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8月那個暑熱熏蘊的傍晚,我祖母馮婉喻把一塊手錶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頭下。表是馮婉喻賣掉一顆祖母綠買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頭。上海話一講,是「阿妮頭」。傭人們背後商討陸家的政治經濟格局,鬆弛地伸出的兩根手指頭代表婉喻的番號。兩根胡亂伸出的手指頭,足以說明我祖母在家裡的無足輕重,既無經濟地位,又無政治地位。陸家的人物關係非常政治,恩怨互動,親疏瞬變,阿妮頭要冒什麼樣的風險才能實現自己對丈夫的一份討好啊!她的嫁妝有一部分來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頭是她姑母兼婆婆從娘家搬來的一把大鎖,鎖緊不安分不老實的繼子陸焉識。從結婚到入獄,我祖父陸焉識最要緊的一樁私事就是要砸開這把鎖,或者不砸,隨它去,讓它銹掉,銹爛,爛成烏有。阿妮頭乍起天大的膽子,邁著解放腳蓮步走進當鋪帶著淡淡霉臭的陰暗,從八層手絹裡抖落出那顆來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綠時,那份激動趕得上偷情。白金歐米茄在丈夫枕頭下閒躺枯臥,整整一個夏天。阿妮頭的風險一天天上漲:她躲得了重陽躲不過冬至,一年下來,她的婆婆兼姑母總要把自己的珠寶拿出來給女親眷們品評玩賞一回兩回,興頭上會邀上阿妮頭一塊玩:阿妮頭,我給你的祖母綠呢?讓三舅媽(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鑲個什麼?……這樣的話,阿妮頭的末日就來了。
我祖父陸焉識終於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歐米茄表。他是給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給了她好大的憐憫心。表從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變成五個雞蛋時,養出三十六度五的體溫。好金子是溫暖的,遭主人遺棄一年,從謝隊長那裡回來仍然溫暖,冰冷的手指頭攥上去,一會就被它捂過來了。老幾一面喝浮動著五六片菜葉的甜菜湯,一面感覺著囚服兜裡的表,隔著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絲絲的走動也是一份細微的循環,細微的生命。同室十個獄友在油燈的光暈中晃得滿空間是黑影子,卻不妨礙蹲在鋪頭的老幾凝神感受懷裡那絲絲絲的微小搏動。如同五臟之外的小小臟器,記下了多年前一個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啊,彷彿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羅網。他於是明白了世上有兩個阿妮頭,一個尋常的、她自己也覺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陸焉識妻子的阿妮頭。另一個是這個對自己的愛慕情慾不知羞、不懂得掩飾的阿妮頭。這個阿妮頭一心就想把你網羅到某個私密去處,供她一人享有。這個阿妮頭會在剎那間一臉粉紅,嘴唇紅得火燒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頓時充實起來。
這一切不是當時三十多歲的陸焉識能夠解讀的,是五十歲、六十歲的陸焉識一點點破譯的。現在想到馮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驚肉跳。
當時那一切轉瞬即逝,眨巴眼阿妮頭又成了梳老女人髮髻的異性,馬馬虎虎可以算作一個大家閨秀,渾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書小楷。
傍晚鄧指對老幾說,小女兒長得與父親活脫脫一個樣。錯了。丹玨只是也長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卻是她母親的。而且小女兒跟她母親最要緊的相像處,是魂像。她母親的魂有種寧靜的烈度,就在小女兒丹玨神情舉止裡。十來歲的丹玨偶然拋出一眼,就能把一顆心征服或者攪亂。兒子和大女兒都是正常人,芸芸眾生一分子。
老幾躺下時,同號子的獄友在賣煙。離開他舖位三個鋪的239號姓張,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麼罪狀,我姑且叫他張獄友。張獄友和老幾是第一批來此地、活下來還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來再過幾年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開荒的時候打殘了一個犯人幹部,也變成了個和老幾一樣的「無期」。
我從我祖父寫的隨筆裡看到那種墾荒場面。大荒草漠上,場面鋪得很開闊,緩緩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遠都有一個徒勞揮動鎬頭的犯人。他們開闢的是萬年的荒草地,地面下,萬年的草根連著草根,拉成網,織成布,鎬頭吃進土面,根本無法切斷根連根的千絲萬縷。我祖父用了無數種形容,來表達鎬頭落地時他手臂的感覺,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很有意思:每一鎬落下,大荒地都通過鎬頭和他的臂骨撞擊他的內臟,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鎬頭撞擊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墾荒,是荒墾人。
