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洋住處的大門口,那個門房因為認識董丹而把秘密告訴了他。老頭此時正待在他鄉村的別墅裡,距離市區五十公里。那現在是誰在照顧老頭呢?司機和廚子。李紅沒有跟他一道去嗎?沒有,她得回她家照顧她生病的母親,她母親心臟不太好。有沒有公交車可以抵達陳洋鄉下的別墅?就他所知道,沒有。
無所事事的董丹又來到了「綠楊村俱樂部」此時正是生意清淡的時刻。「盲人」按摩師們正在休息室裡打乒乓球,另一邊,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正在觀看電視連續劇。老十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塗腳指甲油。看見董丹,她立刻彈了起來,一隻腳歡跳著迎到門邊。當著大家的面,她毫不隱藏她對董丹的情感。她其實是在向他們炫耀董丹。
十分鐘後,他們倆來到了大街上。老十跟經理說她感冒了。他帶她進了地鐵站,她很驚訝董丹並沒有開車。他說他沒錢買車,她說記者不是掙得不少嗎。如果老家還有老爹老媽,每月等著他們的兒子寄錢回去,哪兒還會有錢?那就等她嫁了有錢人,買輛車送給他吧。什麼時候嫁?早晚唄。她問他喜歡BMW還是奔馳,要不就法拉利。她說奔馳敞篷車挺舒服的,夏天把車頂放下來,冬天座位還有暖氣,只是它的造型沒有法拉利那麼出風頭。她對車子瞭解得還真不少。當然囉,活在北京這種城市,人人都得趕緊長知識,是吧?沒錯。她微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同時想問她有沒有坐過這些在北京大街上呼嘯而過、把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嚇得半死的名車。他還想問,她是否坐過那種燒包開的車,就是那種專靠坑人發財、邊開車邊伸手模她大腿的燒包。但他沒問出口,卻聽她說她姐姐的男朋友經常換車,越換越燒包,還請過她坐他的車。董丹問她會嫁一個像那樣的燒包嗎?不會。為什麼?因為他不是真有錢,他只是假裝有錢。他望著她桃子型的臉蛋,左邊的唇角一顆紅痣,讓她看起來十分撩人。他突然注意到她的一雙眉毛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他聽說有些女人會把真眉毛拔掉,紋上假眉毛。紋出來的眉毛都有著相同的弧度——好萊塢型的弧度——工整而完美。董丹不禁想像,有著六億五千萬女同胞的國家裡,所有女性都有一副相同弧度的工整眉毛,人多眉毛少。老十今天的衣服讓她看起來有些老氣:黑色蕾絲的內衣加上一件白色外套,底下一條緊身的白色短裙。她走起路來膝蓋打彎,屁股往後,看起來像打算坐下又停止了。她還沒學會怎麼穿高跟鞋,可是她還算得上是美女,知道怎麼樣利用自己的條件。
這時是初秋時分,天空清澈,有著微微涼風。他們一路慢慢溜躂著來到了北海公園,連手都不拉。一塊走在外邊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是新經驗,彷彿他們得重頭開始建立他們的親密關係,以一種新的方式,不同於從前躲在陰暗的按摩室裡的方式。他們眼神交會時,心跳會加速;每次他的手或肩膀不經意就碰到了她,剎那的接觸造成了一種緊張的偷情樂趣,讓他們找回了少男少女的感覺。這樣的閃爍碰觸令他們顫慄,渴望得到更多。
在北海公園,他問她想不想去划船。她說當然想,她還沒劃過船呢。兩人交換了一個微笑:北京的情侶們都要去劃划船。在小碼頭上,她坐下來把腳上的高跟鞋脫掉。隔著絲襪,董丹看見有兩顆水泡都已經流血了。他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膝頭上,查看傷口,責怪她腳痛成這樣也不出聲。他叫她等著,自己跑到附近的商店,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藥棉和消炎藥膏。在為她的傷口擦藥時,他問她還痛嗎?不疼,她沒有什麼感覺。她揉著他的頭髮跟他說,那頭有個老太太看見他跑去店裡幫她買藥時,猛誇他呢。怎麼誇的?她說老十是好福氣,嫁了個疼愛老婆的男人。
