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場部禮堂

老幾上了路就把梁葫蘆忘了。雪小了,如同白色飛蟲,往他去掉了殼子的臉上疼疼地扑打。雪原上一個個圓乎乎的起伏,那是駱駝刺和沙柳。鄧指批給他的假期是半天一夜,明天早上五點之前必須歸隊。事情對一個掌權的人多容易啊!鄧指叫上一輛拉炭的馬車,就把老幾帶到了六大隊地界。六大隊沒幾個人認識老幾,他可以在那裡碰運氣搭車。沒有手錶,時間靠老幾估摸。大約下午四點多鐘,老幾有點急了。他後悔沒有一開始就步行。下雪天路上基本沒有車,現在已經把天等晚了。從六大隊到場部比七大隊近,不過近個五六公里而已。但是這麼深的雪,腳每抬起一次,再插進去一次所耗的體力和時間等於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說,這五六公里等於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幾才走兩公里就感覺不妙,心臟跳在舌根,棉衣棉褲越來越重,裡面都是他的汗,開了個小澡堂子似的,一股股熱蒸汽直噴他下巴。
    天色漸漸轉暗,老幾看到一個村子就在一大叢黑刺的東邊。他得歇口氣買點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戶,多半是勞改釋放了的人,懂得怎樣掙勞改犯的錢。一個店家前門開煙草酒店,後門開飯鋪。老幾走進村口,看見一輛軍用卡車佔了大半條街。他趕緊進了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見他的黑棉襖,以及背上「勞改」二字和番號就說:「嗨,你怎麼敢到這裡來?沒看村口戒嚴了?」
    老幾問為什麼戒嚴。
    店主愣住了,瞪著他一會說:「四大隊鬧開鼠疫了!捉了只旱獺來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運來了,要把那幾個人扔進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個!」
    「跑到這裡來了?」老幾問。四大隊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隊進出都要通過村裡這條機耕路。
    店主還是瞪著老幾,半天又說:「噢,不是你啊?」
    老幾說當然不是他。他也就信了老幾。這村裡的人雖然發勞改犯的財,有時也護著勞改犯。老幾把自己去場部的目的告訴了他,只有一點謊言:他只說看女兒,沒說是看銀幕上的女兒。老幾這十來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塊錢,出來之前都裝到了身上。他用這三十四塊錢跟店主做了筆生意。店主從一口大鍋裡舀出兩大馬勺煮羊下水,讓老幾一邊吃一邊把時間耽誤到天黑。老幾臨走拿了他一件軍用雨衣,幾乎就是軍用破爛,膠皮裡子滿是龜裂,面子失色過多,成了一種烏糟糟的白色。店主還在老幾棉襖口袋裡揣了一瓶五兩裝高粱酒和兩個燒餅。酒是好東西,御寒壯膽。店主讓老幾披上偽裝從店的後門離開。他指了一條捷徑給老幾,從五大隊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插。五大隊的油菜田是場裡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場裡常拿那景色招待省裡和中央的客人。油菜田邊上栽著防風沙的樹,死的多過活的。樹梢都被西北戈壁來的風刮得往東南偏斜,因此這些樹便是老幾的指南針。一些死樹被大風拔起,在低窪地面聚集起來。老幾正是在這個低窪處看到了煙頭的火星子。原來他繞來繞去還沒繞出戒嚴圈。
    也正是這個時候,對方也聽到了老幾這邊的響動。手電筒照過來,老幾已經蹲到了死樹的樹冠後面。積雪使樹冠大大地膨脹,電筒光柱子被擋住了。
    對方叫喊:「喂,還躲呢,看見你了!」
    老幾此刻已經趴進雪裡。對方聽上去比梁葫蘆大不多少。
    對方又叫:「出來!……我叫一、二、三,不出來我就開槍!」