於是墾荒成了犯人們最難熬的日子。沒有一個人能完成一日墾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組長卻可以根據他個人好惡上報最差成績。犯人組長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賊,只想做管教幹部眼裡的積極分子,而懲罰自己的同類是做積極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幹們每天給犯人們的墾荒成績打分,得最低分的人會被扣掉當天的晚飯。張獄友就是這樣連著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飯,因為他和犯人組長罵過一次架。欠吃三頓晚飯的張獄友更加是「荒墾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裡燒灰——用青稞秸燒泥土製造肥料。他在田邊堆了幾堆青稞秸,再蓋上厚厚一層土。這時他看見舉報了他而導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飯的犯人組長來了。犯人組長遠遠地呵斥張獄友:為什麼還磨蹭著不點火?馬上要播種了,不燒灰哪裡來肥料?張獄友報告組長,因為他怎麼也點不著青稞秸稈。組長「驢」「蠢蛋」地罵著,走過來,奪了張獄友的火柴,貓下腰去點泥土下的青稞秸。張獄友的陰毒計謀就在於此:趁著組長彎下腰點火時從後面給了他一下子。準確地說,是鎬頭給了後腦勺一下子。組長栽進剛著起的火裡。假如此刻犯人們按正常時間上班,那麼張獄友的計謀就將天衣無縫地實施完畢。組長就必死無疑,並且會被認為是突然眩暈栽入火堆的。饑荒中天天有人無端栽倒。那顆腦袋在火裡燒一燒,後腦勺上被暗算的印記也會被忽略不計。但就是這天管教幹部提前半小時帶隊來到田里,黃繼光一樣衝過去,把剛點著的組長拖出來。張獄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鎬頭敲得十分業餘,除了把組長打得失去重心,扎進火坑,並沒有留下致命傷害。倒是火為他部分地復了仇:犯人組長的臉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澆鑄,但澆鑄得非常馬虎,基本就是一層凝固了的爛糊糊的皮肉。
這時張獄友不知怎樣投機倒把,弄來一根東海煙,同時賣給十個主顧,一塊錢抽一口,下一個吸食者替前一個掐住紙煙,掐在半指寬的部位,吸得過猛,抽進的氣過長,都不行,掐在紙煙上的手就是防火牆,讓火燒不過去。老幾聽他們計較,斥罵,發出烏合之眾必然發出的醜陋聲音。他是要去看電影上的女兒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烏糟糟的人聲被老幾心裡微甜的苦楚隔得很遠。
他非去場部禮堂不可,加刑槍斃都別想攔他。請假報告在喝甜菜湯的時候就在心裡寫好了,明天用五分鐘就可以謄抄到紙上。他心裡裝了大部大部沒有謄抄的稿子,共計有四十七萬六千字,一部散文集佔去二十一萬三千字,一部回憶錄,還有零星的隨筆。幹活的時候他總是在心裡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裡潤色修改。從小他是個過目不忘的神童,現在更長進了,連過目都不必,心裡產生,心裡完成,又在心裡入庫。
從大荒草漠監房裡這個夜晚往後數二十八年,就數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陸焉識把存放心裡帶出監獄的稿子全部謄寫完畢,一部回憶錄,一本散文,一本書信體隨筆。他把稿子放進一個加大牛皮紙信封,交到他孫女我的手裡,告訴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讀者、評論家。
九點鐘吹燈,存了私貨的人開始在黑暗裡加餐。開了田鼠倉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裡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點點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脫粒去麩磨面合成一個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漿清掃出來,積累成一小股,送進食道。有個走運的人在工地邊緣撿到了狼吃剩的兔子頭,腦殼裡的腦漿還半滿,這就用得上那些從來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將半凝固的兔腦一點點挑出,合著甲縫裡的泥垢填進嘴裡,吃得精細優雅。
適應了黑暗之後,能看見通鋪上一排腦袋。腦袋們輕微地動著。那些貌似靜止的腦袋裡面恰恰在大動,翻騰的腦漿子拍擊著腦殼,把念頭撒入長夜。滿屋子都是這些腦袋放出的念頭。念頭在黑暗中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別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頭都是一個獵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獵物。
梁葫蘆可以把某人藏在褲襠裡的紅薯干獵到手。
