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尋找一個人。他究竟是誰我無法知道;相貌、年齡、職業,我全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他住哪裡,否則我不可能與他親近起來。我是在半年前發現這個人的,就是說我與他逐步瞭解、親近已有半年。所以現在我非得找他了,非得搞清楚他是誰。此之前,我得讓你們知道我是誰。
我是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女人,剛拿到藝術學位,這座五十層的公寓樓上沒人認得我。一個佔據最小一隅的、出出進進掛著誰也不惹的微笑的東方女人。我教一點書,時而到餐館打打工,還在美術用品商店干半個售貨員。我的收入五花八門,但我一天也不拖房錢。我非法或非非法地做這做那,消受自己的一分辛勞與寂寞,抑或還有點獨享的快樂。
此外,我還是個晚期失眠症患者。三十歲這年,我不僅是患者,而且晚期了。原以為到美國來這個症不會跟我來。像是淨光一個人來的,跟從娘的產道裡爬出來一樣淨光,沒錢、沒履歷,一切好的惡的附屬全被丟在海關狹狹的甬道那邊。到美國的第一覺我睡得熟透、我便以為失眠也被成功地遺棄在海關那頭了。
直到一夜,我略微偏臉,看見一大攤黑色在白床單上。我不認識我的頭髮,但我認識我的失眠。就是這個情形,我的無數輾轉驚擾了它們,它們逐漸爬上我的肩我的脖子,它們開始勒我。
那夜我知道我完了,跟癌症一樣,它回來了就不會再走。這個回歸,就是晚期。輾轉越來越急促,我得頻繁地扯開漸漸絞緊的黑髮。之後我開開燈,對了,就從那夜,我必須睡在明明白白的燈光裡,不想那些漆黑的頭髮再往我頸子上爬。
凌晨三點,我放棄了哄自己入睡的全部溫存和耐性,離開了床。床的一步開外是窗子,打開來,捂在我臉上濃稠的冷中有異國的陌生。還有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敏感。我發覺了它——挺遠一座樓上,在與我相仿的高度,有口窗亮著。接下去的一些夜,在我輾轉得瘋狂和疲憊都到極致時,我會突然想:哎,去看看那個窗,還亮不亮著。它亮著,一夜夜亮下去了。我開始想,這是個不平凡的對稱,一個秘密的與我的對稱。
如果我把它講給任何人聽,講到此,人不會再聽下去。人會躲開一個無聊透頂的女人遠些。包括我曾經的室友們。半年前,我即興給自己找到了這個獨房公寓,在五十層樓頂,月租五百。就那麼突然地,我不想再忍受淋浴聲、搖滾、國語肥皂劇、煎炸食物的「絲啦絲啦」,以及廚房裡的蟑螂。按亮燈的一剎,我聽得見它們一哄而散。還有地板上的霉斑,它們蔓延到桌腿、床腿和人腿上。每個人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翹腳,因為翹腳是在完成功課、看肥皂劇甚至吃飯中進行的。搬家前,我告訴同胞們我睡不著覺。聽說我花五百塊去買覺,我的同胞對此示出溫和的蔑視。他們來美留學有些年數了,已形成一個階級,我的行為,是種階級背叛。從大陸中國來的人,都懂得它的嚴重。
「現在你睡著覺了?」李海瀾在校門口碰到我問。李海瀾是我的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他也學藝術,先我入學一年,卻到現在還沒畢業。過去他一直勸我別畢業,一畢業就是失業。獎學金好歹管一口飯。「搬到那麼貴的房子裡,該睡得跟屍首一樣了吧?那麼高,什麼還吵得著你?」
我們走進學校咖啡室,他從一隻塑料袋裡掏了一大鋼精鍋冷面,吃起來,一點也不怕嚇著這些美國學生。有人對他瞪眼,他就將鍋作出去:「來點吧?請?」李海瀾什麼都不怕,在課堂翹著腳發的宏論使他在教授眼裡形象優異,思想也優異,因此拿最高獎學金。
「我已經」趁他的臉在鋼精鍋上俯仰,我翻著小日曆卡,數那些被紅筆圈住的數字。有二十八個紅圈。「整整二十八天沒睡覺了。」徹底無眠的二十八個晝夜,李海瀾認為稱得上個事件了。他聽說連續五十天無睡眠,人一定會死,我晚期晚得不剩幾天了。
「你不睡你幹什麼?」李海瀾問我。他要是能夠不睡他一定開卡車去,都說開卡車開得闊。要不他就畫五十元一張的水彩花卉。他的花卉俗得合宜,在每個社會階層都有銷路。「你寫小說?」我搖頭。寫小說跟畫花卉不一樣,不是你拿了筆,鋪上紙它就出得來的。狀態不對。那種狀態下去寫會把天下人都得罪。「不寫你幹什麼呢?」
