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忽然說:「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歐陽萸發現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傷害的樣子,馬上說:「我看過小馬的戲。馬雲霜很知道分寸。」他指著辮子扎一條花手帕的豐滿女兵說。小菲已知道小馬在上海的學生劇社是台柱子,演過曹禺的兩個女主角。看看,這不就是一個現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嗎?「朱敏也不錯。小申的《兄妹開荒》我看過兩次呢!」歐陽萸在四個女子中搞********,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來了。冷的熱的甜的鹹的稠的稀的一塊來,擺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沒處放。女兵們中間只有小馬吃過這樣複雜的洋餐,歐陽萸站起來,替她們每人把牛扒在盤子上切成小塊。
小馬在他鬆垮垮的軍裝前襟蹭到她臉時,仰頭笑著說:「誰是馬雲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盤子上,懵懂地看著小馬。
「我們幾個女同志一塊改名了!」
「噢,我怎麼會知道你們改名?」
「官僚!」小申說。
「改成什麼了?」歐陽萸問,人坐回椅子上。
小馬欠起屁股,伸手掀開歐陽萸的軍裝衣兜上的蓋子,拔出一枝筆:「喏,寫給你看!」她拔掉筆帽,拉過歐陽萸的手,把字寫到他掌心上。
小菲見歐陽萸飛快地看她一眼,臉緋紅。小菲想,他或許對小菲長時間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別吃醋。小菲當然不可能不吃醋,這個女子怎麼對男人動手動腳?居然是對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覺得她膝蓋給一股溫熱的力量穩住了。歐陽萸的腿又細又長,騎他那匹老瘦馬也比別人風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洩,留聲機嗚嗚咽咽的提琴聲此刻一圈圈轉在她腦子裡。她洩成一攤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馬繼續調戲歐陽萸。沒有用的,真戲在桌子下面。歐陽萸說:「噢,都是紅的,對吧?馬丹、申赤、朱緋。」
「好不好?」馬丹(馬雲霜)問。
「好。」歐陽萸說,把手掌給小菲看。「好吧?」
小菲點頭,笑笑,看也沒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歐陽萸有一點尖酸。
歐陽萸起身向侍者要賬單,馬丹說:「不對,差一個菜。」
侍者伸著手指數了數滿桌盤子:「不差呀。」
「法式洋蔥湯呢?」馬丹問。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對不住,這個豌豆湯算起來比洋蔥湯貴兩分錢。你們上算些呢。」
歐陽萸說:「你們這是法國菜館呀?」
「是啊。」侍者對土包子們很耐心,「全省就這一家。」
「豌豆湯是德國菜。」馬丹說。她跟歐陽萸搭檔得很好。「你以為解放軍都穿大褲襠,用抽水馬桶當洗腳盆是吧?」
歐陽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緋也笑。馬丹說:「肯定是你們大師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湯,沒賣完,今天說,慰勞解放軍吧,他們小米加步槍吃得出什麼把戲來。」馬丹一口淮北話。
侍者趕緊解釋,說大師傅大概讀錯菜單了,他馬上回去請他補過。一直等到下午兩點,洋蔥湯還沒上來。歐陽萸對小菲說:「你估計他們在幹什麼?」他指指屏風後。
小菲搖搖頭。
「在種洋蔥。」他說。
這次是馬丹哈哈大笑。她和歐陽萸旗鼓相當,輪流坐莊尋這座小城的開心。小菲對歐陽萸又吃不準了。
結賬時歐陽萸從每個口袋都掏出一把錢來。東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數一數,說錢不夠,還差五百塊。歐陽萸從身上拔下鋼筆:「誰把金筆給我當了,能當好幾千。」
「禮拜天,當鋪不開。」
「那抵押呢?」
「對不住,我們從來不抵押。」
歐陽萸看著侍者的臉發呆。馬丹說:「告訴他部隊番號,明天給他送錢來,不就行了。想難倒解放軍,長江天險我們都過了!」
「不行大軍小姐!」
「別胡叫!小姐是資產階級,是我們的敵人,懂不懂?」馬丹立刻佔了一個上風,又佔一個上風。
「不能賒賬,老闆要請我滾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後退。
「把你老闆叫來。他給我們吃這種東西,還敢收那麼多錢,解放軍收拾的就是這種奸商!……」
小菲這時把一疊整整齊齊的鈔票往歐陽萸手裡一塞。「夠了吧?」她的錢是給母親的見面禮。
歐陽萸馬上把錢交給侍者。侍者轉身跑著圓場,鳳陽花鼓燈似的叫板:「五個解放軍結賬啦!沒給小費!」
歐陽萸把侍者喊住,從不知哪個角落裡找出個銅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圓場回來,拈起銅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軍給了一個大子的小費啦!」
