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幾百萬訂戶的《消費者週報》刊出了一篇文章。在最近的一期中,他們專題報導了吳總房地產建設的樣品屋。經過了計算機的魔術,文章掩蓋了實際工程的所有缺點以及粗糙。它的大標題寫的是:一個為大眾階級蓋房的人。
「你讀一下。」高興邊說邊指著她劃了線的那些句子。「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耳熟?不過更噁心就是了。」
董丹大吃一驚。這篇文章的「作者」從董丹的文章裡偷了將近七成的內容,改頭換面成了自己的東西拿去發表。就算那篇文章並不能算是董丹的創作,他也花了兩個晚上,從幾百份的售屋傳單中剪出了文句段落,又花了兩個晚上才把它們拼貼在一塊兒的。
「你的原稿還在不在?」高興問。
「在。」董丹說。
「我們去找那個王八蛋算賬。」
跟著高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步子。他心情從來沒這麼低落過,對於自己成了吳總的幫兇,寫東西拐騙人們去買牆壁裂縫、地板帶豁口、土地產權不清的房子,他感覺十分糟糕。設這個圈套他也有份,還把一個拖欠民工兩年工資的罪犯化妝成了一個大聖人。
「我不想去了。」他道。
「那他答應給你的公寓怎麼辦?你也需要換一個像樣的公寓了。你住的地方,我看就是個狗窩。我們去逼他履行諾言。」
「我不想見他。」
「為什麼?」
「不知道。」
「你聽著,董丹,一切由我來交涉。我會讓他啞口無言,付出代價。你就站在旁邊看好戲吧。」她走到她的車旁邊,幫董丹開了門。「我知道他的要害是什麼。」
高興先帶著董丹去了一家百貨公司。她走到男士服飾部,幫他挑了一件真皮夾克,還有一條Esprit的羊毛西裝褲。把衣服往董丹肩膀上一搭,高興便將他推進了試衣間。
「你這是幹嘛?」董丹在抗拒。
「試穿一下。」
「為什麼?」
「不要把設計師的標籤給撕了,知道嗎?那傢伙別的本事沒有,對名牌衣服上的標籤可是很在意。他就靠這一套到處蒙人。我們今天也濛濛他。」
他們隔著試衣室的門喊話。董丹還沒來得及扣上皮帶,她已經拉開門把他拽了出來。她繞著董丹走了幾圈,幫他這兒拉一拉,那兒整整,塗著深紅顏色的嘴唇緊緊抿著,一本正經地端詳著董丹。
「喲,派頭不錯。」她說。
他們回到車上,董丹已經開始流汗。她讓董丹開車,自己開始忙著撥電話。
「我不能讓你花錢給我買衣服。」他說。
「你也可以給我買啊。」
「能不能退貨?」
「閉上嘴好好臭美一下吧。」
「可是……」
「喂,」她已經在電話上了,「是我。你知道《消費者週報》的總編是誰嗎?……太好了,給我他的電話……我這就記下來。他叫什麼名字?……李?行,有個姓就夠了。」
掛上電話,她又撥另外一個號碼。「是李總編嗎?」她拿出活潑的聲音。「你還好嗎?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之後。不記得了嗎?就是那個那個……紡織出口商的餐會……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啦?我是高興!你不是還要我幫你們寫稿嗎?怎麼全忘了?」她嘟著嘴,對著話筒做出風情萬種又俏皮的微笑。
「事情是這樣,我發現你們這一期房地產信息的主題文章,全是一派胡言。你們被那個姓吳的開發商給騙了。他應該被抓起來關二十年。他的所作所為,關二十年都嫌太少。那傢伙是個罪犯,結果你們讓他一夜之間成了英雄。我認識一個人,對他有非常深入的調查。」
「我沒有作深入調查……」董丹道。
她把一根手指頭放在自己的嘴上。
「是嗎?……您在哪吃午飯?」她問,「噢,沒問題,我可以在您辦公室等。您慢慢吃,我會自己打發時間。」連電話都還沒來得及掛上,她便對董丹大吼:「嘿,下回我恐嚇誰的時候,別插嘴,行嗎?」
