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剛要上樓,就聽見小梅在叫他。一抬眼,看見樓上的樓梯扶手上冒出小梅的臉。她說有人打電話來找他。誰?不知道什麼人老撥咱們二樓的公用電話,說是要找董丹。董丹明白了,那個號碼曾經印在他的舊名片上。小梅說電話鈴一直響一直響,幾乎把他們整棟樓裡正在睡午覺的人全吵醒了,所以她只好下樓來接電話。對方是個女的。
「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問我是誰。」
「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是誰?!」
「然後呢?」然後兩個人都摔了對方的電話。
高興。一定是那個煩人的女人。肯定她按照董丹胡寫的號碼給陳洋一再撥號,發現受了董丹的捉弄。他三步並兩步趕忙就下樓去。在二樓和三樓之間,一個灰頭土臉的電話機擱在水泥地上。他抓起話筒,按高興名片上的號碼撥號。聽著電話鈴在那一端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他深吸一口氣。
「哈嘍!」
「對不起,高小姐……」
「等五分鐘再打給我。」她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他等了她十分鐘,再次拿起電話。
「再等五分鐘,OK?」她說。然後,他聽見的就是電話錄音機裡頭的留言:「我現在正在工作,不能說話。」
他只好站在原地,抱著話筒繼續等,決定過十五分鐘之後再撥一次。他抬頭看見小梅還在樓上望著他。他打了個手勢,小梅立刻一步兩階地奔下樓來。她在嫉妒高興那女人?沒準真是在妒嫉她。她大可不必妒嫉高興。董丹不會當小梅的面承認他離不了她,但事實上沒了她他連覺都不會睡。夜裡他常常翻來覆去睡不著,急得就像是等公共汽車等不來,而他要去的一個重要酒會就要開場,晚了就進不去了。這時他只要聽見小梅均勻、深深的呼吸,帶著輕柔的鼻鼾,就會漸漸平靜下來。他相信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像小梅呼吸得那麼鬆弛、平靜,只有活得與世無爭、心安理得、不虧欠別人、也不覺得別人虧欠自己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呼吸。他只要隨著她呼吸的節奏,慢慢調整他的吐氣吸氣,直到跟她的節奏一致,他心中的焦慮也就慢慢地抹平了。最終小梅的呼吸聲總會搖晃著他入睡。
他把和高興的相識過程告訴了小梅之後,她在他肩上掐了一把。這是她消除疑慮的表示。
又過了五分鐘,董丹拿出高興的名片,指著上面的電話號碼叫小梅撥號。他叫她開口先說:「你好,這裡是某某網絡媒體公司,我是董丹的秘書,請問高小姐在嗎?」在董丹的指正與調教下,小梅一次一次地練習,董丹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的側影,聽她像孩子般認真地練習著每一個字。他要求她說「高小姐,請稍等,讓我把電話轉給董先生」的時候,下巴要縮進去,盡量把嘴型壓扁。他對於她的進步點頭表示滿意,並解釋說,這樣她的聲音聽起來才會比較低沉成熟,比較「酷」,對方就會聽不出來,剛才跟她撒潑叫板問「你是誰?!」的是同一個人。
電話這時突然響起,把他們倆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倒退一步,瞪著鈴鈴作響的電話誰都不伸手。在這座一向死沉、灰噗噗的樓裡,那鈴聲聽來格外刺耳。他朝小梅使個眼色,要她去拿起聽筒。她卻只顧著笑,害躁了起來,真成了在大老闆的手下剛開始工作的新手,接著整個人就僵在那兒了。董丹只好一把抓起話筒,手心緊張得直冒汗。
「喂……」
「別跟我說對不起。」高興說,「你給我的那個電話,我撥了上萬遍。剛開始我以為是其中號碼順序寫錯了,所以我重新組合接著撥。能試的順序我都撥過了,我真想罵你王八蛋。不過你這個王八蛋這麼做是為了保護陳洋,所以我能理解。」
就在這時候樓下廠房的機器又動工了。這是好長一段日子以來,工廠第一次來訂單。住在他們廠房裡的這些居民眼下對這噪音倒是挺歡迎的,因為噪音意味著廠裡會有錢把正式職工和下崗職工的工資償付一部分。因為這噪音,他們會睡得安穩些,胃口也會更好。
「怎麼這麼吵鬧?」高興問。
