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油庫工地那天,工程部隊舉行宴會酬謝演出隊。「宴會」是相對此地的日常伙食而言,其實並不豐盛,但已看出主人竭心盡力了。
吃過飯,班長孫煤問陶小童:「剛才首長讓你喝酒,你說了什麼話?」
旁邊幾個女兵嘰喳直笑。
「我沒說什麼呀!……」
孫煤說:「什麼深情不深情的,部隊不興說這種話。」
「我嗎?我說:『感謝首長的盛情……』我沒說深情嗎?」
「什麼呀,你明明講的是『深情』!你一貫來這些詞兒……」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說。
彭沙沙眉飛色舞地說:「『深情』是那種意思,真肉麻!」
「我明明沒說『深情』,是盛情!」她憤怒了,南方舌頭捲得越發錯誤。
可所有人都證明她們聽見的是「深情」。
她吵不過她們,說道:「好好好,就深情,又怎麼啦?不能講嗎?」
「咦,你說你沒說過呀!」
「說了又怎樣?」
「說了就別賴呀。」
「……我就是沒說嘛!」她簡直要捶胸頓足。團支書這時突然冒出來,表情很嚴肅。
「你說了,我證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
陶小童想不通她們何苦在這兩個詞上斤斤計較。女兵們嘻哈著在她身上拍打,說:「我們大老粗,不懂你那個意思喲!反正你就喜歡那意思唄!」混到如今,她還沒混成個「大老粗」?她真羨慕她們在講「大老粗」時,那種自豪感和空前的團結。
在團支書看來,陶小童這人仍是改造得不夠徹底。要能知道她那小腦瓜裡整天轉什麼念頭就好了。但根本辦不到,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她每天雖然和大家幹著同樣的事情,但腦子裡卻有另一套想法。她從不參加別人無意義的聊天和打鬧,總是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有時還會悄悄地一笑。
團支書很喜歡看陶小童那種悄悄的笑容。她像是對著一片空白在笑,又似乎在空白裡看見了某種意境,而這意境只是她個人的秘密,她是為此而笑。她笑得很特別,甚至有點古怪,但除了團支書,沒一個人注意過她這種一閃即逝的笑。只有一刻不停地關注她的人,才能捕捉到她這種笑。
團支書隨時隨地可以拿大頂。他視拿大頂為一種享受。巡迴演出途中,坐車坐乏了,他總是在停車休息時拿把大頂,他倒豎在那兒,一邊舒坦地大聲喘氣。那是種發自肺腑的舒坦,他能讓每節脊椎骨換著個響一遍。
拿大頂不妨礙他觀察任何事物,而且觀察起來更加客觀、冷靜。他就常在拿大頂時觀察到陶小童的笑。有次陶小童碰到一個逃荒的,一下子給了人家五塊錢。這事讓孫煤大大渲染,所有人都把她嘲笑一通:陶小童是個傻瓜!她不知道這種人全是懶漢,不願在家學大寨,逃出來騙飯吃的!大家認為這事簡直可笑透了,荒唐透了。陶小童卻在人們笑聲的圍攻裡沉默著,帶著一點難為情。事後,她仰起臉來發了好一陣呆,隨後便無聲地笑了。笑得有點淒楚又有點傻氣。她對自己的行為是讚許還是否定,從這笑裡得不到解釋。
儘管團支書也認為她那慷慨施捨是種幼稚的表現,但他由此發現,這個姑娘有著難得的同情心。同情心這東西是好是壞,他搞不清,但他決不夥同眾人嘲笑她。
他斷定陶小童身上有種為他不懂得的氣質。這氣質就是她與周圍人們的根本區別。雖然她努力做著一切,比如掃地、沖廁所、餵豬,她幹得比任何人都認真而誠懇,但一到討論她入團,總有人支吾著說:「她總跟咱們不一樣。」
他知道她聽到這句話有多難過。她困惑而又自卑地點著頭,表示接受這個抽像得近乎刁難人的意見。在這時,他有義務做些例行的思想工作,比如勸她「正確對待」云云。