「他們會發現你說的不實。」
「實不實的,對那些王八蛋來說沒什麼不同。」
午後差十分一點,他們已經來到了《消費者週報》總部。那是一座氣派輝煌的大樓。接待人員告訴他們,總編被吳總請出去吃飯了。在哪家餐館?那地方叫做「三月四月五月」,以高價位聞名。總編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大概半個小時前。
高興揚揚下巴,意思是叫董丹跟著她。出了辦公室。她說她有一個絕佳的新點子。她自己先去那個餐館,與此同時董丹去把那些建築民工組織起來,帶到餐館。如果不能全弄來,找幾個代表也成。要告訴那些工人,他們的老闆現在正在聘新的工人,這是他們討回拖欠工資最後的機會。她會在餐桌上假裝對吳總進行採訪,直到董丹把工人找來,集中到餐館門口。在用過了昂貴的午餐後,李總編和吳總接下來可以享受一場小小的示威抗議。
滿心興奮的高興邁著舞步穿過走廊,往電梯走去。
董丹剛下出租車便聽到音樂聲,是從工地電線桿上掛著的喇叭中傳出來的一首喜氣洋洋的民歌。電梯出了故障,所以董丹得一路爬到二十八樓。好在每一層樓都建得很低,只需要十二階就能夠爬一層。吳總把屋頂建得比法定高度要低,那些勞動人民房主站在這樣低矮的屋頂下,會覺得自己像是頂天立地的巨人。董丹記得對他這個階級的人曾有過這樣的比喻。他循著笑鬧聲的出處而去,看到一群工人正在睡鋪上賭錢。沒有門的廚房裡傳出了陣陣燉羊肉的香味。
「你找誰?」其中一個工人問道。董丹認出來他就那一群民工的領袖。「嘿!」董丹招呼道。
「是你呀!」民工領袖滿臉微笑站了起來,「大記者。」
「怎麼樣?」董丹問。他身上穿著皮夾克,讓他覺得很彆扭。
「湊合。」民工領袖伸手進口袋裡掏香煙。
董丹比了個手勢表示他不抽煙。
「我看見你們現在伙食不錯。」董丹嗅了嗅,笑了起來。
「老闆前天送來一卡車的羊肉,還有一些錢。」
「拖欠你們的工錢,他都付了?」
「沒有全付清,先付了兩個月的工資。可是他說只要我們完成整個工程,他立刻會把其餘的付給我們。」
老闆送來羊肉和兩個月的工資表示抱歉,希望大夥兒原諒他。他沒有準時付他們錢是因為他在財務上出了點小小的麻煩,銀行把他的貸款給取消了。當他聽到這些民工沒錢寄回家給老娘、媳婦兒、孩子時,他心痛不已。他答應一定會盡全力解決現在的財務困難,只要他們能原諒他,再多給他一些時間。沒有他們的體諒,他只好宣佈破產,這樣一來,他就永遠沒辦法付他們工錢了。這些工人們如果要自救,唯一的方法就是完成這個工程。等到他把房子賣出去,就會有錢來付他們了。待會兒傍晚會有一頓燒羊肉和紅薯燒酒的會餐,象徵僱主與員工的同心協力。
「他說的你相信?」董丹問道。
「沒別的辦法。」民工領袖說道。
董丹從口袋裡拍出那一本《消費者週刊》,對方吃力地慢慢讀著。
「他的口氣好像他是世界最有錢的人,他說要在北京專為低收入戶蓋十個小區。」董丹說。「現在他正邀了週刊的總編在吃中飯,光這頓飯就值你們兩年工錢。」
原本在賭錢的那些工人開始紛紛交頭接耳問發生了什麼事。董丹把報紙拿給他們傳閱。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民工領袖問道。
「我可以帶你們去那家餐廳。」董丹說,「當面問他哪個是真的:報紙上說的,還是他告訴你們的?」
「我們都去?」有一個民工問。
「那不成暴動了?警察會把我們關起來的。」
住在別的地方的民工這時也來了。他們把窗子、門口都堵得滿滿的。
「如果沒超過二十個人示威,警察不會管的。」董丹說,「你就挑二十個人做代表。」
「我可不做什麼代表。」一個中年民工說著,朝後退了—步。
「你們誰想做代表?」民工領袖問大家。
沒人回答。
「別看我,我不是代表。」一個年輕民工說。
