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支書在炊事兵小周被確診為「幻想狂」之後,還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來,雖然小周患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病,但畢竟寫了恁厚一本書。他仔細查看了他的鋪底下,發現稿紙一大摞一大摞地堆著。看見這些寫滿字的紙,他對這個精神病小周突然有點肅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對他強調:他沒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點不想去那個精神病醫院。但是第二天他還是不容置疑地被救護車帶走了。團支書很難過,他的思想工作竟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小周臨走前最後餵了一次豬。他和豬的表情都極為悲傷。他挑著兩隻空桶走出來時,碰見陶小童正在那裡抄寫黑板報。他猶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過頭,顯然吃了一驚。
「我托給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他機警地兩頭望望。
「嗯,你說吧。」
「炊事班的蔬菜庫房裡,我藏了一本書。你要書嗎?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幫我保管吧。」然後他把藏書的位置仔細作了交代。他雖然有些神經質,但說話很有條理,並且邏輯嚴密。
「我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把書托給你。」然後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沒病。」
小周被送走的當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長吳太寬帶領下擁進庫房。吳太寬決心徹底搜查這地方,因為他發現小周整天鬼頭鬼腦往這裡頭鑽。
庫房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小周曾說,貯藏蔬菜關鍵是避光。「顆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裡忙著。陶小童牢記小周的囑咐,果然一個巨大的泡菜壇後面,摸到一本書。書很厚,外面仔細地包著牛皮紙。正當她要把書拿出來時,不知誰踢翻了什麼。吳太寬頓時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龜兒亂踢啥子!」
沒醃成的鴨蛋稀里嘩啦淌了一地。吳太寬開始把人往外推:「別踩了蛋!都滾出去!來這麼多人幹什麼?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團支書和「顆勒」。團支書幫忙把倖存的蛋拾起;「顆勒」忙著舔那些蛋青蛋黃。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飯就在伙房附近蹈達。畢竟是那麼厚一本書!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為從小在書堆裡長大的她來說,她突然意識到這幾年不可名狀的貧乏和飢渴均是因為少了書這東西。她想,這回非把這書搞到手。
她繞到伙房後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剛過八點就熄燈睡覺了。灶眼裡的火還沒完全壓滅,忽明忽暗,有節奏地閃著,加上那奇怪的暗紅色,簡直讓人聯想到裸露的心臟在起搏。她剛摸到蔬菜庫房的門栓,忽聽有腳步聲過來。
「誰?!」來人輕聲問。
一個矯健的身影從煤堆後閃出來。
她想溜掉已經晚了。不用回頭,也知道對手已逼上來。而且這對手不是別人,偏偏是團支書。他看清她後,下意識猛一張嘴。他沒想到會是她。
「你到這兒來幹啥?」
「……找東西。」
「什麼東西?」他問得飛快,想讓她來不及編謊話。
「找……」她腦子也轉得飛快,編出的謊話讓他識不破:「找塊生薑,我胃疼,想泡杯生薑茶。」
倆人一塊進去,團支書突然擰亮一支手電:「好,你找吧。」
她佯裝四下裡看著,最主要是接近那個大泡菜壇。
「找著生薑沒有?」團支書在她後面。她每到一處,他的手電便搶先指向那裡。
奇怪的是,兩人同時在這個泡菜壇前面停住了。沉默一會兒,團支書突然將手電掉轉過來,像手槍一樣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來找生薑的吧?」
她馬上說:「不找啦,算了。」
「為啥不找呢?」團支書在手電光源後面笑起來。他覺得這樣鬥心眼很有意思。