「就那樣……你說我能幹什麼,大半夜的?」我不知我在斜起嘴笑,但李海瀾說我在冷嘲。我臉虛腫,眼袋低垂,我還能有勁去冷嘲誰。
「你就是太孤獨了!」他把鋼精鍋「當郎」一聲扔進塑料袋,他的課要開始了。「聽我的,找個男朋友。日子就是太孤獨了,不然我也不會和聲聲(他女朋友)搬到一塊兒。你到最擁擠的地鐵上看看,每張臉都被孤獨弄得一模一樣!」他站起身:「我們是這樣的緊密相處,卻又彼此孤獨得要死。哪個詩人這樣說的。」他走走又回來告訴我:「找個男朋友!」
結果李海瀾把事情想得這麼通俗。他根本不懂我對他暗示的那口窗:一個物體一種感覺的存在不會絕對孤立,說不定哪兒就暗暗有個對稱。一個長明的窗對稱另一個長明的窗,一個無眠的夜對稱另一個無眠的夜。
我得去找這個人。
「電話,姓名,郵政編碼都沒有?」廁所裡碰到個女警察,漆黑臉蛋,血紅肥厚的嘴唇,真誇張得漂亮極了。她告訴我地址、電話、姓名都沒有,這個人基本上是沒有的。
我坐在馬桶上換下教書的窄裙,套上餐館的長褲、紅制服。女警察在外面說:「你去看過心理醫生嗎?」
我「嘩」一下拉開馬桶隔間的門,清醒而堅定地說:「有這個人的。」
怎麼會沒這個人呢?一夜、兩夜,三夜,芝加哥那麼多窗泯了燃,燃了泯,它卻始終亮在那兒。亮得並不肯定,像靈性和知覺。
我不想和人再講起它。好比我從不把我最愛的書借給人,人若不懂,書就糟蹋了。我受不了人不懂它。我得認真地悄悄地去尋找,首先要緊的是電話號碼。在某個凌晨,我撥通電話,淡說一個:「哈羅」。都會在那一霎感動:原來連孤獨自身都不是孤立的,總有一分對稱、相伴的孤獨。
電話公司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沒有郵政編號、姓名,就等於什麼也沒有。
星期日早上,我用厚粉底遮掉真臉色,步子快樂地下樓去。
我向守門的老爺子問起一幢高度與這座相仿的公寓樓。
「附近?據我所知,這一帶沒有第二幢這樣高的公寓。要麼是辦公樓?」老爺子說。
我肯定它是公寓樓,說完我推開死沉的玻璃門。
「那一定不是附近!」老爺子在我身後抬槓道。
我朝我認定的方向找。街截止了,卻沒見那樓。它是比想像的遠許多。芝加哥的初秋是淡灰的,綠樹都舊了。茸似的雨有點嗆人,我怕走壞這雙好牌子網球鞋,決定乘幾站街車。車上只有七八個乘客,其中一個居然還叫得出我名字。
「不認識我啦?我是虹虹啊,我們在陳老闆店裡一塊做過啊!來,坐啊!」
我記起虹虹來。這個腹上鼓了半隻球的孕婦曾經不這麼醜,一個傻胖傻胖的墨西哥廚房夥計說她的美是頭等,任何殘羹他都撈出渣兒攢在一起給她帶回家。後來虹虹開始向他借錢,再後來飯店丟了一大筆錢,我們都被拉去做測謊試驗。終於來了嗚嗚叫的警車,那個年輕的墨西哥老鄉閃手將一勺滾油潑在自己腳上。他被架上警車時,虹虹在廁所裡化妝。
「我先生星期日還上班!有掙錢的時間,沒花錢的時間!」虹虹兩手插在胳肢窩下,胳膊擱在大腹形成的平台上。我想虹虹千萬別抽出手,亮個大鑽石出來,偏偏就是顆大鑽石;隨虹虹手勢,它劃來劃去像顆流星。我又想,虹虹千萬別迫不及待炫示自己住什麼價房子,開什麼牌子車。馬上地,虹虹歎氣說她家房太大、院太大,像住深山老林。我還想,虹虹千萬別一擲千金請我一頓,我卻果然被拽進一家豪華館子。最後我想,虹虹你饒了我,千萬別提「上你那兒看看。」
「你住哪兒。」虹虹在付賬後問。
「離這兒挺遠。」
「走,我叫輛計程車送你回去,順便上你那兒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銳氣被挫掉不少,我的屋窮歸窮,並不如她預期的狼狽。電話閒許久了,偶爾鈴響,我撲上去,會先嗆一口灰塵。裡面越來越少傳出我熟悉的聲音:親熱的罵,有關買到一件便宜東西的叨叨。誰也不明白每個人怎麼就變得孤寡了,不易取悅了,儘管一有人主張聚會,仍是翻天覆地的鬧。就像現在,虹虹和我都咋咋呼呼地開心,但我看不出我生活裡幹嗎得有個虹虹。我會在我實在睡不著時打個電話找她解悶嗎?我不會。到美國長了,每個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萬別,虹虹的苦楚是對洋菜館的仇恨,若我與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聾子的對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這窗外,要是有樹就棒了。」虹虹評論。