一個個幽魂似的念頭在空中互不相擾,漸漸落向別人的口袋或箱子,鑽過紮著死扣的口端或鎖頭,糾纏在半塊饅頭或一個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頭漸漸向老幾的布口袋雲集,估摸那口袋裡的東西能換多少炒青稞粒兒,或者換幾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煙。十多份念頭總是和那一瓶進口牙疼粉纏得難捨難分,因為牙疼是此地人們都要過的大刑。對於死緩犯來說,較之未來那一顆斃命的子彈,牙疼是不時重複的零刮。這種零刮幾乎在大荒草漠上實行了平等:管教幹部們以及他們的老婆們也會不時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進草窯洞號子才一年多,干打壘土牆上處處淺坑,都是人們在牙疼時腦袋抵出來的。此刻十個腦袋裡放出的念頭都圍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圍,膜拜一般打量著瓶子上磨損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訴你這靈丹妙藥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實老幾隻給幾個人用過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隊兩千多犯人都聽說了它的靈驗,傳說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點點乳白粉末往某個犯牙疼的管教幹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驢打滾。
布袋子裡還有些東西,念頭們轉了無數次也不知道它們的價值:一個框在微型玳瑁相框裡的全家福,一對純金袖扣,一個藍寶石領帶夾,後兩樣東西是陸焉識風流人生的最後遺跡。此外還有一個長紅銹的四方小鐵盒,裡面盛著熬煉過加了點鹽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筆換來的。一個月前的禮拜天,大牆裡的操場上照例舉行兩週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蘆幫老幾用金筆換了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糧食更能鎮住飢餓。老幾總是把布口袋的繩子繫在手指上,誰要行竊首先要越過他連心的十指。
門簾動了一下,跟著冰冷的風進來一個影子。影子在門簾內的瘟臭空氣裡靜著,靜了五秒鐘。陸焉識是不必去費勁辨認梁葫蘆的,連他的影子都熟識。兩年的相處,小兇犯和他的生物化學已經融和起來。小兇犯的凶殘在陸焉識這裡起了奇妙的化學變化,他能在他的凶殘裡辨認出懦弱、依人、甚至對父愛的隱秘渴望。梁葫蘆的黑影子湊上來時,幾乎帶有種骨肉的親暱。犯人是不許串門的,尤其在熄燈後,但梁葫蘆例外。仗著他的葫蘆頭兩年後注定要給一顆子彈開瓢,小兇犯便有了特權似的,什麼都自行例外,想做什麼做什麼,誰也沒法殺他兩次。大牆崗樓裡的解放軍不看梁葫蘆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槍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換親熱髒話,吃他偷來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輕微犯規。小兇犯的犯規中包括他時不時到老幾被窩裡擠一夜。
梁葫蘆順著老幾瘦長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強行進入老幾瘦骨嶙峋的擁抱。被窩裡頓時增添了一份體溫和體臭。
「老幾,出事了。」梁葫蘆帶早期牙病氣味的話進入了老幾耳朵。這個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讓十六歲的少年也開始得牙病。
老幾的呼吸輕了,表示他在聆聽。葫蘆把帶牙病氣味的事件告訴了他。三中隊的177號今天逃跑,迷路迷進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馬上咬出老幾來,說他的逃跑路線是老幾給策劃的。
老幾聽到這裡一抖。梁葫蘆立刻駁回老幾的申辯。
「別賴——你告訴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糧的卡車。……177就是想扒車。腿子壓得稀巴爛。」
老幾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隊長家給他孩子補課的時候,中隊長說的。中隊長已經陞官了,調進了西寧。
「177腿子要是不壓爛,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過了三四分鐘,梁葫蘆把嘴唇直接擱在老幾耳朵眼上,熱氣馬上濡濕了老幾這幾年豐厚起來的耳毛。
「你跑不跑?」
老幾趕緊搖頭。他要跑也不會告訴梁葫蘆。他只操心去場部禮堂,看銀幕上的女兒,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輪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們會給你加刑。」
老幾現在是「無期」,他覺得這是最討厭的一種刑期,加或減都比它好。
「老幾,你要跑帶上我。」
梁葫蘆這句話讓老幾心裡熱一下。葫蘆還是個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尋找溫情,然後投身進去。沒有溫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溫情的東西。老幾的沉默和文弱給他當成了溫情代用品,一廂情願地投身進來。他們一老一小絕不平等地交往了兩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幾心目中跟其他人類渣滓沒任何區別。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蘆拉出去執行槍斃,老幾都不會神傷多久。小兇犯公開描述過砍刀剁進人肉的悶響,還有刀刃碰到骨頭的震撼,那酥麻順著掌心往腦子裡去,往臟腑裡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婦母親和她偷的漢子都零碎了。僅僅因為寡婦母親給了姘頭一個白麵饃饃,而那個白麵饃饃原來可以被掰成五瓣兒,分給葫蘆和三個弟弟妹妹。
