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會計室擠得水洩不通,所有下崗職工大排長龍,從四樓一直排到了樓下的院子裡,等著兌現他們手中的「白條」。工廠發不出現金,只好打白條,等到廠裡有資金進來才能兌換成真正的鈔票。董丹好不容易才從談笑的隊伍中殺出一條路,爬上了樓。這是幾個月來人們最快樂的一天。空氣裡儘是他們的汗酸味。他終於穿過了狹窄的走廊來到了會計室的門口,四下尋找小梅。她中午就來幫董丹排隊佔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時候,只見她坐在階梯上,背靠著身後的水泥欄杆,手裡頭正忙著編一頂假髮,在肉色的、人類頭皮般的半圓材料上,把頭髮一根根鉤織上去。她從一間專為電影或連續劇製作道具的公司包來這個工作,收入不錯。假髮已經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裡捧了一顆砍下來的人頭。她看到了董丹,告訴他等會計室主任從銀行回來之後,辦公室就會開門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過身旁的時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們很久沒見著他。或者挖苦他說:現在可發了,不理人了,還戴著一副眼鏡裝知識分子。他們塞給他瓜子和香煙,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經差一刻五點了,大多數人這時都已經席地而坐。有些人乾脆脫了鞋,拿來當作椅墊,原來的汗酸味現在加入了一股鹹魚的臭味。
會計室主任沒有出現,而是通過全工廠的大喇叭向大家宣佈他跟銀行的談判破裂。所以,今兒個他沒錢兌換他們手中的白條。他希望廠裡在這禮拜能夠把欠銀行的利息還完,到了週末,銀行就可以放貸款給廠裡,那時就能兌現白條。他抱歉讓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幾個月來大夥兒沒收到錢,只收到白條,的確造成了大夥兒的生活困難,所以保證廠裡—收到客戶的付款,立刻就拿這筆錢去付清向銀行貸款所欠的利息。眾人紛紛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滿是瓜子殼、煙頭的地面留在身後。會計主任繼續宣佈,廠裡將發給每一個人半打魚罐頭,作為廠領導對大傢伙兒的一點關愛和慰問。在下樓的時候,有人就談起又看見工廠經理換了一部新的凌志,這已經是他兩年之內第三次換車了。是嗎,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誰他媽的去給他們數?眾人都笑了。
在樓的出口處,一男一女兩個廚子正在分發赤身裸體、沒貼標籤的魚罐頭。那男廚子問董丹,胡小楓的那一份他是不是可以幫忙帶過去。因為董丹曾經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徒弟。董丹說沒問題。那女廚子便說,你得小心,胡小楓新雇了一個小姐,騷得要死,大美人一個。可是挺有氣質的啊,男廚子立刻接口,看起來不像是個婊子。旁邊的人便問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胡小楓有一回帶了她和另外一個小姐到食堂來吃飯,那小騷貨靜靜地坐在那兒,胡小楓跟另外那個小姐拿起筷子,她才跟著動作,吃得細嚼慢咽的。男廚子說。
小梅帶著他們那六個罐頭先回家了。董丹抱著六個罐頭,繞過工廠那兩根大煙囪,朝工廠的員工宿舍區走去。在傍晚蒸騰的熱氣中,那排紅磚樓房打老遠就看得見。總共有十棟,一模一樣地被煤煙燻黑,讓家家的陽台上掛滿了褪色的衣衫、床單、尿布,弄得一模一樣的襤褸不堪。
胡小楓住在二樓的一間兩居室裡,是她過世的丈夫留給她的。樓梯間裡一路可見停放的自行車、做泡菜的瓶罐,以及孩子隨手的塗鴉。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等在胡小楓門口。胡小楓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幾里外修公路的民工。那兩人蹲在那兒,眼睛研究著面前水泥地面上的某一個點,企圖把自己的存在盡可能地縮小。想來他們也是來「按摩」的。董丹將裝著六個罐頭的小木箱放在地上,心想那兩人一定以為他來此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董丹敲了敲門,那門最近才油漆過,上頭只掛了一個簡單的小牌子,寫著「楓之屋」。
「排隊啊。」其中一人咕囔道。
「什麼?」董丹問。
「這兒在排隊。」咕囔的聲音變得更含糊了。
「兄弟,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董丹道,臉上露出微笑。看到他們害羞,決定要逗逗他們。「排什麼隊?」
對門一個老太太抱著孩子走出來。「呦,窯子今天沒開張?」她問。
董丹朝她望去,只見她那張平板的臉上露出一絲謔意。兩個工人又低頭去看地上,當作沒聽見。
「楓丫頭,」那女人揚聲道,「你那兒有沒有感冒藥?」
沒有回應。
「我孫女兒在發燒!」她繼續扯著嗓門,「看來,今兒個老闆娘還挺忙。」
那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眼,又看看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進屋去,拿出一把塑料兒童椅,往地上用力一放,要給排隊的人坐。兩個大男人推著要對方先坐。老婦人於是又進屋去拿了一張,一路上仍嚷嚷:「阿司匹林就行。楓丫頭,你那兒有沒有啊?」
門開了,露出穿著黑底灑滿玫瑰蓓蕾的連衣裙的胡小楓。對不起呀各位,她說。她手下的一個姑娘趕回家去照顧她動手術的父親了。今天她們忙不過來。她約莫四十出頭,動過一次不怎麼成功的隆鼻手術,一雙眉毛也是紋出來的。倒是那雙眼睛裡有一種非常溫暖的神情。
她問那兩個男人怎麼不敲門,可以先進來喝點飲料嘛。然後轉身又問董丹他母親的氣喘病可好些了。董丹母親的毛病是胃潰瘍,可她眼裡親切的神情讓他不忍去更正她。當她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交心信任的人。這樓裡的住戶哪個過去不總是臭她,當面啐她,到了掃黃運動,竟沒有人去揭發她「按摩」幌子下的勾當。
從屋裡走出來兩個男人和胡小楓道別。坐在小塑料椅上的男人趕緊站起來鑽進了門裡。胡小楓則繼續和董丹聊著,告訴他她為他母親的氣喘專門去打聽來了一些偏方。
董丹注意到她比手劃腳時,膀子上鬆弛的皮肉。
接下來他說了句一秒鐘之後就會後悔的話。他說她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幹這一行了。她願意的話,他可以替她在有錢人家找一份幫傭的工作,賺的薪水足夠她和她兒子過活。
她看著他的目光像是需要幫助的人是董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