我訕訕說,這是五十層,有這麼高的樹嗎?我希望虹虹千萬別留意窗台上一副微型望遠鏡。虹虹的眼已經叼住了它們。她向我斜起眼笑,那麼一輕佻,意思說,我還以為只有男單身漢才玩這勾當。虹虹端起望遠鏡,臉作著怪。這時天黑了,雨尖裡幾乎所有燈都亮著。
望遠鏡從未幫我把那口窗看清晰些。我想證實那盞燈下並非拱著一幫牌鬼子,八隻表情複雜的手從東西南北伸來,桌角撂著來路清白的鈔票——他們有的是力氣血汗,賺錢不比搶錢難。他們一天天活著,每天都是個開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我和虹虹這樣,從遙遠的國度傻乎乎,高高興興地就來了。像虹虹和我,手指掐住一個地圖上的街名,扎進一家家餐館,拿準備在舌尖上的英語問:「您這兒要人嗎?」
聽到個「要」字時,頓時想,什麼什麼都有了著落。而等我拿著藝術學位走出最艱辛的日子,我發覺自己的一點天賦早已死了。或許天賦是必須死的東西,它的死換來了多種多樣的生。我甚至打根上就懷疑我伏在案上,讓筆在無數格子上爬的手藝是天賦。
虹虹在十點左右離開的。我送她到樓下,在計程車駛來的瞬間,我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麼辦?我在找一個人!」
「啊?!」虹虹說。
「我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會,堅決地對我說:「決不要吃安眠藥!」然後車把這個虹虹帶走了。
李海瀾押著我到了學校的學生咨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咨詢。李海瀾說二者我都急需。我病得很不輕了,不找醫生,卻上天入地一樣找「一個人」,在李海瀾看,得好好治了。李海瀾有四年沒看牙醫了,起碼起碼,我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時,你看得見他萎縮到牙根發黑的牙齦。又萎縮得不統一,參差著,牙更是長長短短。我們都不能再窮困下去了。李海瀾嘴角還翹著牙籤,對豐衣足食、定時看牙醫的美國學生和教授來說,他窮出了風格、樣式;窮出了自我宣言,這些正是搞藝術者頂要追求的。
李海瀾走後,我發現了他。他也在等著咨詢什麼。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訴了我。那時他領我辦入學登記手續。一年中他給我買過兩杯咖啡,教我使用圖書館的藏書顯微機,讚美過我的英語、外套、頭髮,還有其他。
我們都沒問過對方的年齡。
「你來做什麼?」我問。
「你呢?」他看我笑。
我們同時發覺各自的咨詢挺見鬼的。他約我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兒呢。我喜歡他在過街時下意識地拉拉我手,過後又有意識地趕緊鬆開。我還喜歡他在一遇到乞丐時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邊。再就是他的一點點神經質。溫雅、無侵略性。
「你咨詢什麼?」他問。我們坐在我打工的餐館,工友們見我和個「鬼子」一塊都裝不認識我,也不給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卻充滿恭禧。
「我想問問,怎麼找到個人,沒有姓名、郵電編號。」
「電話呢?」
「也沒有。」