    老幾想,不知對方能不能聽見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響,於是他打算再賴一會兒,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兩方對峙的絕對寂靜中,老幾覺得自己也聽見了那個不比梁葫蘆大多少的解放軍的心跳。
    解放軍又喊:「還往哪兒跑?我打死你!」手電「唰」的一下晃到了別處。
    老幾這才明白年輕的解放軍在詐他。他根本沒看見什麼,更不確定有他這個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軍又瞎喊幾聲,就閉了手電。老幾覺得對方也藏起來了。對方不想讓老幾在暗處,自己在明處。老幾必須找到對手的方位才能確定他自己下一步怎麼走。下雪的溫暖隨著雪停凝固了。老幾汗濕的棉襖迅速結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這時成了個生鐵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老幾差不多要凍死的時候,聽見一聲劃火柴的聲音。對方把火光遮得再嚴老幾還是把他的方位認準了。他一點不知覺老幾離他那麼近,就在他側後方,近得能聞到他紙煙的味道。老幾還看見他趴在一個土包下,頭縮在大衣毛領子裡,皮帽子的護耳把臉包得很嚴實。這樣大概過了半小時,解放軍先放棄了,站起來往左邊走一截,再往右邊走一陣。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邏規律,往左走幾分鐘,再往右走幾分鐘。
    老幾一腦子就是七年前丹玨和他最後的對視。要是他不久後餓死,他會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兒長大什麼樣,是不是長成了個婉喻。鄧指和那麼多不相干的人都見了她,他這個生身父親呢?老幾掐算那個兵的行動規律,自己必須在他向右走的時候從他左邊爬過去。他的四肢已經凍硬,動作也給凍硬了,爬得極其緩慢。但他一步都沒算錯:年輕的解放軍轉身往回走時,老幾已爬到了他的另一邊。解放軍抱著步槍朝老幾的方向看著,老幾也看著他。然後解放軍扭頭向公路方向跑去,好像讓老幾這個隱形人給唬跑了。
    這下突圍勝利了。戒嚴圈被他落在了身後。他的兩隻腳在雪地上緩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開始在淹到大腿的積雪裡跑,滑稽地把腳提得很高,高到膝蓋離胸口只有幾寸,再把腳深深落回,很像後來人們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時地碰到雪層下的溝坎,他便跌倒下去。跌倒也好,順勢往前爬一陣。可不能再遲了,再遲連電影尾巴都趕不上了。他跑得棉襖棉褲上的冰又化了,這回熱蒸汽不單單從領口往外冒,他週身都在冒白煙。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見場部禮堂門口的煤氣燈了。
    這一刻後來被老幾寫下來,作為詩,作為散文,作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燈火時實在走不動了,也實在太激動了。於是他不知怎麼就在雪地裡打起滾來,一片燈火倒著進入了他的眼簾,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歲的祖父在雪地裡打滾的時刻,那種近乎氣絕的歡樂,那種無以復加的疲憊,我是能想像的。我想像中,他像一個活了的雪人,連滾帶爬地往場部禮堂靠近。如同史前人類那樣,此刻對於他,火光的誘惑便是生的誘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許想到他的一生怎樣跟妻子發生了天大的誤會,把愛誤會過去了。
    從橫渡太平洋的郵輪上走來的陸焉識換上了紡綢長衫,身後是對於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馮儀芳和祖母馮婉喻站在岸上,一個重複另一個,一樣的香雲紗旗袍,一樣的髮髻,一樣的折扇。連眼睛的乾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個陪著另一個期盼干了的眼睛。
