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格蘭出現在她辦公桌前,拎一件運動絨衣,帶一頂棒球帽。若不是他肩上背一隻旅行包,包上有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標籤,她會認為他直接從長跑途中來。這人說,好,像個童話故事的結尾。喬紅梅說,假如照此結尾,真的就成了很甜的童話。她關掉電腦,納悶地想,她怎麼了?把這人當懺悔神父,還是心理醫師?這是不是也是種自淫?
石妮妮在階梯教室門口叫她:「紅梅,出事了!」
她兩隻胳膊在頭頂上亂舞,露出新剃了毛的乾淨腋窩:「那個密語者昨晚上來了信!」喬紅梅叫她講中文,也不必那樣「花腔女高音」。
妮妮告訴她,密語者是個二十歲的小女生!昨晚她對妮妮密語了大半夜,說她害死過一個人。她的五根細長手指緊抓住著紅梅的小臂。「我問她,害死的是誰,她到後半夜才把事情大概講完。」
事情是這樣,自稱女孩的人在六歲時接受心理醫師的催眠療法,說出一樁****案。心理醫師用了兩年時間,把女孩在催眠狀態下提供的線索拼揍起來,推理和破譯,終於診斷出女孩在五歲到六歲之間,連續遭受父親的強暴。這段創傷性記憶被女孩完全忘卻,又被催眠術復活。這便是女兒把父親送上法庭的證據。法律訴訟費用使父親幾乎破產,輿論又摧毀了他的名譽。父親在給女兒留的遺書中,要她明白他是含冤離去的,他們父女是一場迫害的犧牲品。女孩長大以後,漸漸意識到父親很可能是受冤枉的,童年的她受了心理醫師的誘導,而被誘供的證詞又經過斷章取義的連綴,經過想當然的詮釋,得出了一個醜惡的結論。成年後的女孩認為人不可能完全忘卻一段巨大創傷(不管弗洛伊德怎樣假設人類記憶的抹殺力),假如這樣的創傷能被忘卻,只能說明它根本就沒發生過。喬紅梅讀完妮妮打印出來的電子信,目光落定在最後的段落上:「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通信。我知道,我使你失望了,因為你的原意並不是要找一位我這樣的女友。」失望也是拼錯的。少一個字母。她問妮妮,相不相信密語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石妮妮說她早亂了,不知該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她們此刻在操場上。小城的一半人似乎都集中在這裡,看一群激進學生燒國旗。離這兒兩小時車程的舊金山反戰已反了兩個月,小城剛剛有這麼一個大動作。一個學生用高音喇叭在朗讀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詞」我有一個夢想」。其他學生已把國旗降下來。這座大學城的公民和其他地方一樣,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超重。超重的公民們此刻一聲歡呼,警車到了。火同時著起來。
警車包圍了人群。一個超重警官和人群中的熟面孔打招呼。學生們領頭唱起」再給和平一次機會吧」!
喬紅梅心想,密語者此刻在哪裡?她回到公寓樓前,草坪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瞧熱鬧去了。恰是正午,她聽得見自己裙擺在腿上磨擦的聲音。她看一眼表,發現一部電梯停在十六層停了已有五分鐘,並鎖定在那裡。另一部掛了檢修牌子。樓裡所有人都到樓頂去看燒國旗儀式去了。這座安份的小城有看頭的熱鬧不多。她決定爬樓梯。上到七層,她感覺到除了她自己,還有另一隻腳,也在登樓。她有意加重步子,又上幾格台階,另一雙腳作答似的也上了幾格台階,回音久久不消散。喬紅梅感到背上一片刺癢,汗珠如同無數破卵而出的幼蟲,一點點拱出頭,剎那間已爬滿了她全身。她定了定神,大白天她怕什麼?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空曠荒涼的白天。她悄悄往下走,另外那雙腳退得更快。她想,怎麼成了我追他逃了?她試著懸起兩腳,用胳膊撐住扶手往下滑。於是她的速度快了三倍。也許四倍。很快,她和那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她不顧一切地追下去。那雙腳倒也機敏,樓梯上留下一串舞蹈碎步。追到一樓,這人就沒地方逃了。一樓是一百多米的大堂,擱放著臨時接待來訪人的三張沙發。喬紅梅沒想到他(她)會鑽進地下車庫。她絕不追到車庫去,那不是中了計了?車庫在多少兇殺電影裡做過理想的案發地點?