「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失眠者。」這令我驚訝: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斷定過他屬於什麼樣的人。我想到過他可能是個會計,或一個電腦技工,喜好沒完的工作,將一堆字碼帶回了家,幾乎是幸福地度過一個個碌碌有為的夜。在街燈黯淡時,他將掀起長痔瘡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頭,打個長哈欠,有點感動和心醉於自己的律己和不無聊。我更多地想像:他是個像我一樣的著書者;那種對自己潛力、才華期望過高,夜夜熬自己、搾自己,想最終從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搾出偉大聲名的一類人,他們在每個世紀、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佔據一個徹夜長明的窗。「一個失眠症患者」我正色對他說。不管他是幹什麼的,失眠是事情的實質。這樣我和他的遙遙相望,遙遙地相依為命就有了實質意義。
他用棕色眼睛看著我,眼神告訴我他是把我的荒誕作為一種情調來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後,我再次向那座樓偵察過。是個寂靜的正午,我向它出發。途中,我把錢包給了個十七八的黑男孩,不然他手裡的刀就把我捅了。其實我褲兜裡有一枚小型催淚瓦斯,但我沒用它,因男孩在接過錢包時說了聲極動人的「對不起」。我只對他逃去的背影說:「請扔下我的身份證」。不僅身份證,他一路扔下了我所有的證,醫療證、學生證、借書證,社會保險證。我逐一撿回它們,心很飽滿,有了這些證,就證明是有我這個人的。
「哈,失眠者?」他說,用的是英文術語。「這個國家失眠者大多!沒看電視上有多少安眠藥廣告嗎?廣告不是說,由於賺錢、謀生、債務的壓力,失眠者越來越多?廣告倒沒說,失眠是因為人相互間的疏遠、親近的淡化、孤獨感無法得到排遣……」
「你怎麼知道?」我說。
他看著我,看著我。像個警察或醫生,專門會從人身上看出麻煩和未來的麻煩。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麼好。」他說。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霧掉了,說,有時的孤獨真那麼厚、那麼稠。「不過,你看上去……你到底怎麼了?」
「我就是在尋找一個人。聽我說……」
他搖搖頭,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鬧。在美國,生活之所以便當,是因為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發現我這個人的公式,企圖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無定性—某種癲狂。
「失眠會讓人產生憶想,出現一種不真實的境界……」他對我輕柔地說。
這時我們已走在路燈下、燈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著落。我在這一剎那發現他恰恰是高高的、淡舊的,兩彎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裡的失眠者就該這模樣。
「沒有姓名、地址、電話。這個人就找不著嗎?」我說。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愛憐極了。
星期五,我照例打一天餐館。雖然餐館的活兒會引起脫肛、上火、背肌勞損之類的職業病,以及奴顏媚骨的笑、忍辱負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掙得還不壞。進門時,四個工友正圍著一張桌在折餐巾。這是上午,我臉上糊了一層厚顏色,在上帝給我的那張臉上造出了另一張臉。他們說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庫扛冰。他們的臉新鮮,與紅制服紅得不分誰是誰。我突然冒出股憤怒。昨天夜裡你們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裡是個島,人得渡到那兒去尋求安全。渡不過去的,譬如我,就在夜裡成了所有人的異類。你們自然全渡過去了,在那裡相會盟結,白天的戒備和敵意在那裡全都得到了協調統一,單單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獨得這樣徹底!