    陸焉識走到她們中間,讓自己的健壯高大弄得慚愧。他怎麼可以在這樣楚楚可憐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壯?讓她們看見過剩的自由和營養造成的後果,何忍?往陸家的黃包車走的那一段路,他收斂了,含起胸,收住四處放眼的目光。恩娘在朝黃包車走時漸漸恢復成原先的恩娘,委婉被動,但什麼都別妄想逃出她的掌控。馮婉喻落在幾步之後,幾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傭人們走成一夥。恩娘獨霸著焉識,話太多了,全說亂了。走了半里路才想到她身邊是個有妻子的人,妻子呢?恩娘這才停住了歡快的解放腳。
    「阿妮頭!跟上來呀!……鞋子不適宜嗎?」
    焉識只得也跟著恩娘站住,回過頭。他朝著妻子摘下墨鏡,大致看見了闊別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跡,那是一種小老太太的沉靜。
    婉喻看見恩娘和焉識都停下來,專為等她而停下步子,吃了一驚。她臉一紅,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人記起了。她的解放腳快起來,脫離了傭人們的行列。焉識發現她原來是有一點內八字的。原來她有這樣的步子也不怕出醜,去學體操。這就讓他更覺得她可憐。阿妮頭在黃包車邊上停下,黃銅的車燈被擦得像黃金,車篷也是新的,雪白的帆布,鑲陰丹士林藍邊。阿妮頭神色有點慌:車座是兩人的,她不知道這兩個人該是誰,誰又該被剩下去跟傭人和行李搭乘路邊的差頭。
    恩娘瞥阿妮頭一眼。要過好久焉識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娘的笑容還在,歡樂卻不在了。她指著陸家的黃包車,讓阿妮頭和焉識坐上去,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頭,傭人們步行。看著夫婦倆往車上登攀時,恩娘表示自己怎麼會是那種娘?一點事也不懂,當兒子媳婦的電燈泡?
    阿妮頭看了焉識一眼,希望他沒有聽出什麼。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樣聽出了什麼。這樣她可以有個人作證,證明恩娘多麼無事生非。可惜焉識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長時間,焉識才會得著妻子目光的要領。妻子的美艷,就在那類目光裡。她的生動和風情,都跟著那目光轉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馮婉喻很少發射那樣的目光。從郵輪上下來的第四個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體備好,備在微帶潮濕的薄被下。婉喻的初夜延遲了六年,現在絕不能再延遲,再延遲就不成話了。恩娘那裡也交代不過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飯油條時到焉識和婉喻臉上尋找,看看他們做成夫妻沒有。沒有,恩娘隱隱地歎口氣。
    焉識在浴室裡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過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灑了些古龍水,但馬上又擦掉。這古龍水氣味是他留在望達懷裡的。裡弄口,小販唱著白糖蓮芯粥的叫賣,唱得慘極了。唱給天井裡的男女聽的,焉識聽著這唱聲走到床邊,走到了他的絕路上。好了,關上燈都好辦了。偉大的男人都是絕路上的男人,孫臏、伍子胥、司馬遷……多少男人的偉業源自於無愛啊。