「聽見沒?你要敢單獨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蘆沒有吐出具體的報復措施。他正要從老幾被窩裡鑽出去,233號起來了。233號是偽軍營長,此刻拖著碗口粗的腫腿,把自己腫泡泡的身體拖到門口,將草門簾掀出一道一指寬的縫,人在室內,器官在室外地開始解手。
梁葫蘆叫起來:「還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會等一會兒,等尿凍上冰再走?」偽營長說。
梁葫蘆回一句:「咋不凍掉你那驢鞭子?」
睡在最裡面的一貫道煩了,翻個身說:「我要不嫌費事,你葫蘆的嫩鞭子今晚非讓我燉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壞肉,鞭子是好東西,營養豐富。這不咱正缺著營養呢嗎?」
偽營長用東北腔附和著,一面又把自己龐大的身體挪回舖位上,褥單下的草一陣稀里嘩啦的響。嚴重浮腫的人對自己的份量和動作都放棄了控制,碰什麼什麼響。
梁葫蘆在門口說:「明天跟班長借把衝鋒鎗,把你們全打成篩子,老子也還是償一條命。」
第三個人也參加進來:「你不打我叫你爺。」
第四個人說:「你趕緊打,啊,葫蘆,照著篩子打。不然兩年以後你給斃了,這屋少說有三五個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於飢餓或寒冷睡不著的人都氣息奄奄地笑開了。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趕緊停下來。
第二天,老幾就發現那個逃跑失敗、腿給壓成肉泥的人對他的叛賣造成了什麼後果。
一早,半個中隊的人被趕著去水塘裡破冰化水。老幾和另外半個中隊留在磚窯,把昨天出的磚從場院東邊搬到西邊。誰都不問問,同一個院子,為什麼西邊比東邊更合適堆放磚頭。場院有三百米見方,犯人們拉開一個隊伍,手遞手地傳磚。開始五塊磚一傳,一小時後減為三塊,又過一小時,連搬一塊磚都要讓人們臉上出現一個霎時的痙攣。
老幾喊了一聲「報告」,說自己要解小手,當班的解放軍看看窯邊監工的鄧指。鄧指下巴微妙地一動。當兵手裡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動。等老幾拐過牆角,發現自己身後跟的不是一個兵,而是一對兵。再回到場院,老幾去看鄧指兩頰紫紅的臉,想在他微腫的單眼皮下找那雙昨天還把他老幾當人看的眼睛,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午飯時還是看不見鄧指的眼睛,就連他站在跟前訓話都不給老幾看他的眼睛。他的訓話主要內容就是說逃跑教唆人老幾最好放老實點,想請假看電影上的閨女兒,死了這條心吧,眼下往保衛科遞交請假報告是拿胸脯往槍口上撞。
「可是我是無心聊起來的!……」老幾急了,連結巴的偽裝都不要了。
「無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幾手裡還剩三個土豆,四個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難以下嚥。鄧指吃的和犯人們一樣,只是隨身帶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鹽。他用最後一口土豆擦乾淨鋁飯盒蓋子上血紅的辣椒粉,塞在嘴裡,一會兒就滿嘴血紅。老幾問鄧指吃四個鴿子蛋大的土豆夠不夠,不夠他這兒還有。鄧指不理他,不給他面子來賣乖。老幾把下面的意思結巴出來,要是他挺不過大饑荒的話(每天都有挺不過的人),他心裡記得的還是那個十九歲、在弄堂裡打羽毛球的小女兒的模樣。他會覺得好不甘,從來沒看見她長大成人。
鄧指用指甲在側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紅辣椒皮,脆脆地彈出去。這就是他聽了老幾結巴半天才結巴出來的陳情後唯一的反應。老幾不是常常有凶暴閃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裡這個閃念。
「回去吧。」鄧指用下巴指揮老幾,「歸隊幹活去。」
就在老幾往傳磚的隊伍裡走的時候,起風了。是這一帶典型的午間大風。剛剛摞起的磚被刮得呱嗒作響,眨眼間倒下來,倒成一座頹城。碎了的磚頭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幾給風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線形成個極馬虎的八十度夾角。這都不耽誤他在心裡凶暴。從死緩改成無期,現在他能造次的空間不大。
鄧指在他身後叫喊,讓他臥倒。老幾被內心的凶暴閃念弄得忘了臥倒了。凶暴是會讓人醉的,正如各種高尚情緒會讓人醺醺然。鄧指撲上來,把老幾按倒。自從去年大風刮走一個挺身警戒、絕不肯放棄自己宣傳畫一般的英雄姿態的解放軍,所有人都乖了,風一來就臥得扁扁的。
矮矮的鄧指現在就在老幾身邊,頭埋在臂彎裡,臉抵著堅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磚從他們頭頂飛過去,相互偶爾碰撞,發出玲瓏的聲響。死了的駱駝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幾的三個土豆從他茶缸子裡直接被刮到天上,由著空茶缸在後面追它們。一根斷了的鍬把在空中橫掄,混進了碎磚和砂石。就在鄧指和老幾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風裡橫著行走,一個人形氣球的模樣。碎磚、砂石、駱駝刺、破棉大衣從這裡被釋放了,朝著未知逃奔,朝那個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軍逃奔。