我搬第二桶冰時,他們大聲叫我:「作家!老闆每天賺一千,只給我們每小時四塊五,我們要鬧革命,你參加不參加?」
這事你們找我來啦?你們結了伴一同睡得內外一新,你們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們從未留意到你們那長長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結中並沒有我?你們撇下我,這個不平等不公道對我更要緊。鬧革命,我不喜歡這主意,我一星期的營養不良全靠禮拜五這天補過來。
又聽了叫:「作家,老闆娘要生孩子,我們祝孩子沒屁眼兒,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這麼虛弱,我是沒料到的。工友們問我怎麼了,我的淚一滴滴流下來:怎樣啟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見不得人的一點兒眷戀?……
我終於找到了那座樓,它和我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樓下草坪也頗癩痢,草菊花也是烏紫色。還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牽著狗,安分滿足,誰都怕和誰多說一句話。所有住戶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從哪兒找起。一有人進出,我馬上把眼睛從那些名字上挪開。也像我的住處一樣,它有繁瑣的安全裝置,首先得有密碼,其次得有許可,任何像我這樣的來訪目的不明或詭密的,都被罰在雙層玻璃門外枯站。
先是出來個輪椅的老頭,我想借幫他開門的機會溜進去,他卻說:「你等人?等吧。」
再是個中年人,心事忡忡對我笑笑,井沒有問我:需要幫助嗎?他是個神職人員,因為他突然打個彎到我面前,給了我一本小冊子,叫做:「你是被愛著的」,封面上有個張開雙臂的老太爺,大約是個蹩腳畫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離開那樓,向巴士站走去時,迎面碰上個人。那人年輕,蒼白得人。他對我說:「嘿!」我才認出,是他。他著運動裝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說:「你也住這一帶!」
「去湖邊嗎?」他說。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現了突變,那窗那樓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聯繫,讓我好好理理心緒。
「為什麼不呢?和我一起跑跑。來呀!就是一夜不睡覺,沿湖邊跑跑,人會得到新鮮的神志,會忽然有種優越於全人類的感覺。否則,沒有恰當的睡眠,會感到於自卑於其他人。」他說,腳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著。
我驀然看見他兩眼下的暗暈,這給了我某種線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語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個古老的病。」
巴士出現在路的盡頭。
「不和我一起去湖邊了嗎?」
「不。」我說。
他向前彈去。我看他跑遠,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潤地被他拖著。他不健壯的身體被太陽追得更贏弱;越來越細小的他卻有了個肯定的輪廓。
李海瀾「啊」了一聲。「你還活著?」
這已證實了,無醫無藥可救我,我卻依然活著。我顯然活過他預言的大限了。
「嘿,我找到那個人了。」我說。
「看見你和一個老美在一塊兒。可惜他不是咱中國人,不過你又不是我的妹妹。」
「就一個名字,還有一個郵政號,找了我好多天!」我興奮地說。
「你和那個老美怎麼了呢?他在學校教法語,收入還行。」
我在想,我和「老美」怎麼了呢?整整一個冬天,我和他每天都會碰一回面,像是我倆誰在盯著誰。
「你得找個伴兒!有個人說說話打打岔什麼的,還是很實惠的。」
李海瀾認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個事情的結局。他沒工夫聽我解釋那個「老美」和我。還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進電梯時,我要他等等。他問我做什麼,我說:信!他輕蔑似地笑道:你還有信?我說:信也沒有,睡眠也沒有,什麼來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過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擁擠的信箱群落。我常常驚心動魄地打開信箱,它是日子裡惟一一個謎。我用手將信箱掃了一周,什麼也沒有。父母已習慣不給我信,或說,已習慣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們從我的愉快中讀出不愉快。我也能從他們的健康中讀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尷尬似的笑笑。
在電梯裡,他吻我了。他說他愛我快趕上愛他自己了,我沒有「嗤」一聲笑出來。他有許多年沒收到過信了,他的答話機十分負責地替他應接電話。他每天服維他命藥粒、給室內植物澆水、長跑、到三個大學教法文和法國文學,他還有個女鄰居,總來叩門,要他幫忙拉她衣裙背後的拉鏈。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來。我躺在他懷裡,明明白白躺在燈光裡。兩點了,他說。我將他又摟得緊些。人們都渡到「睡眠」那個安全的島上去了。我問他:可感覺地殼在一鼓一癟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廝摩?