她這時也隱約猜到:她和團支書大約是奔同一個目的來的。她想橫下心搬開那個罈子,告訴他:喏,沒什麼,就是這本書。但她馬上又想到不應辜負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動這罈子吧?」團支書忍住笑說。他手已過來,嘴裡叼著手電。
「不,我什麼也不找了。」
團支書不容分說,搬起那罈子。手電照來照去,倆人都納悶了:什麼也沒有啦。
「怎麼沒有啦?」團支書自語。
陶小童問:「你說什麼沒有啦?」
「你說什麼沒有啦?」他反問。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沒有啦。」她說。
「我哪知道!是你說的什麼沒有啦!」他說。他急了。
「明明是你先說的什麼沒有啦。」她說。
「對呀,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沒有啦?」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團支書已完全清楚了: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東西。他今天幫吳太寬收拾松花蛋的時候,手無意觸到一個東西。他用手捏了捏,馬上明白它是什麼。他對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嚮往又排斥,他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渴望把它弄到手。
「……什麼也沒有。」陶小童說。
「對,這裡什麼也沒有。」
倆人心照不宣,又無從道破。而最後這句話卻有點攻守同盟的意思。團支書暗暗鬆了口氣:這件不夠正派的事他畢竟沒能幹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本書不再會成為她以後的負擔。這樣,倆人一無所獲地分了手。
與此同時,高力發現「顆勒」叼著一塊大磚頭似的東西來向他獻慇勤。仔細一看,那是本髒極了、破極了、並沾染著泡生薑辛辣味的書。他把書拿下來,用腳撫了撫「顆勒」的頭。
第二天,這書裡許多話就變成了他的語言。他用這成堆的愛情哲理把孫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來,再使一把勁,這個美麗的姑娘就會一個猛子扎進自己懷裡。
高力敢說,是他給這個小小演出隊帶來了藝術的靈光。在他到來之前,他們懂什麼?樂隊只會照著簡譜大齊奏。他使他們的譜架上換成了五線譜;並讓他們各奏各的分譜。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讓樂隊演奏,由他自己充當指揮。但一演奏他的作品,樂隊就發生吵架事故,因為他那曲子聽得人人心浮氣躁,脾氣都變壞了,相互間很難合作。有天一位小提琴手問他:「這樣拉行嗎?」
他正陶醉著,連忙說:「可似可以。」
「可我根本就沒拉呀!」
「啊?你為什麼不拉?」
「我已經脫了八個小節。按照你的譜子,我根本跟不上。」
其他提琴手馬上附和說:的確如此,誰都妄想跟上。他們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無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風」。他們的手指頭已經緊張得抽筋了。
大家都開始抱怨他的作品實在難奏,並且實在難聽。有人求他稍微遵守點常規,改改譜子,別讓人這麼活受罪。他卻心平氣和地微笑,表示原諒大家的低水平。他無法改譜子,他對自己寫的這些東西心裡一點數也沒有。他從頭到尾指揮一遍,總譜卻一頁不翻;有時樂隊停下來,他甚至比他們還摸不著頭緒。但他表現得極鎮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鎮住了。其實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裡反覆比劃幾個漂亮的手勢,沒有他,樂隊一樣奏得震天響。有人公然說:要指揮有什麼用,我就從來不看指揮。有次孫煤來參加樂隊排練,高力陪她聊天,樂隊照樣把曲子奏完了。
孫煤常來看樂隊排練。人們奇怪,她在一邊聽著高力寫的這個寶貝,神經難道不受刺激?徐北方有次打開水路過樂隊的排練室,正逢一個音響高潮,他大喊一聲:「救命啊!」
孫煤雖然不認為高力的曲子悅耳,但她對作曲這種神聖行當是不敢妄加評論的。再說她特別喜歡高力那種驕傲勁,儘管她看出這驕傲有點空虛。
自高力來到這裡,還帶來一個新氣象:人們全都學他改用西餐叉吃飯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種文明的象徵,人們向他看齊是加速自身進化。連團支書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隨他多年的竹筷子,換了新式餐具,因此頓頓飯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麼,她覺得這種斯文有點假模假式。這種摩登餐具大大改變了飯堂氣氛,人們變得小心翼翼,溫文爾雅,並在舉起雪亮的叉子時,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們有意無意都在學高力那個優雅勁兒。