風把天刮黑了。西邊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現在在伏倒的人們頭頂上飛快橫移,帶來遙遠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爾還有散架的馬車,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個去處落定。西邊的沙漠就要落定在這一大片俯臥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隻隻耳朵眼、鼻孔、眼窩裡。
老幾心裡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個願望,就是大風把矮矮的鄧指帶走。要不把他老幾帶走也行,把他帶到未知裡去。
等風的急先鋒過去,鄧指側過臉,看見老幾給活埋了一多半,臉上的每條皺紋裡都是戈壁的一個小小局部。鄧指還看到了什麼?看到老幾陷在沙土裡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間唯一閃亮的東西,因為兩泊淚水鼓在一對老眼裡。鄧指馬上避開了。他覺得看到一個老頭嬌弱的一瞬十分尷尬。
「操,老陸,你閨女還沒讓你害死?還去看她呢!」鄧指說。
過了一會,鄧指又說:「我再給你去說說情吧。」前解放軍指揮員為自己的婦人之仁臊死了,馬上補一句:「奶奶的!」
不遠處,化成了泥胎的囚犯們搖擺著站起,各個組長在殘剩的風裡點名,然後犯人們報數。風刷過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幾個人的氈帽和棉帽沒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時是容器,讓糊糊膩結實了夜裡又是夜壺。
和鄧指分開時,老幾找到了鄧指的眼睛。這是個好兆頭。鄧指不給你找到他眼睛的時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們叫做老幾的我的祖父等著鄧指傳喚他。老幾在心裡又寫出兩篇散文,書信體,給小女兒丹玨寫的,寫到好處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點也不結巴。十八年後,我就是從他給丹玨姑姑的書信體隨筆中瞭解到他如何起了念頭,要拿那塊歐米茄進行賄賂。
一天又一天的,葫蘆把場部禮堂的消息帶回來:那個有關根治血吸蟲的科教片還在演,人們還是看個沒夠,因為裡面有一段說到女人懷胎,說血吸蟲怎樣把胎兒給蛀了,因而就有了一個一絲不掛的假人。另外還有一個真實的女體,雖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個肚臍眼,不過眼力超凡的人堅持說肚臍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見幾根卷毛。因此這段身體對此地的人們來說,看看還是很值。因此老幾成了勞改農場的名人,從犯人到幹部都知道無期犯老幾的女兒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個也長著卷毛的女博士。漸漸地,傳聞髒起來,說那個女體上的肚臍眼是老幾女兒的。再過一陣,老幾(老卷兒)的女兒有了名字,叫「小卷兒」。
梁葫蘆說著偷看一眼老幾。老幾不反應。他對待骯髒就是不反應。骯髒的念頭、骯髒的語言不干擾他,就是因為他對它們可以聾,也可以瞎。
梁葫蘆從髒得又粘又厚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土豆,掰成兩半,給老幾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個。一連好幾天,梁葫蘆總有超份額的土豆偷偷分給老幾。
老幾隻是貪吃。這年頭少吃一口會吭聲,多吃一口都安安靜靜。一個禮拜過去,梁葫蘆再給他土豆的時候,他的手開始躲閃了:土豆不是好來頭。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兇犯問。
老幾警惕地瞪著他。他可不想給梁葫蘆牽扯到什麼勾當去。不參與勾當他還得不到恩准去場部禮堂呢。
「你知道419號吧?劉鬍子?國民黨起義的警察局長?就是睡在緊靠牆,挨著我的那個?……」男孩突然把嘴湊到他耳邊,「老狗日一直病著呢,我一直給他打飯,一直偷他一口兩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讀我祖父的書稿時,認識了這麼個劉鬍子。他本名叫劉國棟。查查上海解放的起義功臣名單,能查到劉國棟三個字。他是上海一個警察分局的副局長,跟地下黨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關係,帶著分局全部卷宗起義,然後把卷宗交給了後來接管上海的軍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劉國棟接到幾大張紙的逮捕名單。他打電話問行動負責人,這麼多人一天逮完?電話裡的北方話回答:這是鎮壓反革命,不是過去逮捕地下黨員,心軟啥軟?!劉國棟又來一句:每個名字後面總得有個具體罪狀吧。北方話說:每個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狀。劉國棟是邊跑邊繫上皮帶、挎上手槍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轟轟待發的捕人卡車的。六輛捕人卡車在劉國棟的指揮下,警笛長鳴,嗚嗚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過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靜安寺對面的公墓,衝過赫德路和靜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著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來。那是晚飯時分,劉國棟連這天的早飯還沒有吃。太忙了。局裡要爭逮人競賽的紅旗。劉國棟端著手槍,坐在駕駛室裡,看著我祖父被帶過去,看著跟在後面的女孩臉上那需要半世紀才能驅散的懵懂,上了卡車車廂。