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據說那片大草地上的馬群曾經是自由的。黃羊也是自由的。狼們妄想了千萬年,都沒有剝奪它們的自由。無垠的綠色起伏連綿,形成了綠色大漠,千古一貫地荒著,荒得豐美仙靈,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風呵護經它苛刻挑剔過的花草樹木,群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剋相生、還報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當作天條,也就是理所當然,因此它們漫不經意地開銷、揮霍它們與生俱來的自由。一邊是祁連山的千年冰峰,另一邊是崑崙山的恆古雪冠,隔著大草漠,兩山遙遙相拜,白頭偕老。
    不過,那一天還是來了。紫灰晨光裡,綠色大漠的盡頭,毛茸茸一道虛線的弧度,就從那弧度後面,來了一具具龐然大物。那時候這裡的馬、羊、狼還不知道大物們叫做汽車。接著,大群的著衣冠的直立獸來了。
    於是,在這大荒草漠上,在馬群羊群狼群之間,添出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東西是不好惹的,叫做槍。
    槍響了。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著倒下的同類,還沒有認識到寒冷疾風冰霜都不再能呵護它們,因為一群無法和它們相剋相生的生命駐紮下來了。
    那以後,汽車沒完沒了地載來背槍的人群。更是沒完沒了地載來手腳戴鐐、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靈還有待瞭解,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達,結束了它們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綠色大漠,只帶著嘴來,本著「靠山吃山」信念來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後來它們發現,活物被吃光後,他們是不挑揀的,各種生物的屍首、枯骨他們都吃。
    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萬叫做囚犯的生靈把千古未變的草漠掀翻,撒下遠方異地的種子,又伐倒千歲百歲的紅柳,用去烹煮他們可憐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壘建起他們整齊劃一,令兔鼠、旱獺瞠目的窩穴。同時,槍聲響個沒完。槍彈的射程結束在狼群羊群馬群裡,也偶爾結束在他們自己的群落裡。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這個時候,馬群羊群鳥群才悟到不好了。於是它們拖兒帶女地滾滾向西逃奔,呼嘯著:人來了!
    黑鴉鴉的人群裡,有個身高可觀的中年男人,案卷裡的名字是陸焉識,從浙贛109監獄出發時的囚犯番號為2868,徒刑一欄填寫著「無期」。案卷裡還填寫了他的罪狀。那個時期被幾百輛「嘎斯」大卡車裝運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陸焉識一樣,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記錄,還有一些關於陸焉識的資訊是案卷裡沒有的,比如:他會四國語言,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所謂盲寫就是在腦子裡書寫,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難的是,必須把成本成冊的盲寫成果長久存放在記憶裡)。
    叫陸焉識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號不久就會更改,剛到大荒草漠上犯人會大批死亡,死於高原反應,死於飢餓,死於每人每天開三分荒地的勞累,死於寒冷,死於「待查」(後來「待查」成了犯人們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會重新編一次番號。五個月後,陸焉識從2868變成了1564號。就在他番號改編不久後的一個寒冷夜晚,陸焉識看見了極其壯觀的一幕:幾百條狼的大遷徙。當時陸焉識跟管教幹部鄧玉輝正抬著一個凍死的犯人鑽出帳篷,突然聽見遠處刷拉刷拉的響聲: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幾百隻狼的灰褐色脊背滾滾地從低窪處湧動,滾成一股濁流。
    源源到來的大「嘎斯」卡車讓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開始了遷徙。
    三年過去,我祖父的番號已經變成了278。也就是說,他成了嚴寒、饑荒、勞累最難以殺害的人之一。這時,撤離的狼群又逐漸還鄉。它們發現叫做囚犯的人總是它們未來的或者說潛在的餐宴。囚犯們飼養著自己,狼們只需遠遠地篤守,等他們源源不斷地倒下。乾旱的湖灘成了規模極大的墳場。
    而馬群和羊群還在西遷。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完成遷徙,陸續到達印度的時候,我的祖父陸焉識正在夕陽裡走著,趿拉著自己的腳掌。他身前身後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個。這時他假裝拔鞋,想漸漸落到所有犯人後面,再悄悄摸到勞改幹部身邊。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無必要地把鞋帶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見路面上指導員鄧玉輝挎手槍的影子伸延過來。
    這是我祖父陸焉識和同類們被迫進犯大草漠的第四個年頭,正值人吃獸的大時代,活物們被吃得所剩無幾,都是「談人色變」。
    陸焉識這個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來的,和他的英國花呢大衣、一套民國初年的《石頭記》被保管在監獄庫房裡。這是一種特殊待遇。因此他那個由舉人父親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國呢大衣一樣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啟用。監裡監外他一共有三個名號,一個是老陸,另一個是278,還有一個叫「老幾」。第一個名號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認領這名號時總是誠惶誠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這稱呼一同到來的轉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稱為「老陸」,接下去就問他肯不肯去給幾個幹部的孩子補課。補課是個大好轉折,時而能吃上一口額外的飯食。再比如幾年後,他當統計員的好事也是跟隨「老陸」這稱呼到來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後,政府的特赦名單下達的時候,他是被高呼著「老陸」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場部的馬車,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陸焉識在犯人裡最流行的稱呼是「老幾」。「老幾」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剛到大荒草漠的時候,犯人們留一種特殊髮式,前面剃禿瓢,腦勺上卻蓄一撮頭髮,陸焉識的卷毛拖在腦後,像不太健康的綿羊尾巴。1959年北京來了個公安部首長,視察七大隊時發現牆報上的字寫得不凡,問是誰寫的,回答是老卷寫的,首長聽成了「老幾」,笑著說,「老幾」這綽號好,地、富、反、壞,加上美蔣特務、漏網漢奸、貪污犯,編了號排下去,叫個「老幾」多方便,把「老幾」往哪兒插隊都行!於是人們便「老幾老幾」地叫,叫了下來。
    鄧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滿耐心,等著老幾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時復原蹲下拔鞋造成的體力虧空。然後我的祖父陸焉識就開口了。

《陸犯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