她走回去,腿軟得厲害。走到四樓時,她聽見地下車庫的鐵門響了一聲,他(她)又出來了。也是一雙疲軟的腿,把他(她)拖上台階。她一點點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來。
喬紅梅在九樓的梯階上坐下來。再豪華的大廈都有這樣陰森的樓梯,一律的無窗,一律的節能燈。灰溜溜的燈終日亮著,照在光禿的水泥台階上。她坐了一分鐘,正要起身,聞到一股大麻的香氣。樓裡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這麼個沒趣的地方來過癮。剛才的腳步不是衝她來的,不過是個犯癮的可憐蟲。
格蘭沒回來,留了張字條給她,說他去看學生燒國旗。他的字體飛舞起來,總算出了件讓他也亂一亂的亂子了。格蘭和她這幾年用字條來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多,這樣很省事,爭吵也不發生。
她打開電腦,手裡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語者談談。
她把那個女孩怎樣加害她父親的故事告訴了她。她寫到故事結尾居然淚汪汪的。父親留下遺書後,開車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裡服了毒。他不願女兒看到死後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語者都沒信來。格蘭忙出忙進,為他系裡的幾個被捕學生張羅保釋。另外幾個學生要參軍,他要代他們向系裡請願,保存他們的課時。喬紅梅發現三天不刮鬍子的格蘭生動了許多,簡直像又發起一次浪漫熱症。
第三天,密語者還是沒消息。
喬紅梅坐在電腦前,感覺灰溜溜的。
也許她一再告訴她,她只愛男人,使她終於放棄了她。也許她發現喬紅梅和妮妮是一夥,搭了檔在作弄她。已經是第七天沒收到她的信了。喬紅梅看著電腦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鑽牛角尖地鑽入了這個謎一樣的密語者。桌面上一片混亂,桌角擱著兩個杯子,裡面的咖啡已乾涸。電腦上有塊三明治,上面有半圓的齒痕,火腿露出來,已干了,老傷般深紅。她身後,書房也荒蕪了,攤開的六、七本書上落了一層銀色灰塵。牆角的鏡子上貼了許多小紙條,提醒她自己該還圖書館的書,該回某教授電話,該給吊蘭和巴西木澆水窗子右上方的吊蘭倒沒干死,反倒蓬頭垢面的茂盛,蜘蛛從那兒朝著天花板撒開一張大網。
第八天,信來了,絕口不提喬紅梅的上一封信,關於那個陷害父親的女孩。她說喬紅梅順著超市貨架的長巷走來時,她幾乎沒看出她來。穿著白短褲和紅色背心的喬紅梅看上去四肢發達,每個動作都虎生生的。於是她看見的是一名PLA女軍官,(註:美國人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簡稱。)可不那麼好惹。她對著前女中尉的側影看了兩分鐘,想調整那個飄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邊,遠比他剛勁。髮式也出乎意料,你這個變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見她從格蘭身邊離開,回身去看地面上一張廣告。那是一張房屋出租的廣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筆墨標在上面,還框了一圈螢光桔紅。她看見喬紅梅用穿白球鞋的腳踏著廣告,把它轉了個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面朝她。然後喬紅梅伸手去夠貨架上的花生醬,亮出手臂上那塊圓圓的卡介苗斑痕。她說那塊斑痕讓她心亂。講得露骨些吧,它讓她慾火中燒。這人大言不慚,說她癡癡地站了很久,想把沒出息的樣子收斂起來。她看格蘭的手摟了喬紅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過。