劉國棟這樣的職位只需要坐鎮就行。大逮捕進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後一卡車人開始照著名單查點人數。行動負責人出現了,就是電話上給劉國棟佈置任務的北方人。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劉國棟喊了報告首長,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單上抓獲,一共一百四十五個。北方人說,錯了,應該一百四十六個。劉國棟再看看手上的名單,說沒錯,是一百四十五個。北方人聲音都沒有抬高地說第一百四十六個是你自己。剎那間東南西北都有手和腳伸出來,下槍的,扒警服的,使絆子的,上手銬的……這種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間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練出來的。從上海往大荒草漠出發的車上,劉國棟揣著五個羅松麵包一口也吃不進去。他蹭到我祖父陸焉識身邊,說他常讀陸教授的文章。他還說,自己看上去是個武人,實際是個文人,跟我祖父裝在一個車皮裡是這一陣發生在他頭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劉鬍子弄不好是自殺的。」梁葫蘆說。
老幾看著男孩。男孩知道老幾想問什麼。
「死了好幾天了。」小兇犯突然齜出牙笑了。
老幾看不出他笑什麼。小兇犯用胳膊肘搗搗老犯人,笑變得邪性起來。
「這還不懂?老子多機靈啊,不給他報上去唄!」
是這樣。梁葫蘆天天冒領屍首的三頓飯來吃,有時一邊吃他一邊還跟屍首聊幾句:今天咋樣?還不舒服?想尿就尿,別憋著,這不給你拿盆來接嘛。原來老幾這幾天吃得不錯也是吃的屍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點吃驚自己的平靜,但一分鐘後便想,劉鬍子不會介意的。他一邊把土豆皮塞嘴裡,慢慢地嚼,一邊想哪天他陸焉識再也經不住凍,或餓,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變成一具屍首,對於冒領他伙食的人,他也不會在意。梁葫蘆假如打著他的屍首的名義,頓頓冒領他的定量,在他的屍首變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穫糧食,他說不定會挺高興。
「我幫忙幫到底,給老東西打飯打到底,打到開春。一開春老東西該臭了。」男孩子又笑笑。這回笑得很好,就像個年輕莊稼漢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樣,兩眼幸福。
接下去的幾天,梁葫蘆果真天天來找老幾,給老幾兩個土豆。他開始抱怨屍首越來越不好看,他睡在屍首旁邊越來越不願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張烏紫臉。梁葫蘆問老幾懂不懂屍首,懂不懂它不喘氣了為什麼還長鬍子。劉鬍子是長了一副好鬍子,漂亮威風的唇須。剛進上海監獄時,監獄幹部勒令他剃鬍子,他問為什麼,說他自己是反革命鬍子又不反革命。幹部駁回他說:人反革命鬍子也反革命。劉鬍子說,馬恩列斯都留鬍子,都反革命嗎?就那樣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無期。
老幾結巴著,說老是多吃多佔屍首的糧,打不下死亡報告來,人家家屬怎麼收屍呢?梁葫蘆說,收什麼屍?餓死那麼多犯人誰來收過屍?不都在河灘上弄幾捧土蓋一蓋,比貓蓋屎還馬虎。再說劉鬍子活著是沒家的人,死了是沒家的屍,多少年前家屬就都跟他一刀兩斷了。
雪不再下了。無論老幾怎麼對著蒼白的天觀望,那憋足了一蒼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會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著往下一個點跑,被另一個不關老幾任何事的電影替代。每天出大牆幹活,老幾就對自己說:跑吧?要是夏天老幾就不是光對自己說空話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兩個人在萬頃青稞地裡留下一道靈長類的爬行軌跡,同時毀一兩百斤莊稼,把剛灌漿的青稞粒擼下,塞進紮緊的褲腿袖管。
這天七中隊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廠。冬天枯水,各個中隊輪流替糖廠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時候,風又來了。沒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兇猛,但風力足夠推擋你,讓你寸步難行。收工的隊伍用了兩小時才拉到監獄門口。三天沒看見鄧指了,老幾懷疑鄧指在躲他。帶隊的是中隊長,姓譚,最早一批來大草漠的野戰軍連長。譚中隊長是最難惹的幹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狀態,你以為一點兒也沒惹他,他已經給你惹得拔手槍了。這是個天生的武士,只恨沒有敵人天天給他殺。剛來那年老幾惹過他。老幾那時還不經罵,罵了還會文縐縐結巴幾句辯解。一天他給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攪蠻纏的紅柳根刀槍不入,斧頭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鋸子把根塊肢解,再去找木頭紋路下斧子。譚中隊長那時年輕,精神抖擻的一個軍訓科幹事。他大老遠就開罵,罵老幾偷懶,懶雞巴日的,沒見過人劈紅柳根動鋸子。老幾隻解釋了小半句,譚幹事就槍出鞘了。老幾那時還不是個獄油子,還以為有個糙脾氣的譚幹事還得遵照王法來,於是直挺挺站在那裡,對著譚幹事手裡黑沉沉的槍口,感覺那槍口「呼」地就熱起來。老幾以為還來得及把下半句解釋完成,但是「砰」的一聲,譚幹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機。老幾覺得棉褲的褲腿給猛一扽,在大腿邊擦出一道熱風。還好,譚幹事只是讓棉褲掛了花。虧得棉褲肥大而老幾的腿細削。焦糊氣味從褲腿上前後對稱的兩個彈孔冒出,不乾不淨的再生棉絮翻開來,讓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樣給打得翻開的。神槍手提著槍,定眼看著瘦高的、微駝的靶子,他的子彈擦著靶邊走也要真功夫。老幾的半句解釋吞回了肚子裡,一直在肚裡漚著,漚到現在。