「至少,她以為你是我老公。」她說,「人家把你看成我老公,你願意不願願意?」
他不敢作聲。
「老太太們覺得好男人都會早早成家。」
「這也能叫鞋?」他指著她那一雙用蕾絲裝飾的高跟鞋。「穿這玩意兒怎麼走路啊?」
她說她又沒想到要走這麼多路,她以為會坐他的車呢。她的腳又大又結實。他則說他討厭女人那種又小又肉的腳。她的腳看起來既健康又自由,是那種在田里很能幹的一雙腳。很會爬山,她說,還可以背著一堆柴爬在那些陡峭的羊腸小道上,有時候背的是磚頭。她曾經挑磚上山?對呀,那時候山頂上修建賓館,給旅遊的人住。背磚頭能掙不少錢,村裡人都搶著幹。噢,難怪她有這麼一雙強健的腳。
他蹲在她的面前,她的腳在他的膝頭上,正像她把他的腳放在她的膝頭上給他按摩一樣。
「我們倆的腳……」她突然大笑著說道,「比我們倆先認得!」
他突然想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這麼開懷。哎呀,她真漂亮。
舢板全部停開,因為下午要颳大風。他們很失望,改去附近的餐廳吃飯。一路上他攙著邊走邊笑的老十。她說他要開車就方便多了。沒問題,車就來了——他一把將她抱起,背在背上。她掙扎著想要下來,但是他不讓她下。就這樣,一人騎在另一人的背上,走進了公園對面的一家館子。
「人家都在看我們。」她說。
他笑著把她從背上放到座椅上,椅墊很髒。這是一家四川館子。一個男孩拎著茶壺,壺嘴足有一米半長,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把熱茶噴射到小杯子裡。從茶壺傾斜到熱茶從壺嘴噴出,中間有個短短的停頓,讓人意識到,茶在壺嘴裡奔走了多長的距離。她在桌子底下伸出腳去碰他。他則想像她那受傷的腳跟,貼著繃帶,表皮脫落,露出了濕潤的嫩肉以及下面纖細的神經。他從未嘗試過這樣的親密動作。感覺有一點點色情,非常的越軌。她的腳從他的小腿已經移到了膝蓋。他暈眩了。
他讓她點菜。她讀著菜單,點了一道沙鍋魚翅和魚香干貝。她跟服務員開玩笑說,可別拿粉絲冒充魚翅來騙他們。不會的,他們一向有誠信。老十又說,如果他們騙她,她吃得出來,因為粉絲跟魚翅的區別她一清二楚。看起來,她常常上館子了,董丹心想。那她都跟誰去呢?跟那些身子和腳被她親密伺候過的傢伙嗎?就是多付一點錢就得到額外服務的男人們?她繼續點菜。他開始擔心了,他身上只帶了一百塊錢。他從來不帶太多的錢在身上,他總是把錢交給小梅。小梅很會存錢。他記得今天出門的時候,小梅放了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在他的皮夾裡。另外還有幾張零鈔,他已經花了一部分,用來買了地鐵車票和雪糕。其實雪糕根本不該買的,一個就要二十多塊錢,因為是從美國來的一種叫Haagen-Dazs的牌子。老十對舶來品瞭解得還真不少。早知道他該讓她一個人吃雪糕就好了,可以推說他不喜歡甜食,或是他要抽煙,或是編一個任何其他類似的借口,省下二十塊錢。
他跟女服務生又要了一份菜單,假裝在欣賞菜單的設計。菜單設計得很糟糕,這家館子的問題就在於他們費盡力氣讓一切看起來豪華。他的眼光直接就盯在了菜單右邊的價錢部分。以前在麥當勞,每當小梅盯著櫃檯上方菜單右欄的時候,他總會取笑她。單單那一道魚翅沙鍋就要七十塊,四川師傅懂得怎麼燒魚翅?四川離海要多遠有多遠。如果是真的魚翅,恐怕遠不只七十塊錢。七十塊錢能把整魚尾巴在他們的湯裡涮一涮算不錯了。減掉一個魚翅的錢,他皮夾裡就只剩三十塊了。她告訴他要知道四川館子好不好,就要看他們端出來的冷盤地道不地道。因此,她又加了幾道冷盤:四川泡菜、夫妻肺片、熏鴨脖子,還有手撕雞。她看菜單的時候,眼睛只盯著左邊。