「我們跑去老闆一定很生氣,乾脆就不付錢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民工說。
「如果他說是我們撕毀協議,不給錢了,那怎麼辦?」
「那就找一個律師,上法院解決。」董丹說。
「找律師?那得花多少錢啊?」
「多了去了。」其中一個人說,「我有個親戚就是打官司打窮了。」
「你們要找律師可別把我算進去,我連孩子的學費都繳不出來!」
「讓別人把老闆送上法院。我的錢還要留著當回家的旅費。」
「如果我們不得罪老闆,還是有機會把錢要回來的,對不對?」民工領袖問董丹。
「我可不這麼樂觀。」董丹說。
「就是說怎麼著錢都要不回來了?」
「你們不去鬧就難了。」
「我們不想鬧。」
「為什麼不鬧?那是你們自己的錢啊!媽的!」董丹說,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他會變得這麼憤怒。
「出了事你負責嗎?」民工領袖問。
「能出什麼事?」董丹瞪著他。
「誰知道?」他說,「什麼事都可能出。如果老闆被我們的抗議惹火了,他可以去雇新的人來,事情如果變成那樣,你能夠負責嗎?」
「為什麼要我負責?」董丹指著自己問道,「我是在為你們擦屁股!我要負什麼責任?」
「喂,我們去跟老闆鬧,對你有什麼好處?」另外一個工人問道。接著他向其他人喊話:「一個陌生人跑來幫我們,他會沒好處?」
「你瞧他穿的這一身:真皮和毛料!」一個工人用他長了繭的手指在董丹的皮夾克上摸來摸去。
「手拿開!」董丹說,「你們無藥可救,一鍋紅燒羊肉就把你們給打發了!你們就繼續讓他吸你們的血,搾你們的骨頭,把你們的骨髓都吸乾,只剩下一個臭皮囊!」
有個傢伙推了他一把。董丹站不穩朝前一傾,兩隻手在空中抓了幾下,又被一隻伸出來的腳給絆倒。接著是一陣笑聲。
坐在出租車上,董丹試著回想他最後是怎麼出了那滿是紅燒羊肉膻味的建築物。他被那些民工給氣壞了,在沒有扶手的階梯上摔了一跤,差點一路滾了下去。他記得到了中庭時聽見民工領袖在背後喊他,說他很抱歉。他知道董丹是出自好意。他戴著工地安全帽,從窗子伸出頭來,對著董丹憤怒的背影,大聲喊著「謝謝」。他說他很感謝董丹專程來協助他們。
董丹撥高興手機時手還在抖。他企圖控制住自己氣憤的聲音,簡單地向她交代發生了什麼事。
「你被轟出來了?」高興壓低聲音說道。
「不是……」
「隨便你怎麼說。我不是早講過。中國腐敗的根源就是農民嗎?」
「拉倒吧。」董丹說。
「現在不能跟你講話。我剛在吃飯的時候訪問了那個王八蛋,現在我得回包廂。你到了就直接進來,還趕得上吃最後幾道菜。」
然後她告訴他,包廂的名字叫做「牡丹亭」。
十分鐘後董丹到了飯店,被領進牡丹亭。吳總抬起眼朝董丹揮揮手,可是嘴裡頭仍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他的,像是一個寬容的主人在向遲到的客人招呼。
「我的目標是把房價壓在三千一平米以下。如果你建的房子都只是為那些月薪上萬的人,你就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建築家。」
「這您剛剛都說過了,吳總。」
「說過了嗎?」
「已經說了三次了。」高興回應道。
吳總大笑起來:「好話多說幾遍沒關係,對吧?」
「可是你重複的都是謊言。」高興不客氣地回他一句。
吳總沒有理會,反而轉向董丹,彷彿他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喘口氣,對董丹正式地問好:「嗨,哥們兒,坐我旁邊來!服務員!再給我的客人拿個酒杯,還有菜單,我還要再點幾道菜。」
高興在桌子底下踢了董丹一腳:現在該你董丹出擊了。董丹注視著正在為他斟酒、為他夾了滿滿一盤子菜的吳總,他看起來像是真為見到老朋友而喜出望外。