    沒有親吻、撫摸,他滾在了婉喻身上。讓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說是要疼的,果真疼了。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他們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樣,腆著臉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懶覺總還睡得起。恩娘坐在兩碗冷了的泡飯旁邊,問他們睡得好不好。世界上失去了一個處男一個處女,恩娘自認為這就是她看見的。因此她對於小夫婦睡眠的關懷詢問是話裡有話的:原來以為你們倆要神仙到底呢!還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見婉喻,她就更不放過了,眼睛刀一樣在她身上劃:這下你也賤了,也不乾淨了。別再裝著相敬如賓了,怎麼快活的誰不知道呢?恩娘嘴上還微微笑著,說早飯早就擺出來了,等他們都等涼了。一個個菜碟卻在她手裡變了份量,擺到桌面都是「砰」的一聲。「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頭頂歡喜的。「砰!」喏,焉識好久沒吃糟鯗魚了吧?「砰!」喏,前幾天做的魚凍,味道倒是越來越好。
    焉識坐在八仙桌正中,左邊恩娘,右邊婉喻,說著他一句也不想說的話。
    無愛使他第二個禮拜就去了大學。回國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現在他看到辦公桌和職位一樣空著,等他來填。課程由他自己設計。研究科目也由他領銜。校園空蕩蕩的,終考剛結束,暑假剛開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傭人的;他的家在校園。甚至在美國會館,在理查飯店,還有霞飛路、舟山路的幾家咖啡館。各個圖書館都是他的臥室,他閱讀、寫稿和睡夢從來混成一片。美國的留學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這些地方,只是換了場景。大家的做派因為回到中國反而更加「美國」。連笑話都跟回來了,爵士調子也跟了回來,只是樂手的面孔顏色不同。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性情,給他一記小虧吃他總是舒服地吃進,無論誰拿來一個瓷瓶或畫軸,稍加慫恿就會在陸焉識這裡成交。相中焉識的貴重鋼筆或太陽鏡也好辦,幾個人設個局誑他玩,一陣嘻嘻哈哈就讓他輸掉他的筆或眼鏡。因此會館或學校的這密斯那密斯都寵他,把他寵成個七尺大毛頭。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麼時候,一輛五成新的轎車替掉了黃包車,還添了一個女兒。焉識想,這下徹底落在了天井裡。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氣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裡用功,女人們對他的書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個大火盆,外面罩一個更大的鐵絲罩,書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時會一陣驚慌,一轉臉怎麼連婉喻的模樣都不記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記憶的人!
    無愛成全了多少男人?也會成就他陸焉識。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個奧地利咖啡館裡,焉識碰到了大衛?韋。大衛?韋已經不是他在美國的樣子,西裝像是昨晚做過睡衣;一張長方臉瘦成橄欖形,若擱在女人身上是不難看的,但做男人就陰氣逼人。算算他人還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紋有六十歲,並為著非個人的、偉大的愁苦而緊鎖。
    「好嗎?」焉識問大衛。
    他看出不好來了:大衛?韋很餓,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點點喝光了。
    大衛用美國餘下的那點直白說:「不好。」因為他一年多沒有工作了。