他後悔不該把前幾次的車馬費全都交給小梅。他喜歡看妻子數錢的樣子。數完她會宣佈,他們目前存款的總額。前天晚上,他不是才交給小梅五百塊錢?加上皮夾裡的一百,他本來應該有六百塊。六百塊!只能在這兒吃一頓飯!小梅知道會心痛死。他希望老十不要再點了,他賺錢不容易。要撒謊、要裝蒜、要時刻提高警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很消耗人,這就是為什麼一年來他吃香的喝辣的,體重卻越吃越輕。此刻,他聽見老十問女服務員,他們有沒有雞尾酒。雞尾巴做酒?不是,老十笑了:就是一種飲料的名字,把酒和果汁混在一塊兒。他們沒有雞尾酒。那有沒有白蘭地呢?大概有,她得去瞧瞧。
他希望那個服務員千萬別抱著一瓶昂貴的白蘭地回來。如果那樣,他得跟老十撒謊,他不能喝酒,因為今天傍晚有個重要的會議。她繼續看菜單。輕輕皺著眉頭,問他想吃對蝦嗎?不,不想。那好,因為她也不想。他感覺鬆了一口氣。她總共點了幾道菜了?六道,不包括那些冷盤。他兩趟酒宴存下來的錢全泡湯了。
「看來你真餓了。」他說。心想,不知道館子附近能不能找到自動提款機。
她抬起眼對他微笑,合起了絲緞封面的菜單。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滾燙的溫度讓他一陣痙攣。她又開始談她姐姐了。他拿起她的手,輕輕愛撫著。他原以為今天他們會放個假,不再談論她姐姐。他握緊她的手,怕她眼中的淚水就這樣滴下來,可是它們還是滴下來了。落在餐桌的玻璃面上,一滴、兩滴,三滴、四滴……
女服務員回來了,他們有賣白蘭地。董丹自己都很驚訝:知道他們有酒他居然很高興。他待會兒會找到提款機的,他會有足夠的錢付這頓飯和酒。只要能讓老十開心,不要老談她姐,花點錢也值。他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她別去想她姐,再接著去想她求他寫的那篇文章。這讓他們的關係有點兒走味。
「什麼白蘭地?」她問女服務員。
「就是白蘭地嘛。」
「我知道,但是白蘭地有很多種,價格也不同。你們賣的是哪一種?。
「我們是論杯賣。」
她無可奈何地朝董丹笑了笑。「你喜歡喝哪種白蘭地?」她問他。
「隨便。」他回答。
董丹不懂任何白蘭地的牌子。老十決定以後,女服務員端來了兩杯白蘭地。老十懂得品酒,看樣子她一定常常出來喝酒,或者她只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他希望她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她端杯子的樣子很性感,幾乎有點懶洋洋地,就讓酒杯的長柄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晃蕩。酒杯的杯口有一圈金邊,杯底也有一些金色的圖案,可是看起來不乾不淨。很顯然的,洗杯子用的水就是他們洗了好幾打油膩髒盤子的洗碗水。不對,她喝酒的功夫不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花錢買她服務的那些傢伙,絕沒有看好萊塢電影的品味,董丹如此分析著。肯定是那些腦滿腸肥、渾身銅臭的傢伙,把她帶出去,給了她雞尾酒和白蘭地的高等教育。喝盡興他們幹些什麼?第一杯酒下肚,董丹已經有了一點醉意,可是老十仍然面不改色,好端端地坐著。他觀察她靈巧的手指,端著混濁的杯子。試著想她這些習氣是怎麼養成的。她是在他眼睛無法看透的昏暗暖昧的所在培養了這些習氣。這些習氣,是從一些不倫不類的關係之中累積出來的,就像他們現在這樣。每天都有載滿農村女孩的火車開進北京,像老十這些長得漂亮的就在這座城市的地下發展出另一個城市,建立了一種與真實的人生對稱的秘密生活。一種對妻子、孩子來說不可視的生活。對那些苦哈哈的薪水階級、騎自行車去上班的人來說,也是不可視的。而董丹原本就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如果他沒有冒充記者,他是永遠不可能知道會有這樣的生活,有像老十這樣美麗的女人,還有他對她熾熱的慾望。如果他真的是一個既有影響,又有名氣的記者,或許他能夠擁有她,哪怕短暫的擁有也好。他望著她,意識到他嫉妒的對象竟是自己冒充的那一個人。
「喂,」老十叫那個服務員,「這白蘭地是假貨。」