風刮得人人步子打飄,臉上的五官也長不穩了。譚中隊長不像鄧指,會命令犯人們臥下。他命令犯人們背過身,拿腳後跟當腳尖,兩三百人就只長一雙眼睛,就是譚中隊長的那雙帶血絲的大眼睛。離大門五六十米了。齜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們兩百多張臉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樣,他們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譚中隊長開始跟大門上方崗樓裡的哨兵盤點人數。
傳來哨兵的叫喊:「報數!」
於是報數。被風刮得嘴歪眼斜的人們大聲叫嚷出自己的數字。餓空了的腹內吞進一半音量,放出來的音量又被風撕扯,沒到達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麼也沒聽見。看管監獄的部隊和勞改農場的幹部各是各,部隊三天一頓罐頭肉、一星期一頓凍羊肉,都沒有幹部們的份,吃不完拿去餵養有軍籍的豬,也還是沒有勞改幹部們的份。譚中隊長嚷著回敬他,說聽不見呀?再吃罐頭肉喂一點兒給耳朵,耳朵就聽見了!把皮帽子的護耳給老子解開!好好聽著。犯人們於是又來了一輪報數。這回不管哨兵聽清聽不清,譚中隊長讓犯人們聽他的,「進!」
哨兵是個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進!」一面把衝鋒鎗對準門樓下的人群。他說他沒聽清楚,最多只聽到十多個嗓門。犯人們必須老老實實,好好地再報一次數。譚中隊長說,風這麼大,凍死人你償命不?!反革命壞分子地主富農就不是性命了?!譚中隊長十個套在手套裡的手指攏在嘴邊喊著,風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軍說二百八十六個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進來多少,不能稀里糊塗就放人進去。
犯人們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氣,才能把自己戳穩。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襖頓時一點厚度、份量都沒了,單褂一樣輕飄菲薄。
譚中隊長對他們喊一聲:「進!」
犯人們開始頂風往大門方向走,個個弓背埋頭,如同在拉一張無形的犁。
「敢進我就開槍了!」哨兵喊出最後通牒。
崗樓裡發出卡噠一聲。真是奇怪極了,按說打開槍保險的金屬聲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風聲吞沒消化,但那聲響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個人都聽見了。
「進!看小兔崽子敢開槍!」譚中隊長喊。
犯人污濁的人群又往前移動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樣地曲背蹬腿,背著無形的犁耕進大風。
「再動就開槍了!……」哨兵喊道。
犯人們遲疑了。此刻他們已經在大門樓子下方。
「進啊!……」
還是沒人動作。黑洞洞的衝鋒鎗就在他們側上方。
「報數!」當兵的喊道。
「你媽偷人——七八九十!我給你報數了吧?」譚中隊長用四川話叫道,一面轉向犯人們:「你們龜兒子反黨反革命、殺人放火有膽子,進自己營房啥子?!我一吹哨,你們就跟著我衝鋒,聽見沒有?」他把胸前的哨子銜起來,吹了一下。
犯人們裡有的是這種人,一到此類情形就聚成一群潑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腳揮臂,把陣勢弄得遠比實際上大,給哨兵的錯覺是他槍口罩著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隊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隊。
「噠噠噠!」衝鋒鎗響了。
這三槍打進風裡去了,是警告,表示槍是好使的,子彈貨真價實。犯人們給那三槍鎮住,「敢死隊」立刻瓦解。
「衝啊!」譚中隊長叫喊。這回沒人動。「蛋給芽糖粘住了?!動不得了?!……」
老幾站在第三排,旁邊的獄友已經退到離他兩三步遠的地方了。老幾並不想緊跟譚中隊長,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隊伍自行洗牌的時候給洗到前面來了。現在只有五六個人緊跟在譚中隊長身後,成了尖刀班。老幾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衝進去!……」譚中隊長拔出了腰間的五四式,險些要對犯人們喊「同志們」。「安了啥子心?!要凍死我們?!衝進去!……」
譚中隊長帶頭往大牆裡沖。又是「噠噠噠」一梭子。這回出現了彈著點:大門的干打壘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強勁的風都熱了,硝煙氣味從犯人隊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隊伍末尾。