馬丹領頭,歐陽萸緊跟,大家又笑一陣。出了門,因為還正笑在勁頭上,小菲和歐陽萸告別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著三個女子鞍前馬後地跟著歐陽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頭也好,小菲回家步子都能硬扎些。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匹黃馬。她腳步一頓,想往回轉,鄰居的孩子已經跑著朝巷裡叫喚了:「田蘇菲回來啦!」
小菲在家門口看見都旅長的警衛員把一群孩子往外哄。孩子們一看小菲走來,七嘴八舌地說:「田蘇菲有馬沒有?」「田蘇菲會打槍不會?」「田蘇菲走路低著頭,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呢!」孩子們議論她就像她不在場似的。一個大個子男孩說:「田蘇菲吃包谷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蘇菲給她媽拿條帚苗追著打,直喊『救命啊!』」
小菲原來很懊惱他們把她小時見不得人的老底揭出來,忽然她就想開了。再講響一點,讓首長聽聽,看還有沒有胃口娶她。
都旅長坐在籐椅上,粗呢子軍裝從籐椅的破洞裡擠出一塊。小菲媽笑道:「看這丫頭有沒個樣子?來晚了都不賠個禮。」
小菲跟媽約好是三點回來,現在已經四點了。她先跟都旅長敬了個軍禮,聽見外面孩子一聲哄笑。警衛員硬是把孩子們推出去,拴上了門。都旅長反客為主,手指畫了畫對小菲說:「坐坐坐!吃什麼?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媽預備的幾小盒果食遞到小菲面前。小菲還沒來得及伸手,他手已經先插到花生裡,替小菲做了主張。他動作大慣了,這類秀氣的待客擺設經不住他一隻大手進去,沒抓起什麼來,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縫的地板上。
「部隊又要打仗了。還不知道吧?」都旅長說。他看小菲搖搖頭,又說,「這回恐怕走遠嘍。」
小菲發現媽和警衛員都沒了。不知什麼時候知趣走開,把小屋單單留給她和都旅長。
「去哪裡?」她心都樂得直開花。要打仗,又走得遠,遠征的旅長就顧不上她小菲了。
「去廣西。剿匪去。」
「這麼遠?!」她也不知道廣西在哪兒。
「所以你有空回來多陪陪媽媽。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她了。」都旅長說。
小菲差點說「我也去?!」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不得,太不進步。都旅長告訴她,文工團要挑一批年輕力壯、多才多藝的跟部隊走,剩下的就跟另一個團湊成話劇團。他講的意思是精華都是部隊的,留下的人給老百姓打撈渣子。小菲兩眼直直地看著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腳尖貼著雲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著首長打天下去。她偏偏毫無著落地愛歐陽萸。小伍肯定是「精華」,肯定不會留下讓人把她當渣子打撈。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歐陽萸一塊給打撈到哪裡去都行。都旅長還在接著操辦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親頂嘴,他已知道她慪母親的氣出去投奔革命。
晚飯很豐盛,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裡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櫃裡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簷下摘下個蓋籃,裡面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砂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她燙了酒,點上小暖爐,讓小菲給都旅長揣進衣服裡。小菲在母親面前從來很乖,便照辦了。都旅長見小菲替他解軍裝紐扣,哈哈大笑,說:「哎喲我這賢惠妹子也!」
晚飯後都旅長回去,問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說她得跟母親住一宿。等都旅長和警衛員走了,小菲抓了軍帽就告辭。跟母親說第二天禮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趕不回去犯紀律。話是真話,但早上趕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媽什麼洞悉力?馬上就說:「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相處都沒處過。母親叫她少來那種閒書裡看來的一套,什麼相互瞭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瞭解都首長,媽瞭解,他跟媽把他三十六年樁樁件件事都講了。就是講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幾個彈眼子,哪個人不是靠衣裝啊?人脫了衣服都是走獸。