「不可能!」服務員抗議道。
「你嘗過嗎?」
女服務生搖搖頭。看來就是她嘗過也沒用,反正是嘗不出區別來的。
「要不我們喝大曲算了?」老十問董丹。
董丹笑著點點頭。這樣賬單上又多了五十塊。她到底會不會就此打住?否則,他對小梅怎麼解釋?他一個人從來不曾花掉這麼多錢。小梅對謊言有非常敏銳的直覺。老十終於挑到讓她滿意的酒,八十塊一瓶的四川大曲。接下去她又來了,講起她母親一直在追問關於她姐姐的消息。對她大姐小梅的死,母親一直被她們蒙在鼓裡。在董丹為她們伸張正義之前,她沒法告訴母親實情。她在桌子下緊緊抓住董丹的手。在她目光的壓力下,董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就算他是一個正牌記者,而不是一個宴會蟲,他也不願意寫這篇關於她大姐的報導,不能寫的原因是他和其他那些男人一樣,也在肉體上剝削了老十。如果他也接受了老十肉體的賄賂,他又憑什麼來伸張正義?除非他們的關係徹底改變,一切重來,他是設法寫的。
那白蘭地還真是冒牌貨。他的頭和胃已經開始作怪,他站起身往大門走去。
「你要哪兒去?」
「上洗手間。」
「餐廳裡就有。」
「我還是去公園裡的廁所。」
「為什麼?」
「透口氣。」
他朝她送了一個飛吻,他知道他這個動作很土很誇張,但也沒辦法。
跨出了門坎。到了公園門口,他找到了提款機。他把銀行卡塞進去,卻不斷地被退出來。他問清潔女工,附近是否還有另外一台機器。沒有,公園不是設置提款機的好地方,不安全。於是他朝反方向走,既沒有看到有任何銀行,也沒看見提款機。
風力開始增強。一個看上去有一百歲的老人,有一張風乾的木乃伊臉,推著一輛插滿棉花糖的手推車,搖搖晃晃穿過馬路。一張骯髒破舊的塑料紙飛過,正好落在一球棉花糖上,被緊緊沾住,色拉作響地狂舞。老人把它從棉花糖上往下扯,一不小心絆在路上一塊突起的水泥上。手推車翻了過來。老人於是消失在色彩繽紛、軟綿綿的一維棉花糖下面。董丹朝他跑過去,中途卻剎住腳。那老人在放聲哀號,一面忙著把沾在糖上的落葉、糖紙、香煙頭清理乾淨。天啊,真是人間慘劇。董丹走了過去,從褲袋裡掏出唯一的一張一百元鈔票。如果他得出這價錢讓老頭兒停止號哭,那也沒有什麼好還價的了。他將錢塞進了老人那只古老的手中,轉身飛快逃擊。
在一座辦公大樓的大廳處,他看到一家銀行外面設有提款機。他趕緊跑過街,接近時卻看見旋轉大門入口處,被一排鐵欄杆和繩子給圈了起來。他想也沒想便一腳跨過繩欄。當他飛快地往提款機走去時,聽見一聲叫喊:「幹嘛呢你?!」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一個精瘦的男人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制服,正站在欄繩外,手中拎著一個飯盒,另一隻手上握著筷子。他用筷子點了點地上。董丹發現自己身後未乾的水泥上有一溜新鮮的腳印。那瘦子問他長眼了嘛?看看都幹了什麼好事兒!董丹說他現在看見了。看見了也晚了,跨過繩子之前就該好好看看啊。說得對,之前是該好好看看的。董丹陷在自己的腳印裡,腿開始僵硬。因為要趕著暴風雨來之前把水泥鋪完,五位工人弟兄累得半死,現在十秒鐘就讓你給毀了。是六秒。什麼?!他只用了六秒鐘就把它毀了——那十二個腳印子——一秒兩個就是證據。你以為花六秒鐘就比花十秒的賠償得少嗎?瘦子氣瘋了。不、不、不是,董丹糾正他,他的意思是他花了六秒鐘就發現自己的錯誤了。而不是十秒。管他是十秒還是六秒,反正他得賠償。賠多少?這不是他能定的,大樓經理會定價。
董丹被栽在水泥裡,酒意越來越重。烈陽當頭,又急又乾燥的強風陣陣吹來。過不了多久,他可能就凝固在這水泥地上了。他跟瘦子說,他得先去取錢,才好賠償損失。瘦子說,他絕對不會讓他再動,接著損壞其他剛鋪的水泥地面。他到底要他怎麼辦?很簡單:把賠款交給大樓的經理。如果他讓他去取款機拿了錢,他才能付賠款啊。那他的腳印又會多十二個,賠款就要加倍。
瘦子朝他手中的對講機咕噥著,一邊對著另一頭看不見的那人比手劃腳。有人圍攏過來。已經成了暴風的風勢中,他們的褲子及衣裙被吹得啪啪響,彼此間發生了什麼事。