高力現在經常約孫煤出去玩。有次在護城河邊,他拿出一塊小巧的手錶來送給她,她嚇壞了,連忙解釋說自己不需要表,再說她有一塊半舊的「大羅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這一笑讓她大受刺激。
「我們那個圈子裡的姑娘誰戴你這種表。」他指的那個「圈子」代表著某種階層。孫煤知道,她暫時還不能躋身到那個「圈子」裡。
「可是,」孫煤自卑地說,「我怎麼能收你這麼貴重的禮物呢?」
「你如果拒絕它,就是拒絕一件更貴重的東西!」
「什麼?」
「我的心!」
孫煤眼瞪瞪看見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來。他的臉莊嚴和誠懇,兩眼發直。孫煤還沒想出應付這局面的辦法,緊接著又發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絕它嗎?」他掌心裡托著那塊閃閃發光的表。
孫煤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完全迷亂了。
只見那塊表在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頭也不回。
孫煤「呀」地一聲往河邊撲,等一圈圈漣漪擴大,平息,又跑回來:「你!你幹什麼呀!」這種瘋瘋癲癲的愛情舉動真令她大開眼界,大概他們那個「圈子」裡時興這麼幹。
過了一會兒,心神恍惚的孫煤聽見他在耳邊說:「你必須忘掉他……」
孫煤不敢吭氣。
「不然我饒不了他!」
孫煤猛然抬起頭:「這事讓我來對他說,你千萬別傷他……」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對他說?」
「……」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間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孫煤自己也想不通,那個拉拉沓沓的傢伙究竟哪點值得眷戀。她正把感情重心向高力這邊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丟棄徐北方,她就難受得要發歇斯底里。後者那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帶有一種奇異的格調。這格調使他在人群裡孤獨,落伍,卻十分出眾。他往往在公眾場合裡成為眾矢之的,但人們不得不承認,他那胡攪蠻纏中,常道破些實質性的東西。總之,孫煤並不想馬上和他分手,她隱隱感到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
高力很不滿意孫煤這種暖昧態度。他知道剛才那個狂放舉動正在這姑娘心裡再三再四地重複。那塊表使她虛榮心像剛才的河面一樣,被砸出一圈圈漣漪。他想。攻勢該換個方向了。他從軍上衣兜裡掏出兩張照片。
「這是誰?」孫煤馬上警覺起來。
「我媽喜歡這個。可我覺得這個可愛些。」他指點著說。
孫煤強笑一下:「原來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沒說我一定要娶你啊。」
「對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告訴你,你以後別再來找我!」她怒沖沖地轉身就走,走了好長一段,他才騎摩托追上來。
「隨你便。」他說。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會兒,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來。這一下,什麼都妥了。
劉隊長最近特別怪。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門口。只要見高力的摩托車一進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鐘之後,孫煤就跟著進來了。只要後面這個一進來,他也隨後搬上椅子回家。
這天晚上,孫煤先進了門。隊長冷眼看著她,忽然問:「喂,還有一個呢?」
「……誰呀?」她裝蒜,長睫毛扇子似的拍幾下。
「我說,你到底在跟誰談亂愛?」隊長戀愛的「戀」字發音不對,聽上去是「談亂愛」。
孫煤嚇壞了,生怕高力這會兒進來。
劉隊長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點,就不容忍亂搞對象。他是老文工團出身,親眼見多少有才華的青年在這種事上弄得一塌糊塗,最後讓領導打掃出去。假如你一定要幹這事,他也認了,但你得瞅準一個。像孫煤這樣今兒張三、明兒李四,或者張三李四一塊熱鬧,他受不了。
「你……」隊長問孫煤,「好像換人了?你怎麼沒喊『暫停』就亂換人?又跟那個高力『亂愛』上了?徐北方咋辦?」