母親見女兒兩眼呆滯,眼神淒慘,把話放軟些。「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啊,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媽講句沒臉的話,你有靠山,媽也能靠靠。過去媽打死都不肯講這句話。」
小菲發現母親在抽煙。她沒注意母親什麼時候捲上了煙,已經抽了三根了。母親從父親得了癆病後就戒了煙。什麼時候又續上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後?母親的煙絲裝在一個舊煙盒裡,煙盒有一個長槽,放捲煙的紙張。煙絲有些是焦糊的,顯然是從煙屁股裡拆出來的。晚上母親去劇院和影院門口撿煙屁股的樣子頓時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個煙頭走過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彎下腰,或者漫不經心地蹲下,裝著拔鞋,把煙頭拾起來。小菲看見紅木櫃的門把斷了,沒有被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幫子,屋角一些棕黃的水漬,是屋頂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發現的跡象越多。母親窮途末路的跡象。沒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志向,她放棄過。
若不是因為要在家宴請都旅長,也許這個家更破敗不堪。為了這次重大會見,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敗上竭力修補,紅木櫃子上了蠟,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檯布,檯面一片淺褐色的茶漬給一塊茶巾上剪下的類似挑花補上了。一塊鵝黃被面拼湊出一幅窗簾,兩把籐椅爛出窟窿她沒法補救,但她縫了一對新花布棉墊。為這一餐飯,不知她又和當鋪老闆舌戰多久。一剎那間,小菲幾乎想說:媽,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媽,以後我每月薪水都給你。」
母親在濃煙裡瞇細眼:「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講什麼?你是想講:我養你,你就放我一馬,別逼我嫁給他了。」
「媽,我才十八歲。鮑團長說了,我以後會成個大演員!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樣算唱戲啊?人沒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還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長,做個夫人,也好不現世了。」
「革命戲就是這樣的!」
「再請我看我是不會去看了。」
「都旅長就誇我演得好,說我在上頭演,他在下頭掉眼淚!」
「真不容易。都旅長歡喜你,連你前挺胸後撅腚,帽子戴成個猴頂燈,他都歡喜。你還端架子?你端吧,嫁過去之前端端架子,嫁過去苦頭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說他要娶我?」
「那他來幹什麼?閒串門子?」
小菲心裡一算,部隊要開拔去廣西大山裡剿匪,難道都旅長是要先娶她再帶她一塊去?都旅長好厲害,也怕進了城小菲如魚得水,讓個城裡小伙子插一手。留後方的年輕軍官也不少,新四軍裡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來小菲早沒他的份兒了。部隊出發時間保密,不知她還有幾天的自由。十萬火急,她必須去找歐陽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親說:「你在動什麼腦筋呢?想逃婚呀?」
「媽,你說什麼我都聽,就是這件事我不能聽。」
「隨你便。只要你膽子沒大到當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時不就把你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裡一扔嗎?軍隊不作興?你媽不是軍隊的,你媽做得下當得下,捆旁人捆不動,捆你還行。怕你踢我窩心腳啊?沒給你生那個野膽子!」
小菲心想,母親也許幹得出那類事。先敷衍過去,容她一點時間和歐陽萸商量。她已經忘了對歐陽萸她基本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滿心兵荒馬亂,扯了歐陽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媽,我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不知你想什麼?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臉商量商量!」
母親總是魔高一丈。
「那兒來的小白臉?我根本沒談對象!」她扯起嗓門來了。
「沒談就沒談,你衝我喊什麼?你以為我不能拿條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著頭,心想,我現在是解放軍了,看你敢打解放軍!