「你今天看起來很帥呀,哥兒們。」吳總說。他舉起酒杯向董丹敬酒,然後就一口先乾為敬。他朝董丹亮亮杯底,滿臉堆著笑。
董丹發現自己竟然也對著吳總微笑起來,雖然並非他的本意。接著他看到了那一隻巨大的翡翠戒指,他想不去看它都不行。他情不自禁地看到一個畫面:一隻肥胖、戴著濃痰色澤的翠戒的手指,撥弄著某個女孩的粉紅嘴唇,那女孩可能就是老十的姐姐。他想著這畫面,憤怒隨之升溫。
「王小姐有沒有讓你看我送你的禮物?」吳總問道。
董丹從他的跑神狀態回到現實。
「我叫她帶你去看我答應給你的禮物啊。」他說著,一抹似乎是兩人狼狽為奸的微笑出現在他臉上。
那意思是,他真的要送董丹一套公寓囉?跟董丹在工廠頂樓屋比起來,一套公寓簡直就是皇宮,即使它牆上裂縫,地上豁口。可他能信任吳總嗎?當然不能。這傢伙多少次也曾經這樣對他的工人做過承諾?憑他那股真誠樣,他甚至可以承諾你一個共產主義的完美世界。
「禮物?這麼好啊?」高興邊說邊瞪著董丹,「恭喜呀!」好啊,你已經收下一套公寓沒有告訴我!怪不得你不願意跟他當面對質。
董丹把臉轉開,只用三分之一的側臉面對她。她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他的腮幫子一陣抽搐,對方看得出那一腳踢得真疼。
「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禮物?」她邊問邊對吳總擺出一個迷人但不友善的微笑。
「那是我跟他之間的秘密。」吳總說。
「董丹和我之間從來沒有秘密。」高興說,轉向董丹。「對吧,董丹?」
李總編明顯有些坐立不安。他看了看手錶。
「失陪了。」李總編站起身,把椅子往後一推。「我三點鐘還有一個會。」
「別走啊!」高興說,朝他笑了笑。「你今天下午的工作安排都在接待人員的桌子上,我已經查過了。你是想開溜吧?」
彷彿真的想要為李總編解圍,吳總也站起身,伸出了他的手。「那您就去忙吧。」
高興從位子上彈起來,一口把杯裡的酒喝個乾淨。「好好享受你那份見不得人的禮物吧,董丹。」
在她吩咐女服務員把她的風衣送來的時候,董丹叫她等一下。他跟她一塊兒走。
「謝謝你的禮物,吳總,不過我不要。」他說著,一面朝面前的餐盤眨著眼睛,好像隨時準備接受吳總一拳。他厭惡自己這麼沒種。他本想一拍桌子走人,卻因為錯估了椅子和桌子之間的距離,一下又栽回了位子上。他十分尷尬地再次爬起來,一雙腿被厚重的椅子卡著,無法完全站直。「什麼我都不會要你的。絕對不要。」他還想再說兩句漂亮話,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跟高興走出了餐廳,在門口停下腳,看著高興與正要上車的李總編道別,一個戴著白手套的司機候在一旁。那司機把一隻手放在車門頂端處,像是一個防護墊以防總編撞到頭。車還沒開走,高興又走回到董丹身邊。
「嘿,哥兒們,我為你自豪。」高興道。
「拉倒吧。」董丹說。
「真的。你這叫做富貴不能淫。沒有多少人能抵制人家送他一套公寓,那小子就辦不到,即使他已經有很多房產了。」她說。一面朝已經淹沒在車海中那輛總編輯的轎車翹了翹大拇指。
「你怎麼會知道的?」
「你沒看到當你們談起禮物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一副好像跟別人的老婆上床,被逮個正著似的。」她把她的風衣往董丹的手腕上一擱,便跑去街邊的香煙攤。「慶祝你今天高風亮節,我決定破個戒。」