    大衛在美國學花了眼,從一門課跳到另一門課,什麼都學一半,又都丟下,最後去了歐洲,要去找人生的「終極意義」。幾句話談下來,焉識發現自己中了大衛的埋伏。大衛從學校圖書館就跟蹤他,跟到了咖啡館。大衛知道焉識僅僅像個泡咖啡館的文人混子,實際上把夠別人三輩子讀的書都讀了。學應用語言學的陸教授只有二十八歲,可以遊戲於四門西語之間。
    「學校方面終止了合同。」大衛說。
    「為什麼呢?」
    大衛支吾一會,說有人叛賣了他,說他是共產黨。
    「你是不是呢?」焉識笑著問。是不是他都無所謂。
    大衛看著比他小一歲的陸焉識。黑色的眼鏡框罩住他圓圓的眼睛,那種令焉識喜歡又有點兒懼怕的凝聚力又出現了。大衛笑著搖搖頭;這種事瞞著焉識,是為焉識好。接下去他請焉識幫一個忙:焉識的研究項目剛組建,正招兵買馬,焉識的推薦可讓他掙到一份體面的薪水。沒等焉識反應,大衛說其實很簡單的,焉識就告訴校方,說大衛對語言學有過鑽研,還寫過兩篇論文。
    「寫過嗎?」焉識問。
    大衛還是那樣看著他,搖頭笑笑,陸焉識真是個大毛頭。難道他不知道許多留學生的履歷都欠缺誠實嗎?大大地欠缺誠實。他大衛?韋的才智怎樣?讓那幫庸碌的這教授那講師比下去了嗎?!這教授那講師配養活老婆孩子,他大衛不配嗎?他大衛連牛奶公司的賬都拖欠,正吃奶的孩子沒奶吃……
    難怪那一小罐調和咖啡的奶油給大衛當奶喝了。焉識不動聲色地招來侍應生,兩個手指在玻璃板下壓著的菜單上輕輕一敲。一會兒,招牌三明治來了。
    大衛用餐的時候,焉識說,只要他大衛有論文,推薦不成問題。大衛不做聲,吃得很專注。這是另一個西洋習慣:嘴巴絕不同時干兩件事,吃,就不發言。焉識問他有幾個孩子。三個——他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那沒有工作孩子們都怎麼過的?回答是聳肩,翻眼——只有上蒼知道。大衛的這些西洋手勢沒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美國做過十幾篇論文。有一些是沒發表過的……」大衛吃得髮際都亮了。餓急了又吃急了,就會發汗。
    「一共十六篇。」焉識說。
    「寫這麼多幹什麼?」
    「語言學有趣。有的寫。」
    咖啡上來了,焉識發現這回小罐裡裝的奶油只蓋住底,給一杯咖啡調味是夠了,但絕不再提供給你當作點心抵餓。咖啡館小本經營,個個客人像大衛這樣消耗奶油,老本怎麼辦?大衛端咖啡的手從磨破的袖口伸出。一件從美國或歐洲舊貨店裡買的西裝穿得架子也沒了。腳上該穿皮鞋的,卻穿了雙舊布鞋,鞋比腳還疲憊。什麼也不必說了,不必說大衛的太太的產後風,以及如何落的病根,也不必說大衛如何到處兼職,寫報屁股文章,家裡房子還是越搬越小……那麼他和別人合辦的若干雜誌呢?每一份出世,手筆都不小,都是有著跟《東方雜誌》、《現代》或者《小說月報》一同稱雄上海的勢頭,但是雜誌們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長的一份活了八個月;老闆賠了八個月,作為主編的大衛做了八個月的准義工。
    「你把你的論文給我。」焉識說。
    「論文是可以借的呀!」大衛說。
    借論文又不是新鮮事,留學生裡就發生過。若是借論文給街上拉差頭的車伕,讓他去掙教授的工資,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給像他大衛這樣的人,是本著瞭解他大衛的學術水平的前提,借給他就叫臨時通融。否則,就忍心讓他大衛一家五口飢寒交迫嗎?不是這個道理吧?讓孩子永遠拖欠牛奶公司的費用而吃不上奶,更不是這個道理了!
    焉識這才明白大衛要管誰借論文。這類無恥事物的確不是大衛的獨創,留美學生對這類無恥確實看得開。大衛確實有足夠的學術水平寫出他那樣的論文。也許寫出比他更好的論文。
    焉識抬起頭,大衛的臉是空白的。期待過度就會讓一張臉空白成這樣。
    焉識唯唯諾諾,說出一堆借口,說明論文不能借給他大衛。但凡他陸焉識有一點辦法來把這樁無恥事物看得開些,想得開些,他陸焉識一定會那樣看,那樣想。
    大衛馬上有現成依據:焉識的一個同事把英國十八世紀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紀的狄更森都當成一個人,這樣的人穩穩地掙一份教授工資!