孫煤和高力的事幾乎沒一個人察覺,但還是沒逃過隊長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間,隊長是向著徐北方的。他不來追究誰的愛情更熱烈更真摯,他的觀念很樸實: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嘛。
從這以後,孫煤想出一個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約會,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孫煤問:「人家肯定以為我交了兩個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實地說,「人家以為你交了四五個男朋友。」
春節放假,陶小童還在辛辛苦苦地寫黑板報。從背影看,誰都納悶這女孩子怎麼會這樣單薄。現在每天頭一個起床掃地的是她了。掃地這事讓陶小童一干,不知怎麼就有了點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後這樣想著。
前兩天徐北方用鐵絲窩了個大致像人的東西,掛在黑板報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誰。陶小童問他:「你什麼時候照著我窩的?」
他說:「你嘛,我閉上眼都畫得出。」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說:噢,我原來就是這麼個簡單東西呀。
院子裡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來也有探親假,但他放棄了,想趁安靜痛痛快快畫幾天畫。吳太寬並非那麼可惡,他為了給大伙買火車票三天三夜在售票處跟人幹架。那裡天天有頭破血流的,因為火車班次混亂,除了沒有正常運行,什麼運行都允許。有一節客車廂裝半車老母雞的,有的行李車反而載旅客。還有節車廂在某小站昏昏然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貿然下車一看,原來他們早被車頭車尾遺棄了。後來上了幾個公安人員,說這節車廂有個在逃「現行」,但折騰半天也沒查出來,才向旅客道歉說搞錯了。至於那一車活人怎麼發落,誰都不想管。吳太寬弄到手的車票最終還是用肉票換的。肉票是用肥皂票換的,肥皂票是用白糖票換的,白糖票是用米票換的,米票是他平日摳下來的。現在大家知道「摳點兒」的利害了。儘管吳太寬十分賣力,但票仍沒弄夠數,因此陶小童想走而沒走成。
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她開始打量整版黑板報,神情既嚴肅又滿意,令他直想發笑。時間一長,誰也不來在意這黑板上寫著什麼,見她那個嚴肅勁兒,他不免有些可憐她。
她變成了一個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去忙各種事情。她好像真從掃地這類事裡發現了神聖的東西,或說這類事給了她多大樂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來是完全無謂的忙碌中,她獲得了一種奇異的精神風貌,看樣子像脫了俗。
他覺得她倒不如初見面時那樣熟悉了。是她長大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頭走開了。因為他意識到這樣長時間站在一個姑娘身後,是無聊的表現。
而就在這時她說話了。
「你不冷嗎?」
原來她早就察覺他站在這裡。她轉過臉朝他親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無聊,而是寂寞。自從孫煤上了高力的挎斗摩托,他就體驗到這種窩窩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著碎粉筆,一邊哼著一支特別輕快的歌。他忽然覺得她也寂寞。
過了一會兒,她不唱了,歪頭瞧著黑板上角那個鐵絲窩的玩藝。「特別像,你說呢?」他笑嘻嘻地說。
她說:「給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來。她踮著腳,可仍夠不著。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雙腳離了地面,驀地擰過臉,那樣子像受了極度驚嚇。他感到事情嚴重了,怎麼可以隨隨便便抱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
「你真輕!簡直像個孩子……」他故意滿不在乎地笑道。
她卻癡癡地看著他,彷彿完全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一個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並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卻並不振奮,除了緊張、害怕,還有那麼點不舒服。
這時他和她已走在一條寧靜的林蔭道上。遠處有鞭炮聲,襯得這地方更靜。是誰先提出散步的?這不重要。反正他們已經來了。他好像在一剎那間看穿了什麼他媽的愛情。