「啪」的一聲,譚中隊長的五四式開了火。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譚中隊長巴不得天天有仗給他打,一打仗他就顯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舉手槍舉得多英氣啊!他就是這麼舉著槍平趟了淮海戰役的戰場,又趟過鴨綠江,從三八線回師,卻突然間被裝入火車皮,和其他車皮連成不見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掛到向西的火車頭上,開進了大荒草漠。從車皮裡出來,看見一截截平行的車皮裡被卸下烏泱泱的囚徒們,才知道被裝到大荒草漠上幹嗎來了,也才知道,一個團對一個團、一個連對一個連的仗打完了,從此他們是一個對一百個、寡不敵眾地和烏泱泱的反派們打下去。眼下譚中隊長忘了,他正在領著反派們造反,似乎長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敵我概念:大荒草漠對外來者一視同仁的排異和肆虐,讓譚中隊長這樣的人在敵我分野中一時轉了向。
「老幾,跟著我衝!」譚中隊長喊道,一面朝崗樓上開槍掩護。
老幾冒著衝鋒鎗子彈緊跟在譚中隊長身後。大牆裡早下工的犯人們擠在號子裡觀戰,一張張草門簾給掀出縫來,縫裡擠滿頭臉,比衣服縫裡的虱子擠得還密。大膽的趁著前線打得熱鬧,低下身順著牆根溜,溜到伙房後面的倉庫抓上幾個生凍瘡的土豆,或者幾把干甜菜葉子。
梁葫蘆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場,跑到老幾身邊。他上下查看老幾,發現老犯人四肢齊全,臉上的血是別人濺上來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幾的臉上濺的是兩三個人的血,他身邊一個人頭開花了,另一個人給打穿了脖子上的動脈,頓時發生了紅色井噴。老幾的兩根手指根本按不住傷員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漿噴在他臉上,馬上凍成袖珍紅色鐘乳石,一粒粒掛在他鼻尖上、下巴上。這還是餓著,要不紅色井噴會更壯觀。
一小時後哨兵和譚中隊長都被拘起來了,下了槍,押上了場部保衛科的馬車,並且是同一輛馬車。中彈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場上,等待一張芨芨草蓆子給捲走。傷了的人都躺進了監獄門診部,兩間做病房的土窯洞睡滿浮腫、黃疸病人,傷員只能佔用醫生診室。
當晚鄧指跟著場部保衛科長來到號子裡,做當事人和目擊者的筆錄。錄到老幾時,老幾結巴得苦極了,筆錄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氣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話接起來。三句話沒講完,鄧指就上來解圍了。
「操,老幾耗子膽,還老被槍聲嚇著。第一回給嚇成了結巴,這一回就差嚇啞巴了。讓他講完話,你尿都能急出來。」
鄧指卻在臨出門時跟老幾使了個眼色。老幾最會讀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壞,他反正盼到頭了。老幾跟著鄧指的眼色走到門外,風冷到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幾問鄧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樣東西。鄧指沉默半分鐘,從兜裡掏出個小本子,寫了幾個字,撕下來交給老幾。
「把這張條子給值班的哨兵看,他就會放你出來了。」鄧指說。
「明天幾點鐘呢?」
鄧指看了他一眼,對他這樣的思想管理者來說,不結巴的老幾是個陌生人。連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幾自己也大吃一驚,怎麼會脫口而出地提問呢?就跟他初到美國,生怕人家認為中國人的英文病語連篇,因而課上課下地顯擺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幾、幾……幾點?」老幾的口訥又復原了。
「下了工就來吧。」鄧指說。下面他又沒頭沒腦地跟一句:「你說怎麼整的?這時候打死了犯人,還嫌領導們不忙!」
老幾點點頭。明天。他明白鄧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鑽了。看守部隊的解放軍和監獄系統的管教幹部對打,犯人死兩個傷一片,正是這個大事件給了鄧指和老幾空子鑽。事件會讓場部領導和看守部隊領導吵幾場架,開一陣會,再花幾天時間和解,相互請一兩次客。大事件可以用來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幾從監獄消失幾小時的小事件。
老幾抬起頭,看著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願天氣持續惡劣,公路持續失修,西寧的勞改總局放映隊送新片子的人持續不敢進山。這樣他還有希望看到銀幕上的小女兒丹玨。一旦他餓死,就可以安心些,因為他總算見證了成人後的丹玨。
我祖父陸焉識仰臉站在冷得發辣的風裡,監獄操場上唯一一盞煤氣燈鋪瀉著他漫長的影子。然後,他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經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要賄賂鄧指。賄賂是一件危險的事,不好辦,心用得不巧就會辦拙。鄧指大體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樣。鄧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鐘,就是在猶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樣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