「可是……我怎樣改正啊?」她說。
他想了一會兒,說:「努力嘛,盡量嘛。」
「是不是,」她遲疑著說,「同志們認為我本質上有問題?」
「不。我覺得你本質還是不錯的。你恐怕從小看了爛七八糟不少書吧?」
「很多書。但不是爛七八糟的……」
「所以呀,」他斬釘截鐵地說,「過去那些書都是爛七八糟的。你的思想就受了那些爛七八糟的影響。比如,你那天說『深情』,部隊嘛,這種話聽上去不夠帶勁。」
「我明白了。」
「你不要感到委屈。不要覺得同志們有意和你過不去……」他停頓一下又說,「你每天幹這幹那,人都累瘦了。但你不要盲目地幹,要有目的地幹。這個目的就是世界觀的改造。改造世界觀嘛,改得越徹底越好。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不同意你入團,是對你真正的愛護。」
她不斷地點著頭。
說完話,她呆呆地沉思半晌,忽然又那樣獨自笑一下。團支書與陶小童談話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從油庫工地出發後,車開到半路,發現遠處濃煙滾滾。有人判斷,一定是那一帶失了火。一瞬間,所有人都跳下車,往山坡上爬。煙是從山後冒出來的。剛接近坡頂,人們就感到整個山都被烘得熾熱逼人。
趕到現場,發現火燒得並不大。被燃燒的是一排圓木搭成的棚子。這山上沒有樹,石頭全被燻黑了。
陶小童頭一個衝上去撲火。大家也都跟著撲上去。遠處有一排排磚房,奇怪的是沒人來救火。幾十個人被嗆得涕淚縱橫,但都在玩命抽著打著。團支書用雨衣兜來了水。許多人都學他,取來各自的雨衣,跑到那個小水窪去汲水。只有陶小童仍在用樹枝四處橫掃,動作機械,兩眼發直。
火熱總算小下去。忽然跑來兩個人,對他們喊:「不許撲滅它!……」
沒人理睬他們。直到最後一朵火苗熄滅這群人才住手。他們一個個漆黑如炭,汗流浹背,才注意到這兩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
「你們是幹什麼的?!」陌生人挺凶地問。
劉隊長答道:「我們是演出隊,路過這裡……」
那倆人相視一笑,口氣軟下來:「你們不瞭解情況,這是我們有意點的火!」
幾十張黑臉一齊目瞪口呆。那些燒焦的草末子,快快活活在他們頭上飛揚。
「是這麼個情況:這是我們農場的牲口棚。鬧一場瘟,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這棚子有瘟菌,死了好幾茬牲口了,乾脆就燒了它消毒。」
他剛說完,忽聽有人尖叫:「陶小童暈倒了!」
經檢查,她身上除了少量燎泡外,並沒有更嚴重的燒傷。她是由於「嚴重缺鐵性貧血」而暈倒的。劉隊長連夜把陶小童送進野戰醫院。這所醫院裡住的傷員,大部分是從油庫工地送來的。
孫煤是學過醫的,但在這方面的知識也少得慚愧。一想起上次對陶小童的百般盤問,她認為自己簡直惡劣透頂:怎麼把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往那方面猜呢?
有人悄悄對她說:「不知怎麼搞的,陶小童好長時間沒買過衛生紙!」
她一聽,覺得有情況了。陶小童是個幹什麼都不動聲色的姑娘,說不定暗地跟誰闖下那方面的禍了。她跑到她屋裡,把另外兩個姑娘轟走,問她:「你到底怎麼回事?」
陶小童嚇一跳,害怕地瞪著她。
「你很長時間沒來例假?」
「好像是的。你知道了?」
她盡量用關懷的目光打量她全身,想找出一些應有的變化。
「到底有多長時間沒來?」
她仔細想了想:「記不清了。這不要緊吧?」
孫煤一下嚴厲起來:「不要緊?!告訴我,你是不是跟誰……」下面的話她用一個更加嚴厲的表情代替了。
陶小童沉默一會,突然叫道:「呀!你在說什麼呀,班長?!」