    焉識心情變得很壞。他的老朋友這樣潦倒,因為拖欠牛奶公司的費用,孩子斷了奶。他真覺得對不起大衛,但他實在做不到出借論文。因此他覺得做不成一件事來使他對得住老朋友大衛,對得住他從未見過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識,假如你這樣求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可是他陸焉識不會為這樣的事求人。事實上他不會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論文,借一兩篇給我,對你沒什麼,對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陸焉識還有什麼?就剩書裡學問裡這一點福地,你們還不放過。大衛說焉識變了,曾經多慷慨啊,拿交學費的錢給他買眼鏡。
    焉識再次誠懇抱歉;他可以再給他買眼鏡,要多少副買多少副,不過論文不借。
    大衛表示遺憾,但說可以理解。大衛離開咖啡館時,兩人的擁抱還是很哥兒倆的。焉識又坐了一陣,後悔自己沒有拿些錢給大衛。
    焉識在咖啡館打了幾個電話,向美國同學會的熟人打聽大衛?韋的住址。住址有了,他決定當晚就去一趟大衛?韋的家,給他一些錢。他希望自己能在到達大衛家之前做一個決定:借,還是不借給他論文。街道上濕粘粘的,秋天的落葉已經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勸自己看開些,想開些。人品學品真那麼重要?摻不得無恥?回到國內他發現學界到處是文閥們的無恥,他們最起勁的就是筆墨官司,報紙雜誌上都是他們躲在俏皮後面的謾罵。哪裡沒有無恥?幫著大衛無恥一回,還讓無恥行了好,施了善。無恥能給大衛的孩子付牛奶賬,那可是積德的無恥。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尋訪大衛?韋。晚上九點多了,大衛家卻一個人也沒有。多年後他才知道這天晚上大衛開不出晚飯,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飯醬菜去了。
    隔了一個禮拜,焉識在學校圖書館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第一節讀下來他就明白,文章的謾罵對像正是他陸焉識。焉識在《東方雜誌》上開了個知識性專欄,談人類語言發展的趣事。上一期專欄提到日本語言的發展。他看不出專欄怎麼觸犯了民族大節,讓這個罵手左一個「漢奸」右一個「漢奸」地罵。雜誌是三天前到達圖書館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聞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罵!這就不難解釋一些學生的交頭接耳了。一個禮拜的課堂都在輕微躁動。幾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變了學生們,想要毀哪位教授,就給他個「漢奸」罵名。
    文章的署名當然是假的。這類罵手一生有無數個命名日。他把那本雜誌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對策。他正在準備一次學術演講,對比英國文學的語言和美國文學的語言。這實在也是娛樂他自己的事。但是當晚的晚報上又出現了一個罵手。這次更不含蓄,陸焉識的名字、簡歷都上去了,還扯出了他在美國的一次演講,掐頭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話,為了讓「漢奸陸焉識」更加立體。
    他這時已經明白了,兩個罵手是一個人。罵手不需要焉識借論文給他,照樣重新吃起教授這碗飯,有的是無恥,總是找得到無恥來與無恥合作。焉識寫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氣和地解釋,語言就是語言,就是打開了世界大戰,人類語言還是妙趣橫生,還是妙在它們記錄的人類成長。法國人香坡里昂破譯若賽塔石頭上的古埃及文字時,並沒有去想殖民者或許會用他的成果去破譯非洲各種語言。
    這篇文章卻沒有被登出來。他打聽為什麼,回答說突然來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煩請陸先生等等。那麼請問,等到何時?等不了幾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幾天過去了,再打聽,回復說一駁一辯的雙方要對準時間,陸先生的答辯過了時間,登出來跟對方對不上茬口,會害得讀者們做丈二和尚。
    焉識終於找到一家曾經為造謠吃過官司的小報,把文章登出來。罵手馬上和他交鋒,更有了陸焉識之所以是漢奸的證據:語言從來是人類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後一節德語課」吧。焉識苦笑:重新給自己命名的大衛?韋說得沒錯,只不過和他陸焉識是各說各的。
    春天的歐美同學會上,焉識不再是個人人寵愛的大毛頭。學校裡也不同了,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來嗲溜溜地揩油,讓焉識請她們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識到美國會館看新到達的英文雜誌,一本《生活雜誌》成了他面孔的屏風,聽見幾個人商量去閔行打獵,苦於找不到汽車,焉識從《生活雜誌》後面露出頭,說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車。大家訕訕的,說不過是心血來潮,說說而已。
    焉識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強大。一個好心者告訴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擊等於不反擊,比不反擊還糟。必須善於投靠對手的對立面,拉對手的對手做自己的朋友。這個好心者給他寫下了一家雜誌的地址電話和兩三個人名。他們的雜誌會支持焉識的。焉識讀過那本雜誌,也時常跳出些罵手,罵得漂亮些,風度翩翩些,不罵人的時候,小說、詩、論文也都看得過去,但他們不罵人的時候比較少。他沒有去找對手的對手。他總是可以晚一點找他們,總是可以晚一點失去他的清高和獨立。

《陸犯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