「你想,哼,敢打解放軍呀?打解放軍是反動派!」母親說,「今晚我就當一回反動派,你挨完打去檢舉你媽吧。」
小菲眼睛還是不抬,人慢慢站起來。她說:「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吱聲,垂頭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燈光裡。不久她聽見抽泣聲,再一看母親不見了,母親去了裡屋,坐在她曾經的小床上流淚。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親一身寒風地進來,把一盆熱水,一個漱口杯端進來。等她洗漱完畢,又是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糰子。她吃糯米糰子時,母親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捺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給她梳辮子。從她記事就是這樣的早晨。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母親怎樣絕望,她都給小菲這樣無憂無慮的早晨。為這個母親,小菲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她走出家門才五點半,離出操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母親把黃包車叫到巷口,往她手裡塞了些零錢。黃包車跑出去老遠,母親還站在伍老闆鋪子的陽棚下。母親看去並不老,但淒清得刺目刺心。
回到駐地,小菲趕緊把歐陽萸借給她的書拿出來,什麼雅致冷僻的詞也想不出,乾脆在一條小紙條上寫了一行字,「我想嫁給你」,把它夾在書的第一頁,又把書包了一層報紙。早飯後要排練,小菲只好趁早飯時間去找歐陽萸。歐陽萸見了小菲說:「等發了薪水再還你錢,好不好?」他臉通紅,完全不是昨天和一群姑娘在一塊打諢的混世魔王了。
「還你書。」小菲眼睛逼住他。
他看她一臉正色,趕緊一笑,說:「昨天沒有你我們大家都完蛋了。」
「書裡夾了個東西,給你的。」小菲說。她不怕羞的毛病在此可幫了她大忙。
「好的。」他有一點意識到什麼要發生了。女人對他總是這樣,心裡轟轟烈烈,他不跟著反應,她們最終會活過來的。
小菲告辭出去,一個新聞幹事進來,急匆匆地把歐陽萸的門關上。小菲無心聽他們的要聞,小跑回文工團去了。中午她去歐陽萸的辦公室,他正在寫東西,問小菲是找他還是找其他幹事。
小菲瞪著眼在他臉上找。他突然想起一個句子,在硯台上飛快順順筆尖,把句子寫下來。小菲也好,其他進進出出的人也好,都不打攪他,他的專注就是他的門戶,說關閉就關閉,把所有人嚴嚴實實鎖在外面。然後他一會把眼睛翻起,看看天花板,一會擱下筆抓耳撓腮。小菲看他茶缸子裡的茶葉給呷得緊貼在杯口上,也不去添水。她拿起茶缸,從暖壺裡倒了些開水進去,又放到他桌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小菲了。大家腳步生風地走過去走過來,相互招呼開午飯了,但每個人眼光都盯在小菲身上。終於有個年長的幹事替小菲委屈了,大聲說:「唉,歐陽萸,你也理會理會客人。」
歐陽萸豎起左手的食指:「最後一句!」
然後他把筆一扔,端起茶缸喝了幾大口水,這才轉過來對小菲說:「那個劇本,他們要我寫意見,下午作者要來拿。」
他彎下腰,打開寫字檯下面的櫃子,手在裡面胡亂攪了一下,又拉開抽屜,一個、兩個、三個,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就一個辦公桌,一小塊地盤,一會兒就讓他弄得天翻地覆。「找什麼?我幫你?」小菲說。
他再次彎下腰,這回從櫃子裡摸出一個紙盒,上面就是昨天吃飯那家西餐館的名字「玫瑰露」。
「喏,你喜歡吃的。」他把盒子往小菲面前推一下,「一個老大姐送給我的。地下黨的老同志。」
小菲昨天沒怎麼吃菜,卻吃了兩大塊薩其馬,他居然留心了。原來他在意她愛什麼,不愛什麼。在意了,還記得住。小菲一時忘乎所以起來,渾身又沒四兩沉了。
「你知道部隊要出發嗎?」她問。
「知道。」
「一部分文工團員跟著部隊走,剩下的跟別的團合併,成立話劇團。」
他忽然說:「試試黑顏色。」
小菲不知他在說什麼。
「你穿黑顏色會好看。臉越年輕,越不要穿年輕的顏色。頭髮也是,統統梳上去,不要這個。」他手指在額前比畫一下,表示劉海,「越是像小姑娘,越不能打扮得孩子氣。」
小菲想他在打什麼啞謎?我夾在書裡的紙條他一字不提,吃午飯的人馬上回來了。他不提,她不能逼上去問。她怨怨地盯著他:要她活要她死,都行,別含蓄下去了。
他的神情並不比昨天更親近,小菲跨出那樣大一步——那是送死的一步,他沒有任何表示。
「我可能要跟部隊走。」小菲說。
「噢。」
「都旅長要帶我去。」
他聽出她話裡的故事了。他臉上有點憎惡的意味,嘴上什麼難聽話也沒有。他是這麼個人,沒人值得他在背後議論,這個特點不少人觀察到了,覺得是個大怪癖。
「那你打算呢?」他問她。
「不知道。」她明明在說:「我的打算我白紙黑字寫給你了!」
他哼哼一笑,太陽穴上的一根筋老樹根似的凸突出來。他輕蔑還是嫌惡,抑或是憤怒,小菲看不懂。
「自己的事不知道?!」他說。
小菲想說:我一個人對抗一個獨斷的首長,一個強橫的母親,只要你一句話,我都扛得住。她說:「我就是來聽你的意見啊。」
「我怎麼能對你自己的事瞎提意見?借給你的《玩偶之家》讀了嗎?一個獨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
小菲頂他一句:「我十六歲離家出走,參加革命,也是獨立吧?」
他不直接駁斥她,似乎這麼個問題不值得他給予回擊。他把頭搖一搖,笑一笑。
他是什麼意思呢?他讓她讀的書全白讀了?他對她栽培是一場枉然?