「你到底干沒幹過那事?」
陶小童臉像三張紅紙,她意識到那個噁心的勾當。「你說的我不懂呀!」
「別裝!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塊的事!」孫煤認為自己太凶了點,馬上改為誘導,摟住她的肩膀,「我告訴你,你還小,別是被人騙了。我問你:你近來哪裡不舒服?比如不想吃東西,想吐……你對我老實講,我會好好幫你處理的。」
她紅著臉苦笑,一句話不講。
「我看你最近消瘦得厲害,沒精打彩,臉色發白,這些都是症狀。你得告訴我實話:你的例假究竟停了多少天,三個月?」
「恐怕有十來個月了。」她忽然伏在她耳朵上說。
「啊?!」孫煤伸手往她肚子上一摸,「去你的!胡扯八道,十來個月該生出娃娃了!」
這事很快在全班傳開。彭沙沙很擔憂地跑來,讓陶小童馬上去檢查,看是否會變成男的。只有蔡玲羨慕得不得了,說:「那你省錢了。每月津貼裡的七毛五,就算你白撈!」
醫生檢查了陶小童的病情後,不客氣地對劉隊長說:「她的貧血已引起全身機能的障礙,你們連這都不懂?」
這座野戰醫院設在一個小鎮上,只蓋了一座簡易樓房供住院用,其他房子是借用一所小學校的。離醫院幾十公里,有座城市,那城市以常出土恐龍化石聞名。不久前又有一具空前完整的恐龍骨架出土,省裡專門為它修建廠一座展覽館。演出隊把陶小童留下住院,就開進城去演出了。醫院領導代表全體傷病員請求劉隊長,在市裡演出完,一定到這裡慰問慰問。劉隊長說,當然當然。
劉隊長感到臉上很光彩。這個小小演出隊在省城毫不起眼,甚至連上乘的劇院都沒進過,可眼下處處受寵。他再也不提當年「流寇作風」那類話了。這種東奔西忙的巡迴演出生活使他精神煥發,勁頭十足。假如能帶上他的小半拉兒和大半拉兒一塊到處跑,那他對生活就沒什麼可抱怨了。
劉隊長安頓了陶小童住院,剛走出病房,忽然又折回去。因為他想起口袋還揣了幾塊冰糖。這是臨出發前小半拉兒給他準備的,他怕父親出門犯氣管炎。劉隊長把冰糖留給了陶小童。
小半拉兒是個孤獨的孩子,連他的哥哥都嫌棄他,對他嚷:「你上學幹嗎總跟著我?我才不願人家知道你是我們家人呢。你那樣子真丟我臉!」令人欣慰的是,這孩子並不計較人們對他的態度,他甚至對自己的模樣也從沒灰心過。相反,他似乎總是充滿喜悅,對一切人都懷著單方面的友好願望。但他的孤獨只有父親能看破。
小半拉兒也只有在父親這兒,才能得到充足的情感。每逢劉隊長領隊巡迴演出,無論到哪裡,再閉塞的地方,小半拉兒都能想方設法把信寄來。他最近又寄來一封長長的信,說他上學怎麼威風,再不挨人揍了,因為有「顆勒」。那狗個頭已長得像頭豹子,連書包都是它替小半拉兒叼著。
小半拉兒信裡還敘述了一件重要事情。演出隊出發後,有天夜裡,一幫蟊賊打聽這院子沒人,從牆頭翻過來想撈便宜。冷不防殺出個「顆勒」。「顆勒」這狗從來不叫,見了生人就緊盯著,然後跟上去,一旦發現行跡可疑便上去撕他。「顆勒」跟他們血戰了大半夜。小半拉兒說,那場面特別壯烈;賊娃子一見這麼凶的畜牲,也搞不清它是什麼,全嚇傻了,任那狗隨便咬,咬得他們滿院子亂跑。但他們跑不出去,大門鎖著,牆頭又高。「顆勒」守在牆根下,誰往上爬就把誰扯下來。後來他們就用磚頭棍子跟「顆勒」干,狗特別機靈,沒挨幾下。有個小子卻帶了把菜刀,趁「顆勒」仰身撲起來的時候,在它胸前砍了三下。「顆勒」帶著傷還把他咬個半死。後來炊事班長帶人趕來,「顆勒」才渾身是血地倒下。
小半拉兒信中說,「顆勒」是世界上最英勇的狗!這一仗「顆勒」雖然勝了,但也吃了大虧,胸前被豁開個大口子!幸虧它毛厚,胸大肌十分發達,才沒傷到要害。
小半拉兒還說,若不是他及時搶救「顆勒」,它就犧牲了。他用根縫衣針把狗的傷口嚴嚴實實縫上,又抹了藥;狗很懂事,知道人在救它命,針穿進穿出時它疼得渾身眵嗦,卻一動不動!