董丹在開車的時候,高興把她的座椅靠背放平。她說剛才她一直在等董丹當著李總編的面,揭穿吳總吃了工人薪水的事,那真的就有看頭了。他本來是想這麼做的,什麼讓他改主意了呢?他在往「牡丹亭」走的途中,已經在心裡頭想好了可以修理吳總的一番話。可是,他沒說出口。可他差點就說了;他幾乎就要像戲台上人物指控白臉反派那樣,伸出兩個手指頭指點著那個混賬,嘴裡振振有詞:如果你真他媽那麼有錢,你就不應該欠民工兩年薪水。如果你真的對買不起房的低收入階級那麼同情,那你首先該同情一下自己的建築工人。董丹自己都沒發現,他又變得憤憤不平了,駕著車的手也離開了駕駛盤,伸出一根手指用力點向擋風玻璃。那後來怎麼又怯場了?他本來真的就要當著李總編的面揭發那傢伙,讓大家看看這個王八蛋的真面目,一方面扮演普通大眾救星,一方面讓民工們飢寒交迫。要不是已經憎惡到說不出話,他就會說的。對於像吳總那樣的王八蛋,憎恨到這種地步是很正常的,不是嗎?連他都對自己非常憎惡。為什麼憎惡自己?董丹沒有回答。他心裡想,假如自己人品高尚,心地純潔,他一定會痛斥吳總的。他會以民工和自己的名義來痛斥他。但他是有私心的,他的動機毫不純潔、毫不高尚。
高興扭開音樂,平躺了下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哀怨地唱著一首外國歌曲。
「你喜歡這歌嗎?」她問。
董丹直覺地回答說喜歡。
「這個女歌手一直到三十歲才被人發現她的才華。你知道她嗎?」
他點點頭。
「叫什麼名字來著?」她問,「溫妮·休斯頓?噢,不是。我想應該是……已經到了嘴邊,突然忘了。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他想了一想之後,搖搖頭。
「哦,想起來了,她叫高興!」哈哈大笑的她一下子就把腳高高地蹺起來放在了儀表盤上。「假裝懂音樂,被我識破了吧!」
「是挺好聽的!」董丹說。
「我本來也可以去當歌手,本來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去做。我這個人樣樣通,樣樣不精,就是沒法對某一件事情專注。念大學被開除了,因為干了太多別人看不慣的休閒活動:抽煙、喝酒、到處交男朋友,還對老師出言不遜,還參加了學生的示威抗議。不過他們把我開除倒幫了個忙。那些課程無聊得呀,真讓我欲哭無淚,我壓根兒跟不上。」
董丹看到車窗外頭一位中年婦女正在發送傳單,上面是一張腳丫子的照片。這「腳丫子世紀」是從何時開始的?從他遇見老十之後,他開始發現,現代人對自己的腳呵護疼愛到了不遺餘力的地步。自從再也見不到她之後,他經常發現自己對著印著腳丫子的傳單陷入沉思。更讓他驚訝的是,北京街頭幾乎走兩步就有一家腳底按摩院。
「沒有什麼人是完美的。」
他轉過臉去看著高興,她的下巴高高翹向天空。
「這話怎麼說?這話的意思就是,你不必是個完美元缺的人,才能追求真理。」她的腳開始去踢弄用膠水黏在儀表盤上的一隻小玻璃天鵝。董丹希望她不要又開始向他說教,他希望她停止踢弄那只可憐的小天鵝。因為這動作令他緊張。「我父親是全天下最不完美的人。無趣,好面子,對人不誠懇;是我們那個不正常家庭裡的魔鬼。可是他是個很好的學者,當他所相信的真理遭到扭曲時,他會不顧一切地去捍衛。」
董丹真擔心那隻小天鵝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摔碎。她花錢買來東西,就為了弄壞它們?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一包香煙就被她毀了。近日裡,他見到越來越多讓他緊張的人。他們全都有一些怪癖:陳洋愛拔他畫筆筆尖的毫毛;吳總彈火柴棒;李紅的腳趾頭總在玩珠花拖鞋。他們做這些讓人神經緊繃的事,是為了讓自己能平靜。對董丹而言,他很難瞭解是什麼事讓這些人一個個神經緊繃。這些人要什麼有什麼:住著豪宅,出入有車,口袋有錢,還有人供使喚,吃的是鴿子舌頭和蟹爪肉。