「中國的悲哀,就在於都習慣了把命運交給別人去掌握。」
她想這大概就是他的回絕。眼淚轉過去轉過來,最後還是掉落了。
「那我去廣西了。」她說。
「你主意這麼定,好啊。」他說。
她出門就往文工團駐地跑。四億中國人都給他看得那麼悲哀,我有什麼指望?我再投三回娘胎,出來也做不了第四億零一個。她慢慢穩下步子,心死了也好,可以求得賴活著的安生。
過了幾天,戰鬥動員、誓師大會都開過了。都旅長打電話到文工團來,要小菲馬上去見他。他現在有了吉普車,告訴小菲在宿舍裡等著,車會來接。小菲知道在劫難逃,一定是攤牌的時間到了,下面就是紅印章一蓋,兩床棉被往一個床上一搬,小菲作為旅長的個人問題,就被徹底解決了。頭一個徵候就是小伍的臉。她這兩天給小菲的是一張生人臉,若小菲硬著頭皮拿自己熱臉去貼小伍的冷屁股,小伍裝著剛剛發現小菲:「哎喲,小菲呀!沒看見沒看見!」她的話中話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個旅長啊!從小伍那裡,小菲明白自己那床舊軍被馬上就要挪窩了。所有人結婚都一樣,男的沒彩禮女的沒陪嫁,一個紅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塊過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裡,一會一個女兵進來,做做鬼臉又跑出去。聽到吉普聲,她突然站起來就走。不遠有個蘆席搭的茅房,人在裡頭臉在外頭,只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鮑團長滿院子叫她,女兵指導員也在叫她,過一會滿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兩腿酸麻,腰背虛弓著,也又酸又脹。十幾分鐘後,車子在院裡調頭,回去了。
你說我沒有娜拉的勇氣,我偏讓你看我怎麼造旅長的反。你說中國四億人都樂意讓別人安排他們的命運,今天我就做第四億零一個給你看看。茅房後面連著豬圈,豬們又滿足又友愛,發出懶洋洋的哼唧聲。小菲半彎腿半弓腰,眼睛從茅房的蘆席牆縫裡看鮑團長雙手叉在後腰上,低著頭。旁邊一個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鄒三農。鄒三農一副出謀劃策的樣子,原來這麼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們也好跟旅長攀個親家。
你說我沒有「獨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獨立一個給你瞧瞧。我誰也不嫁。我有志向,等著看我成大演員吧。小菲從認識歐陽萸以來,讀了他推薦的書之後,對似懂非懂的東西特別著迷。聽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練小菲不能繼續蹲茅房,只好露面。團長氣急敗壞,說她無組織無紀律,敢放旅首長的空車。小菲說她存心不去見旅長。團長說這可不是老新四軍的傳統。老新四軍成了多少對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長為首長奉獻去了,她小菲去打聽打聽!小菲想不出詞來反駁,是啊,首長是革命基石,別說奉獻青春,奉獻生命也該爽爽快快。小菲想,我就賴到底,看誰把個耍賴的能怎麼法辦。團長說他已經為她扯謊搪塞了,請司機告訴都旅長小菲生病了,發高燒,等起得了床再去見首長。
晚上排小菲的戲。小菲剛上場就看見都旅長從吉普車上下來。鮑團長向小菲擠眉弄眼,迎到都旅長跟前,說小菲這姑娘太逞強,病得那麼重非要帶病上陣,也沒辦法,誰讓她角色多,戲分兒又重呢。
都旅長做了個不打攪的手勢,裹了裹軍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著排練,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長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於都旅長的推崇,小菲的戲風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劇團和其他部隊的文工團都來看小菲的戲,明白什麼叫「革命激情」,「工農感情」。小菲一個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開嗓門挺起胸脯就是頂天立地。都旅長等小菲歇下來,說:「看看這個勁頭,發條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礙事!」
他把小菲叫過來,坐在他旁邊,把自己大衣給她裹。小菲動也不敢動。他告訴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覺得他不該帶她去前線。場上在排其他人的戲,他不必壓低聲話也是私房話。前線太苦,又危險,他不願小菲去冒險。萬一小菲有好歹,他會一輩子心裡過不去。小菲媽他也見了,他不能讓田媽媽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過臉。她頭一次好好看這位首長。他顯得比他本身年齡大。說什麼呢?你不能說他醜或好看,他就是個男人。他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頭,可以在手下人全戰死後照樣睡得著,吃得下。當他跟你說:你做我的人,一生都虧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線。」小菲說。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驚受怕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後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瞇瞇地問。
「我說的。」
都旅長又笑瞇瞇了一會,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麼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麼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麼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隻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只能坐二十分鐘。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後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捺住她手,又把巴掌捺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寒,趕緊回屋裡去。
從此什麼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麼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麼人以後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麼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喜怒藏那麼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裡只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真,還讓她留在後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後方的,都在會上宣佈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裡。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干蘆葦裡瞄。小菲說有規定不准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幹什麼。小菲說看他破壞規定。他頭髮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
