梅從椅子上站起,伏在陽台欄杆上。
他們在排練一段歌劇。是兩個業餘演員,在本地歌劇團跑龍套。唱得來勁,女人肥壯的大巴掌在管理員背上一通的拍。管理員夠忙的,卻還有一份閒心和人密語。她見兩人分手,便趕緊下樓去,走入地下室時,他正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她他向後一個小小的趔趄。喬紅梅一樂,看,我也能殺你個冷不防。他不失禮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門鈴的。她說真對不起,失禮了,可門是大開著的。他說又要去看風景?他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說她的鑰匙落在家裡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電腦。他以歌劇龍套的姿式,向她擺出一個古典邀請。她盯著他。眼睛,深棕;頭髮,黑色;耳朵,偏小(但輪廓優美)。她將他的特徵描掃在腦子裡一一登記。他仍藏在某個歌劇角色後面,戲腔對她說,哪裡,為你這樣迷人的女士效勞,是我的榮幸。他有些緊張,表面上和她要貧嘴。然後他走到寫字檯前,為她拉開帶輪的轉椅。她又看他一眼,這就是引發我傾訴欲的那個人?才華還是有一點的,一手好文筆瞎糟蹋在她這兒。他問她要不要來杯什麼喝的。她說隨便,有什麼我就喝什麼。點擊兩下,電流在她和他的空間裡吱吱尖叫起來。
她接過他遞來的白水。這個騙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開地跑著許多龍套。
新網址一片清靜。只有妮妮一封短信,打開,噗哧一聲樂了,妮妮已結束了五天的浪漫史。
她告訴喬紅梅,一個電腦界巨富來到她的分店,一氣買下幾萬元的西裝。她被富翁邀請到試衣間裡去伺候試衣,兩人就地生情,歡愛一場。妮妮正要腳踏兩隻船,卻收到解雇通知。原來服裝富翁從防盜監視器裡看見了妮妮和電腦富翁在試衣間裡成就的好事。妮妮感歎,這年頭你就沒有一個絕對清靜的角落!管理員現在以一張報紙做掩體。她向妮妮發了封短信。然後她一口口呷著紙杯裡的冰水。妮妮竟馬上回信了。說她剛收到密語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誇妮妮年輕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夢中的亞洲女子形象。妮妮沒有把他的信原文轉發,還把他當個富翁給她自己私下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