「喂,你長大了。」他對陶小童說。
她轉過一張乾乾淨淨的臉,笑嘻嘻說:「你廢話。」
他又說:「我好像急不可待地盼你大起來,又好像特別怕你長大。」
她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東拉西扯地談起「顆勒」搞的那些鬼把戲。那狗東西幹的事差點把人冤死。倆人都笑起來,笑得很響亮,但都有些異樣。
過一會兒徐北方說:「以後你有了男朋友,就帶他到這裡來!這地方不錯。」
「是不錯。」
「過去我和孫煤來過。」
「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她單純可愛的臉上出現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
「你還知道什麼?」
她猶豫一會,說:「我知道你每天夜裡都在畫畫。」
他緊接著問:「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在夜裡畫畫嗎?」
她不說話。她單調的表情可以說是過分專注也可以理解為漫不經心。他想起許多醫生也有這種單調表情,它能鼓勵病人喋喋不休地訴苦,讓你說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隱衷也爽快地訴說出來。
他說:「我告訴你,我畫了一幅了不起的畫!這就是我在夜裡畫畫的原因。」他略一停頓,考慮把一切坦白後會不會嚇著她。不知怎麼,對著這樣一張乾乾淨淨的臉,他感到自己渾身髒得難受。
她卻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說:「你猜我在想什麼?」沒等他回答就說:「我想你幹嗎到部隊來?你為什麼要參軍呢?」
「不知道。」他認真想了一下說,「我想畫畫。在那個又小又破的工廠裡,對著一台機床沒完沒了地重複自己,我煩了。」
「可你現在也煩了。」她笑瞇瞇地說,「你幹嗎總要煩呢?」
「我要畫畫。」他喘了一口粗氣又說,「我要畫畫!」
「你畫呀。」
「沒有地方畫!沒人讓我舒舒服服地畫畫!我一畫畫就不得清靜!」他張牙舞爪,委屈沖天。
「呀,你牢騷大得嚇人。」
「我不畫畫就會死!這兒(他指手),這兒(他指腦袋)統統都會死掉!幹嗎要每天掃十五遍地?幹嗎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交換思想?幹嗎不能用畫畫代替一切?」
「你這人真怪。」她仍然笑瞇瞇的,「部隊嘛。」
從這張和平的笑臉上,他忽然看到某種具有共性的東西,或叫忠誠,或叫蒙昧。雖然那感覺一閃即逝,他情緒卻一下低落了。
「沒人理解我——他媽的,沒人!」
她遲疑了一下說:「我呀。」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說。他還想說:你在變,但他忍住了。誰不在變呢?孫煤變得像個貴夫人,坐著那公子的摩托到處兜風。眼前這個小不點兒姑娘,當她在一群大兵裡簡直小得讓人心疼,可她也變了,變得有點煞有介事起來。
「真的,我理解你。」她換了另一種笑臉,「你認為你很難理解,是嗎?」
他發現她又恢復了原樣,一雙不大的眼睛裡閃著獨特的靈光。這使她看上去十分智慧又帶有很濃的孩子氣。他覺得自己非講不可了。在這個女孩子面前,他變得大膽還是軟弱,他搞不清。他只想表白。他痛快淋漓地把那幅畫的全部秘密告訴了她,毫無保留。就這樣——他深更半夜仔細描畫著一個赤裸裸的女性;就這麼惡劣——他一個未婚男子,理直氣壯地把女性從各個角度研究了個夠。然後,他帶著挑釁問她道:「這下子,你還說對我理解嗎?」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喘息粗細不勻,最後幾乎憋住了。
「我真讓你噁心,是吧?」他惡狠狠地笑道。
她用倔強的語氣說,「不。」
「那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東西?」
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神態迅速恢復了素有的安詳。她從一堆混亂不堪的情緒中猛鑽出來。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特別需要她這份安詳。
她在一棵樹前站下了。冷不丁說:「喂,我想問你一句話。」
「什麼?」
她仰起臉:「你喜歡我嗎?」她像在問那棵光禿禿的樹。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她沉默、冷靜地盯著他。
「幹嗎一本正經的,我最煩一本正經的人!」他笑到後來說。
「我是一本正經問你的:你喜歡我嗎?」
「別開玩笑。別胡扯。」他嬉笑著說,「誰讓你老長不大,搞得我不敢喜歡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這種腔調講話,免得她太當真。
「可我喜歡你,怎麼辦?」她輕聲道。
「你說什麼?」
「你真沒聽清?我說我喜歡你!」
他大聲地:「你莫名其妙!你幹嗎要喜歡我?」