他叫她別出聲,對面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麼了?」他真像什麼責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身走了。她轉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儘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髮全攏向腦後,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並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麼?」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過頭。怎麼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顫。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麼回答。」他左右轉轉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裡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覆,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覆就行,眼下她滿足於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裡,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現。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等她轉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只乖貓,偎在他懷裡,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她後來知道,他什麼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面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衝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是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緻入微於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於現實後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裡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裡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只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體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只有少數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後,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鐘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麵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班支得團團轉。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麵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麼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麼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第二天夜裡,大部隊下廣西了。
土改工作隊下鄉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親。一進家門她發現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裡纏裹腳布,見她進來,人一抖,像是躲揍。母親從井台上拎水回來,對小菲說:「喏,那時候把我逼出門的,現在又認她女兒來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媽,又看看小菲,賠著笑臉把一隻耳朵偏過來,說:「啊?」
小菲明白了,這位聾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親從來不提她自己的母親,偶爾一次,她跟父親吵架時,說她母親逼她嫁的那個男人說不定還強過父親,當時從鄉下跑到城裡,自作主張嫁給父親那麼個廢物。小菲模糊知道母親和外祖母的冤仇結在逼她裹小腳,逼她退學,逼她嫁人上。母親的文盲、半天足、守寡,一斤黃豆芽吃三頓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親又在控訴她,還拉來個解放軍,趕緊把臉藏起來,眼皮垂下。
小菲走過去,對老太太叫了一聲:「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亂,把耳朵又給得近些。小菲大聲叫喊:「歡迎外婆!」
母親在一邊喝斥小菲:「你以為她是什麼貴客?鄉下土改,她老頭子挨槍沖了!」
外祖母這下子眼也紅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還曉得認外婆!」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線打量小菲的臉、身段、手,一雙三寸金蓮小蹦小跳的:「哎喲!長這麼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稱心了,看見我伢子了!」
母親在一邊撇嘴:「把過一泡屎尿沒有?洗過一塊尿片子沒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聲嚎啕起來。聾子的音量不嚎已經夠人受的,一嚎就是天搖地動。「才十幾畝水田,幾十畝瘦地……就是惡霸!你那個死鬼外公冤鬼一個……」
母親把門關嚴,又把窗子關嚴,然後上來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們吃槍子,也要害我們吃槍子啊?你還沒把我害夠啊?還要害我女兒!……」
外祖母比母親個頭高挑,長臂長手指頭,在空中又刨又抓,兩隻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絨的帽子給小菲媽踩成灰色。小菲剛插上手去護老太太,老太太乾脆把頭撞在母親胸口上,頂得母親直往後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著幹什麼呀?老頭子、兒子都沒了!……」
「兒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麼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還是四碗菜一碗湯!……」母親對著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訴。
外祖母不計較母親,只管她自己說:「一聽說不活埋了,改成槍斃了,我跪著給菩薩燒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氣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從母親手裡搶救下來,攙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她腳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會她發現自己陪著外祖母一塊流淚。
走到母親房間,見母親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會在肩頭上蹭一下臉。她知道母親也在哭。母親實在太剛烈,怎麼捨不得自己父親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覺得外公一家太冤才這樣拿外祖母出氣,拿自相殘殺發洩。母親不會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為她從來沒有和他們真正結過仇。現在她永遠失去了和他們和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