她想像六七歲的喬紅梅,站在孩子們的隊伍裡,一隻衣袖脫下來。這人跟在喬紅梅身後,看著格蘭摟著她向嘗試食物的攤子走去。她想到七歲的鄉村小姑娘梳著曬成枯草的細辮子,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赤裸的小腳,臉像所有其它孩子那樣懵懂,那樣任人宰割。她說那想像使她生出強烈的衝動,想觸碰那塊斑痕—從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變的,保持著異樣的敏感。她說喬紅梅其實把租房廣告上的價錢背在心裡了。她無意中發現了喬紅梅的一個秘密嚮往。
「也可能是剎那間的心血來潮,你想有個自己的窩。誰知道呢?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著多少謀劃,一個外來事物不期然地出現,突然間把那漆黑的謀劃照亮了。到底是什麼謀劃,分居、離婚,還是偷情,你並不清楚。但謀劃是萌生了。然後你走向你丈夫,恢復了小鳥依人的一貫形象。」她說格蘭在免費品嚐食品的攤子前大聲打諢。他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常用玩笑緩解沉默帶來的壓力,緩解溝通危機。她說喬紅梅笑了,心裡卻在全力忍受。連她都看見,一句冷冷的搶白,就在喬紅梅嘴裡。「你們的親熱令我緊張,但你夠棒的,不著調的玩笑被你成功地忍受過去了。然後你看你丈夫拿起第二塊糕餅,似乎從來沒發現他咀嚼時會整個頭皮都動起來。他一邊賣力地嚼著,一邊拿了第三塊糕餅請你客。你笑笑謝絕了。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你卻調開臉,避開那股甜熱的口腔氣味。看看周圍正發生什麼。肥大的身軀推著超重的購物車,厚重的雙下巴和紅潤的大臉蛋。食物真多啊,足以淹死這些幸運的人們。滋味卻單調得可怕,這些豐胸肥臀的雞,它們從一個雞蛋鑽出到變成一堆肉只需一個月,壽命不比大白蘑菇長多少,因而滋味也就沒什麼區別了。你在雞肉檔裡挑撿,想找半打瘦弱些的雞腿,卻失敗了。這些雞短暫而無擾無憂的一生中,它們的腳從不著地,所有的腿按人的計算達到預期的斤兩。層層疊疊排列得像團體操般的肥雞肉體,無所謂雌雄,無所謂強弱,腦子完全空白。怎麼可能有滋味呢?生存競爭的搏鬥,尋歡求偶的激情,對天敵的恐懼,那一切形成的血液循環和肌肉發育,使一隻雞的生命成為巨大偶然。正是這偶然,使雞成為雞而不是大白蘑菇。你最後拿起一盒雞胸,因為它們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你把那盒雞胸擱到購物車上,不是擱,是小小一扔。那裡面的疲憊、牢騷、無奈,我全感覺到了。你的肢體語言非常含蓄,但不單調"喬紅梅聽見格蘭在客廳打電話,聲音顯得很年輕。他在談第二天晚上舊金山聯合廣場將舉行的燭光示威,網上申請參加的人有兩千多了。不久,格蘭興沖沖的腳步走過來,在她門口停了兩秒鐘,又興沖沖進了他自己的書房。她聽見格蘭開始上網,手指頭流暢地彈奏在電腦鍵盤上。她把密語者的信讀了三遍,一面溫習那天在超市見到的所有面孔。她又讓這人漏過去了。她請她不要玩這種偷窺的把戲。回信馬上來了,問她是否有心租那間廉價房。喬紅梅真的反感起來,手在鍵盤上狠狠敲打,我的丈夫就在隔壁,我可以問問他,怎樣對付你這樣的變態狂。我丈夫已經對我最近的異常表現起疑心了。
「不會的,從我的觀察來看,你丈夫覺得你們已進入了婚姻的絕對穩定期。如此的穩定,知心話都免談。連那種充滿感覺的無言對視,也免了,早就免了,早已像大多數美國人那樣,用說笑填塞沉默。說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無數可能性,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種會意?大膽沉默下去,會意才可能滋長。你丈夫卻已喪失了膽量去沉默。多少人喪失了這膽量?你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