高興坐直了身體,放下擱在儀表盤上的腳。董丹明白今天那只天鵝的小命不會遭殃了,終於鬆了口氣。高興不出聲,香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到他們開到了一座高架公路匝道的某一個小小行人隧道。這裡有農民也有城裡的居民,隧道裡的景象熱鬧而多彩多姿。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小攤,貨品應有盡有,從炒栗子到烤羊肉、烤紅薯到鞋帽衣襪髮飾,仿冒的Polo香水,以及LV皮包。
他們下了車,沒多久就有兩個年輕女子從隧道深處朝他們走過來。這兩個女人慢慢晃過每個攤位,企圖跟過往男性對上目光。其中一個穿著一條緊身繡有金色圖案的牛仔褲,另外一個留著又直又長的頭髮,一張圓臉,要不是發育過分良好,還以為是個中學學生。
「看見了嗎?」高興拽住董丹,「站街女,最低等的。你過去跟她們說兩句話。」
「你不是說,我們的報導從老十的姐姐開始?」董丹道。
「那你也需要瞭解各種各樣的呀。你幫她們買幾雙絲襪,來幾串烤羊肉,今天晚上她們就是你的了。」她在他手裡塞了一些鈔票。
「不行,我做不到。」
「你不需要跟她們做,你只需要跟她們聊,問她們從哪兒來,家裡有多少人。」
「咱們明天再開始好不好?我今兒沒準備。」
「那就上去跟她們問個路。」
「再等等,高興……」
「要不就上去問問幾點鐘,告訴她們你要趕飛機,她們最喜歡外地出差的男人。你的口音聽起來夠土,她們準會認為你不知從什麼窮鄉僻壤來的。」高興邊說邊在他背上一推。
他走進隧道,朝那兩人移動。她們走起路來有著同樣的姿態,重量在兩隻腿上移來移去,所以當屁股往左時,腰部就往右。現在他來到站街女郎身後約五步的地方。他轉過身去看水果攤,故意拖延。一陣車潮呼嘯從隧道一頭的端口湧過,整個空間立刻震動起來,塵土飛揚,橋下景色變得烏煙瘴氣。待會兒他要買給她們的羊肉,佐料裡也就多了灰塵這一味。他還要送她們落滿塵土的絲襪,和她們進行塵土飛揚扯淡,問她們生活有多麼不幸。再走兩步,他就要開口對她們說「喂!」了。他看到被她們體重壓歪了的高跟鞋鞋跟,還有蔻丹斑駁的腳指甲。「悲慘」假如有個形態,它未必就是駝背瘸腿或面黃肌瘦;它可以是一個身材較好的女人命也不要地賣弄姿色。他恨這些可憐蟲,她們又讓他的心情瞬間惡劣起來。假如他不知道她們的存在,他會快樂得多。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多麼懷念他在罐頭廠震耳欲聾的噪音中的簡單生活。他從前是多麼開心又滿足地在工廠上下班,那時候他不需要靠挖掘別人的慘劇掙錢。
那兩個女孩感覺到他在對她們注意。穿繡花牛仔褲的那個向前走了幾步,腰肢左搖右擺,看樣子想要故意跟他來一個肩擦肩。一會兒從她身邊擦過時,他就得跟她說話。說什麼好呢?說她走路的樣子醜陋得不忍目睹?
「二十。」
直到他已經跟她錯身而過,他才問自己:我沒有聽錯吧?二十?那是價錢嗎?還是她的年紀?她絕對已經年過三十,所以一定是她的價碼。對於他們可能展開的關係,她單刀直入毫無遮掩,擔心見不得人純屬多餘。二十元。比起幾串烤羊肉貴不了多少。
不知不覺地,他已經轉身朝隧道口走去。那一頭的端口是一片蒼白的午後,車輛呼嘯而過。如果高興敢擋住他,他一定會給她一拳。沒有比赤裸裸的「二十」這數字更慘絕人寰的了。為生存出賣自己,不過只值幾串烤羊肉的價錢。
高興一直跟著他走出隧道,咯咯笑不可支。
「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你的原因,董丹。跟她沒感情你還真沒法做那事兒。」
他只是一直盯著來往的車輛。
「慢慢來,總會遇上一個讓你心動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