「是啊,我也想不通:幹嗎要喜歡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現在開始不行嗎?」
他受了震動,心臟像在飛快地一明一暗閃光,而不是什麼劇烈跳動。他想,這事怪他。不該帶她到這地方來。把她帶到這裡其實是滿足自己的報復心理。他在愛情上失了意,卻拿一個無辜的姑娘填補空虛,或說是轉移苦惱。他這才看清自己是個多麼混賬的東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入非非,陷入了感情的迷途。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個醉漢。
「喂,乖孩子,不是什麼話都能瞎講的!」
「我沒瞎講。我試過:不理你、裝作沒看見你、使勁在你身上找毛病、裝作對你討厭,可是不行!」
他的手慢慢縮回去說道:「哎喲,你別這樣感動人好不好?」
「你才不感動呢。」
她把軍帽往下拉,但他還是看見她腮幫子上一動不動地停著兩顆淚珠。他沒想到情況會這樣嚴重。
對她,他從來沒那樣想過。他承認從一開始就注意了她。她是個獨特的女性,招惹得他偷偷對她傾心,甚至不知不覺和她進行一種心領神會的交往。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身變得美好起來。偶爾對她幻想點什麼,馬上就有個聲音在他心裡說:打住吧,你不知道你的念頭有多無恥。他不敢想她,好像往那方面想一想都玷污了她。她在他心目中不是個人,而是個精靈。
「你聽我說,」他聽見自己的語調鄭重而帶有幾分淒涼,「你不該喜歡我。你已知道我和孫煤的事……」她想說什,但他搶在她前面,語氣變得很激烈:「對於你,小丫頭,我真想說你是我心中的天使,不過我怕你肉麻。我講不清我對你是怎麼回事。和你在一塊,我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又蠢又髒的東西……我說的是真話,或者說第一流的騙子專門講大實話。」他笑起來。
她心神不寧地笑一下,猛一張口,馬上又改變了主意。
「你想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她慌張地看他一眼。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那個漂亮的班長最近怎麼這樣忙?你總跟她一塊出去,知道她忙些什麼嗎?」
她不作聲,低頭往前走。拉開一段距離後,忽然回頭問:「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孫煤呢?」
「要沒有她我就愛你!」他齜牙咧嘴地笑道。他是希望她把這句話當玩笑。
「你不在乎我傷不傷心嗎?」她說。
「你最好別傷心。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說過的!你別賴!剛才你說,要是沒有她,你就愛我!」她像孩子一樣不講理起來。
他馬上說:「可事實不是那樣;那不過是一種假設。」
假設是對生活無限豐富的補充。他想。
她說:「假設那不是假設呢?」
「假設那不是假設就是假設的假設了。」
「就算假設的假設:她忽然宣佈不愛你了,愛上了另一個人……」
「那我就去把那人宰了。」
「你不會的。」
「等著瞧。」
她灰心地走開了。路邊有些倒放的水泥電桿,她走上去,搖搖晃晃的,似乎在用緊張的外形矯飾緊張的內心。
他束手無策地看著她,一時想不出得體的話來講。看得出,這姑娘傷了心。他很想給這癡姑娘來點甜蜜的,但他知道那樣倆人會更纏不清。
她轉過臉,那些莊重的表情一掃而光,露出一副頑皮相:「假設這是座荒山,你碰見了我。沒有別人(聽好,沒有別人!)你會愛我嗎?」
「假設是那樣,當然!」
「假設是隨便哪個姑娘,你都會愛!」
「不一定,假設是彭沙沙我就撞死算了。」
他把她逗樂了。他跟湖北人彭沙沙結過小仇。有次食堂好不容易吃一次燉雞塊,他的菜盆裡居然吃出三隻雞頭。他氣得亂嚷:「這哪是雞,明明是九頭鳥!」彭沙沙聽見蹦起來,說要代表廣大湖北人民聲討他。他恨她把那點口福吵沒了:因為激動,倆人都摔了碗。
「嗯……假設你同時碰到兩個——我,還有孫煤,你怎麼辦?」她接著問。
「那他媽不亂套了?」
「誰讓你亂套。你挑一個呀!」
「……啊?」
「好,我已經知道你挑誰了。再假設,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孫煤這個人,你呢?」
「我說過,我就愛你!」
她笑了,傻里傻氣地咧開嘴。
「現在不假設了。」她說,「你記著:不管你以後怎樣,不管你以後在哪裡,都有一個人在不聲不響地懷念你。」
徐北方這回真的大受感動。他忽然想衝上去,把這個稚氣的、多情的小姑娘抱住,對她說:我沒準愛上你了。就從現在、就從剛才,我覺得需要你!然而他苦笑一下,說:「別冒傻氣了,我不值得你懷念。」
「假設——」她這時走到水泥電桿盡頭,快掉下來了。
「你再假設我就喊救命了!」
她顯出可愛的哀求表情:「最後一個!瞧,這裡假設是懸崖,我跌下去,死了,你哭不哭?」
「哭!」
她真的往下一撲,他只好上前摟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