老十會怎麼想?她八成以為他賴賬溜掉了。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讓他冒出一頭汗。他剛要抬起腳跨向欄繩,瘦子就叫了起來:「不許動!」
他緊急剎住,兩隻胳臂不停地在空中畫圈圈,好在風裡維持住平衡。
「你嫌賠得還不夠,是不是?」瘦子問道。
「不是。」他回答。
眾人笑了起來。
也許老十這時正在看表,發現他已經走了半個鐘頭。她搖著頭,臉上出現不恥的冷笑。什麼玩意兒?一頓飯的賬單就把他給嚇跑了。她接著會叫買單,拿出她替人做按摩或者天知道其他什麼服務賺來的一小沓鈔票,從裡頭抽出了幾張來。這不過又是一次證明,靠男人完全是妄想。
兩個穿制服的男人走出了旋轉門。他們繞過了繩子圍起來的區域,走到了瘦子身邊。
「給,這是我的名片,我是記者。」董丹拿出他最後的一招。他把名片交給了其中一人。
瘦子接過董丹給他的名片。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幫眼睛的忙念著名片上的字,然後又把它傳給了他的同事。
「我們怎麼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瘦子問道。
「你還想要看我的身份證件嗎?」董丹自己說。
瘦子說是的。於是董丹把證件也交給。
「這個我們得扣下。」瘦子問。
「為什麼?」
「等經理回來,決定賠款是多少錢,我們上哪兒找你去呀?」
如果他猶豫,一定會令對方起疑。所以董丹跟他們說,隨他們便,想扣什麼就扣什麼。他乾笑了幾聲,聞見自己呼吸中白蘭地的氣味。只要你們把拿去的東西給我列出一張收據就行。其中一人掏出了收據簿。
「你們就靠這個勒索人是吧?要不為什麼不掛個警告標誌啊?什麼提醒都沒有,就等人家掉進你的陷阱,你就跟他們要錢賠償。撈這種外快夠輕鬆的!」董丹惡狠狠地盯住三人其中之一,等對方避開他的目光後,他的眼光再轉向下一個。
「扣我的證件會有後果的。」酒精開始發揮了很大的功效,他壯起膽繼續表演。
三個人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好吧,你出來吧。給我小心,別再踩出新腳印。」一人說道,把繩子拉起來。
其中瘦子還在盯著董丹名片上的頭銜:自由撰稿記者。
董丹沒有動作。
「先把我的身份證還我,否則我就待在這兒……」
他們又很快地商量了一會兒,答應了他。他得踩著自己原來的步子退回到繩欄邊,踮著腳,好讓每一個步子正好落進反方向的腳印裡。這樣倒退著走,看來既狼狽又怪異。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步子原來大腳趾撇向外,腳後跟靠得很近,像卓別林的步子,也像鴨子。原來自已一直走的是鴨步,這個發現讓他很沮喪。在往餐廳走的路上,他盡量把自己的兩隻腳掰直。
老十沒有離去,這真讓他大喜過望。她正在跟餐廳的老闆聊天,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穿西裝,操著四川口音的農民。董丹坐了下來,不知如何告訴她,他不但沒提到款,而且他連身上最後的一百塊也拿出來給一個賣棉花糖的老頭去止哭了。他把杯子裡的白蘭地一飲而盡,咂嘴發出很大的聲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餐廳老闆轉過來望著他笑了笑。然後走開了。
「真不錯!」董丹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老闆轉過身來望著他。
「你這兒的菜做得真好,快趕上國宴了。」
董丹說。
「您被邀請去吃過國宴?」老闆問道。
董丹看見老十的眼睛朝他閃閃發光。
「我們記者多可憐,別人在吃,我們還得工作。」
「原來先生是個大記者呀!」
「專業記者!」老十在一旁補充。
董丹把自己的名片給了老闆一張。他的身上永遠帶著一大沓的名片。有的時候,它們比現金還好用。
「蓬蓽生輝呀!」老闆讀完卡片後朝董丹伸出手掌。