他竟沒有回答,我一下子坐起來。
他怎麼可能睡著?他怎麼可以與我緊依著,卻和所有人一塊遠遠渡去了?這怎麼了得?我從未體味過如此徹底的背叛,以及它帶給我如此徹底的孤獨。我突然想起什麼,躍起,撲向窗。在撕開窗簾時,我心裡是陣神秘的劇痛。遙遠的樓上,那個窗仍亮著。我承認我的不忠貞,但我不是存心的。
那以後,我躲著「老美」。他暗示我們住到一塊,我暗示他那夜他睡著了。他對我這個傷心的、帶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無辜純潔地笑了。
「那個老美哪點不對你路子?長得不錯,手指頭上沒那麼些毛,人多斯文!」李海瀾說。
「你根本不瞭解我。」我說。
「你這人很不實際!」
「我是很不實際。」
「不實際有什麼正確?!「李海瀾,我曾經的室友,在此時凶了我一眼,奔他的課去了。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精神和肉體都被這失眠蠶食得差不多了。我將手臂伸長在骯髒的桌上,頭埋在它們之間,搖滾把這個咖啡室弄成了個鍛造車間。
出校門我見「老美」等在風裡。一點兒不忍和感動,使我幾乎又要答應他陪我回家。我還是請他離開了我。我眼裡脹著淚,他也是。可他連伴兒也不是;他不能把無眠的長夜分走一半。
這就回到了小說的開始,回到我在尋找的那個人身上。這時我在五十層樓上的公寓裡,失盡了一切情、誼、開懷和體諒。我從床上翻身下地,撕開纏滿脖子的黑髮。這是凌晨兩點,我卻離睡眠越來越遠。
窗簾被拉開,我的渾身大汗頃刻凝下來。一看見那窗,我放了心;只要它還在那兒、亮著,它就還是我的。就今夜吧,怎麼樣?我對自己說。半年來,我總是在這個時間想到他。我終於從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戶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它寫在一張黃顏色小紙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詞一塊,滿滿貼在寫字檯上方的牆上。
這夜我撕下這個名字,又搬出兩大本電話簿。我的指尖從無數名字上掠過,氣越喘越短。我想,我一定得打這個電話了,名字、電話號碼、勇氣都來得那麼不易。
七位數的號碼,我頂多按到五位,手指頭就亂。於是我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號出來了,我一下又壓下話機。那邊若出來個「哈羅!」我這頭該怎麼說?說:「我想認識你。」或者:「我們一直是認識的,你一直在陪伴我……」
對,對。真是這樣,你是惟一肯陪我醒著的人。或許這些都是多出來的話,一個「哈羅」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羅」後面的直覺。
結果我沒有把這個電話打出去。不知怎麼一來我還是將打電話的慾望壓制了。
第二天早上去餐館打工,意外地,工友們邀我參加折餐巾。他們在哈欠連天地議論一件事。一個工友在今早開車路過一座公寓樓,見到警察和人群在處理一位自殺者。他從樓頂一層破窗墜落,把樓下被陳雪壓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個「大」字來。是個男人,年輕的,像胎毛的軟頭髮給風吹來吹去。那樓上的居民都在周圍遛狗,都說不認識他。
當夜,我不再有打不打電話的痛苦躊躇,我躺在床上,將自己身體裝殮進絲質睡裙,心裡一遍遍默習工友形容他的模樣,我熄了燈的獨房公寓裡是渾濁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