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英文寫作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跟自己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就是硬去做某件事,或有些吃力地去做。一個英文句子要在電腦上反覆寫三四遍,還吃不準哪一句最好,這就證明我不再像寫中文那樣游刃有餘了。換句話說,就是力不從心。其實向自己承認做某件事力不從心,也是我進入中年之後的事。人到中年,發現坦蕩和誠實比較省力,比如人家勸我,某某地方的房子好,應該去搶購一幢,我便以這種坦蕩和誠實回答:我哪能買得起呀!再也不必廢話了。假如對於自己都不能坦蕩的誠實,那麼對待世界和他人,只能說是虛偽或傻。逞能的人都很傻。
然而我必須逼自己最後一回,否則對我在美國學了好幾年的英文文學創作沒個交持。這一逼我發現自己還是有潛能的。不僅是用英文進行文學創作的潛能,還有性格的潛能——就是幽默。這本小說的英文版出版後,不少讀者告訴我,他們如何被我的冷面幽默逗得發笑。原來我可以很幽默,原來我有一種引人發笑的敘事語言。其實不止這些,我還發現了一個帶些美國式粗狂、調侃的嚴歌苓。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發掘自己潛能的。我認為越是有機會進行這個發掘的人越是幸運。我的童年時期很不幸,失學造成了理科的空白,時代趕鴨子上架,把我趕上了舞台,讓我用八年時間來排除繼續從事舞蹈的可能性。用八年來證實一條歧路、一種潛能的缺乏,這很殘酷。假如我們這代人沒有中斷教育的幾年,我絕不會捨得花費八年工夫去證實自己對於某個行當的非天分。或許我有足夠的機會證實自己在科學、醫學、法律、政治上有意想不到的潛能。或許我可以早早證實自己在語言上的潛能,從而早早掌握英文,以致自己在用英文寫作時不至於把一個句子寫三四遍。
沒有機遇,人就不能瞭解自己的潛能。領養我的女兒給了我機遇,讓我發現自己有做個好母親的潛能。美國缺少正宗的中國菜館,這也給了我機遇,讓我發現自己有做廚子的潛能。對於潛能的發現也許偶然,而開掘潛能往往艱辛。而我喜歡一點都不艱辛的日子嗎?我吃不準。儘管寫英文比寫中文吃力得多,每天早上我卻是急不可待地要坐到電腦前去,因為我對於將要寫出來的東西更加沒有控制,換句積極的話來說,就是更加未知。一切未知的事物都非常刺激。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做略感吃力的事。它煥發出精神和身體裡一種凝聚力,使你的生命力突然達到更高的強度,或說濃烈度。我和所有人一樣,喜歡的是自己生命的這種強度。這也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戀愛,需要仇恨,需要膜拜,甚至需要犯規、犯罪。中文寫作對於我固然進入了自在狀態,但它已不能再給我寫英文時的緊張、不適、如同觸電的興奮了。過去聽一個長輩說,“不適”說明你在成長。人到中年,成長是難得的,它給我錯覺,青春還能往復。
(全文完。請欣賞下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