他用手摀住嘴巴以及話筒,跟她解釋因為他剛把窗子打開,窗子外面就是大街,車水馬龍。現在好些沒有?他的手把話筒擋得更嚴實。好多了,她說,她沒想到他能寫出那樣一篇文章。什麼文章?就是關於陳洋大鬧孔雀宴的那篇文章啊!她在哪裡讀到它的?這篇東西還沒有被發表出來呀!別打聽了,她有很多秘密途徑讓她讀到尚未發表和不得發表的文章。好東西通常都是不發表的。說完,她哈哈大笑。她從塗了深紅色口紅的嘴裡發出的笑聲震得董丹的耳朵發麻。他皺皺眉,把聽筒拿遠了一點。工廠機器的隆隆聲暫時把他與她隔開了。
小梅在一旁瞪著眼睛。
高興繼續說,能讀到他這樣的文章頗讓人振奮,一點也不造作,跟所有千篇一律的報道完全不同。而且它有種誠懇的客觀性,當然有些地方還可以再修一修,有些錯字需要改正,可是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觀察角度的新穎,只出於孩子不帶成見的眼睛。還有那種只屬於孩子的非評判性的描繪。
陽光從破了的玻璃窗裡射進來,照著董丹額頭上一顆顆的汗珠。小梅看到了,伸手就過去幫他擦汗。董丹回報一個微笑。這座水泥造的建築物,每到下午就熱得不透氣。現在加上樓下開動的機器助陣,更是熱死人。
「你到底是從哪兒看到我的文章的?」董丹問。幾天前他把文章投給某雜誌,只是因為比投進垃圾箱好些。
對於他的問題,她避而不答,轉而繼續稱讚他文章裡頭的許多描寫,關於在場的來賓,關於服務生們的制服、他們上菜的方式,以及餐桌的擺設、宴會廳裡的裝潢,甚至他還注意到像桌上盆景裡的花都是假花這種細節。當然還有對菜餚的描寫,尤其用香菇排成孔雀開屏的那道開胃菜,真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每一道菜在他的筆下都成了一件藝術品。她尤其讚賞他如何將整篇文章推到了它的高潮。事前完全不留伏筆,卻也一點不像是刻意的設計,那種直率天真反而讓人覺得境界更高。
董丹很驚訝,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她卻能夠讀出這麼多東西。經她這麼一說,董丹都被自己的文章給啟發了。
「所以陳洋把那盤孔雀肉給砸了,真讓人覺得震撼……」
「他沒砸那盤菜,他是掀了桌子。」
「行,沒砸。他把那道菜扔向裝模作樣的女主人身上……」
「沒有,他沒把那盤菜扔到她身上;也不知怎麼著盤子就落在那女的膝蓋上了。陳大師他——」
「你讓我說完。」
她說。她對他文章的稱讚並沒有到此打住。董丹看看小梅,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他分享她根本聽不見的信息。
「這樣好不好,明天我有空,我到你公司來,咱們討論討論,看怎樣把這篇文章發展成一篇陳洋的人物特寫。這樣他對於自然生態保護的發言可以被更廣泛地傳開。我聽說他最恨大吃大喝,吃得特簡單,最瞧不起那些愛吃的人。」
董丹心想,那是因為恨得起大吃大喝。他吃得起,他才不愛吃。
「你那篇東西如果加以好好潤色,會成為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我們可以讓它變得更強有力。平心而論,現在讀起來還是挺糙的。」她說道,「明天上午十點,我過來。你們那附近好停車嗎?」
這下他慌了。
「明天上午,我得在外面跑。」
「那就等你從外面回來以後,我再到你的辦公室跟你碰頭。我的時間比較彈性。」
他沒有退路了。他求救似地望望小梅。小梅只是好奇地瞪著眼睛。看見那表情,董丹的緊張情緒稍稍緩和了些。
「那我在大廳裡等你。」他說。
「行。」
找個咖啡館,把她帶去,藉故說他們辦公室裡太吵太亂,正在修水管,或者說要搬家什麼的。一杯咖啡得多少錢?萬一那附近沒有咖啡店呢?萬一她早早就到了,發現那座辦公樓裡根本沒有他名片上的那個網絡媒體公司呢?這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穩。一大早爬起來準備赴約時,發現他的褲子口袋上出現了一個醜陋的破洞。昨天夜裡褲子被耗子咬了。那耗子咬破了口袋,咬破了口袋裡的餐巾,直奔那個被遺忘的海螺。好一隻大耗子,如此好的一副牙口,甚至連海螺的硬殼都差點給它咬穿。他們這座樓裡的老鼠平日只聞過麵條、饅頭的味道,哪裡聞過這樣的鮮味!可惜現在小梅也沒得嘗了。小梅正光著腿、虛著兩隻微腫的眼睛,想替董丹另外找條褲子。可他除了這條之外,就沒別的褲子上得檯面了。她只好從褲兜裡面剪下一塊相同的布料,然後補到破洞上。他又把襯衫從皮帶裡拉出來,放在褲腰外面,遮住了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