董丹說他這家餐廳需要宣傳炒作。確實需要啊,老闆承認。這年頭宣傳炒作就是一切。一點都沒錯,老闆附和,他們一直沒有跟媒體打過交道。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董丹問道。「酒好不怕巷子深」?好像有這句話。這是四川的名言喲,老十提醒他們,語氣十分驕傲。是吧?董丹問道。不信打賭,老十說:只有四川才有那些古老的酒窖,還有又深又長的巷子。反正那是句老話,董丹說,太老了,老得都算不得美德了。記者先生說得一點也沒錯,現在都得靠媒體。是不是能有這個面子,讓記者先生報導一下這裡的菜呢?
董丹也搞不清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他已經喝起了四川的百年陳釀。老闆特別開了一瓶招待他。今天這一頓飯也算是店裡請客。老闆請董丹務必把他剛剛對他們菜的稱讚寫下來,登在報紙上。那當然,這些菜本來就應該得到讚賞,還不止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呢。記者先生,您隨時有空來小店用餐,只要老闆活著,吃飯都免費。
董丹走出餐廳的時候已經踉踉蹌蹌。他左手握著小梅的手,右手握著百年老酒。狂風漸漸緩和了一些,餐廳經理一直把他們送到街上。董丹注意到,老闆穿的黑西裝在肘部有個破洞。他們上了出租車,老闆替他們關上車門後仍在向他們鞠躬作揖。他那條皺巴巴的廉價領帶不經意滑了出來,在風沙中飛揚。他的人生現在全指望董丹的承諾,要為他的館子和他們的菜寫篇文章。他們的菜和董丹吃慣了的酒宴相比,只能算是粗菜淡飯,毫無新意。董丹閉起了眼睛,老闆閃動希望的雙眼,和他那破西裝、舊領帶下卑躬屈膝的身影,令董丹胃裡一陣翻攪。
為什麼當一個人垂死抱著希望的時候,看起來是這樣可憐兮兮?每當你告訴別人你是記者的時候,他們的心裡立刻燃起各種希望。其實做什麼工作,董丹並不在乎。他可以去開出租車,可以擺小吃攤,可以去掃大街,甚至去混黑道。可是現在他明白,他絕對不做的,就是做某人的希望。餐廳老闆的希望,依偎在他身邊年輕貌美的腳底按摩師的希望。此時她正用她的一雙唇在他的手指、臂膀上按摩,問他是不是可以快點把她姐姐的故事寫出來。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去找老十了。她把他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她孤注一擲的希望。
「你知道嗎?我狗屁都不會寫。」他驕傲地說道。
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能夠看見對方因為驚訝而睜大了眼睛。她鬆開他的手。他轉過身與她面對面,他的嘴角扯起了燦爛的微笑,露出他那潔白整齊的牙齒。酒還真是個好東西,它讓他變得誠實,同時還能勇敢面對誠實的後果。
「我從來沒上過大學,中學只讀了一半。當兵的時候,我也不是個好軍人。」
她繼續盯著他瞧,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每寫完一篇文章,字典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因為我有太多的字要查。還因為我翻頁的時候老在手指頭上抹口水,有時候手指頭沾了太多口水。」他很高興看到她的夢完全碎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你喝醉了真好玩。」
「我沒醉。」
「算了吧,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瘋子也從來不承認自己瘋。」她朝他身上靠得更緊了。雖然兩人之間隔著層層衣物,他的身體仍能清楚感覺到她玲瓏有致的線條。
第二天早晨,他在小梅身邊醒來,情緒無比低迷。他怕自己會熬不過對老十的渴求,因為他已經決定,永遠不去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