小半拉兒最後讓父親放心,賊娃子全被俘獲,送派出所去了。「顆勒」卻快不行了,送它到門診部治傷,但沒人理會。儘管這樣,每到小半拉兒上學的時間,它還掙扎著爬起來,想給他叼書包。小半拉兒寫到此處顯然哭了,信紙有的地方打了皺。
小半拉兒是個多情的孩子。孤獨的孩子都多情。
一早,變魔術的董大個鬼頭鬼腦地對團支書說:「你昨天夜裡在喊一個人。」
「哦?」團支書笑笑,因為他夜裡從不做夢。
「你昨天夜裡喊一個人的名字!」
「去你的!」
「就我一個人聽見了,我不告訴別人,你喊的是一個女的!聲音不大,不過那聲音聽著就讓人感動!」
團支書看著他的臉:他眼窩和鬢角及鼻溝還留著昨晚演出的化妝油彩,因此像個丑角。董大個詭笑起來,伸手在團支書方方的後腦勺上捋了一把。
「我說夥計,是那個歲數了。」他又往前湊湊,「我納悶,你爹娘沒給你找個公社婦女主任什麼的?」
團支書推開他:「你閉嘴好不好!」
董大個心花怒放地退到一邊去。過一會,團支書惴惴不安地又跑回來:「你快說,我到底喊誰的名字了?」
董大個料定他會再追問,簡直快活得要死,閉著眼說:「你好好反省一下吧,你成天打誰的主意。」
他瞪眼想了一會,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打過誰的主意,你是說咱隊的女兵嗎?我真沒打過她們主意。」
第二天夜裡,董大個把團支書推醒了。
「你又喊了。」
「……剛才?」
「我要不推醒你,你非得把所有人都喊醒不可。你現在想得起來,你喊的是誰嗎?」
團支書像犯了罪似的耷拉下腦袋。他已完全明白他喊的是誰了。他頭一次發現自己也會做夢。他還發現自己這些天總是有所牽掛,夢裡,他才知道牽掛著誰……
陶小童在一周後便下樓散步了。她走到樓梯口,發現有個小老頭兒趴在地上正摸什麼。他異常瘦弱,動作遲鈍,穿著白底藍條的病號服讓人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
他感到有人來了,趕緊退縮一步,做出讓路的樣子。陶小童吃驚地看到他並不是個小老頭兒,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嘴唇上的鬍子長得還不像樣。
「你找什麼?」她問道。
「呃,棋子兒。」他把她當成護士,做出害怕的樣子。
「你眼睛看不見?」
他馬上說:「我是二十五床,外科的。」
「我來幫你找吧?」
他奇怪了,護士講話沒這樣柔和的。他問:「你……不是護士呢?」
「不是。我也是住院的。你眼睛怎麼了?」
「醫生講,傷到腦殼,眼睛就受影響。」他摸著牆根,顫顫巍巍站在那兒。從背影看,人人都會當他是個小老頭兒。
陶小童幫他尋找那顆棋子兒。他臉上浮著討好的笑容。
「我剛才在樓梯上絆了一跤,一盒棋子都落了。我撿了半天,還差個『連長』。」他下的是軍棋。
陶小童終於發現那顆棋子的著落,但無法拾。它落進了痰桶,正浮在一灘挺濃的痰上。她勸他放棄這顆棋子,而他堅決不肯,硬要下手去撈。
「這不是我自家的東西,是我到樓上向一個娃兒家借的。少了一顆,他硬不饒我。娃兒家嘛,又是個小癱子……」他當真把那顆棋子撈上來,陶小童一陣噁心,急忙走開了。他摸索著進了水房,在那裡沖洗。第二天陶小童又在樓梯口碰見他。這簡易樓的樓梯極不規則,因此他又跌了一大跤。
陶小童忙上前攙扶他。這回他像老熟人一樣跟她拉呱起來。
「我們一塊傷了七八個呢……一個當時就犧牲了!一大塊石頭落下來嘍!跑?你跑得贏!……還有幾個傷不重,現在都出院回家了。我們那地方只要負了傷,都批准探親假。」他似乎對負傷還有點求之不得。「我傷好了,也回家!」他黑黑的臉很窄,笑起來嘴巴幾乎橫貫兩腮。這使他笑的時候像個傻孩子。他還對陶小童講了許多施工的事。
初期失明的人,特別受不了寂寞,逮著誰就要跟誰嘮叨沒完。許多瞎子算命或許就是為找個永久的談話理由和談話對象。瞎子和人交談,他並不希望對方多插嘴,也不在乎對方的表情,哪怕對方滿臉不耐煩,也不影響他的興致。對方只需時不時哼一兩聲,作為他每段話的支撐點,就夠了。
他正談到興頭上,一個護士走過來,叫道:「二十五床!」
他立刻老實了,極膽怯的臉轉向聲音來源。那護士上來攙著他快步走去,嘴裡說著:「你瞎跑什麼?不是規定你臥床的嗎?」
「二十五床」不敢像護士那樣輕快邁步,身體重心始終拖在後面,十分惶恐地半張著嘴。
陶小童忍不住跟了去。他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兩手平放於膝蓋,好像在等著拍照。
他的同屋是個重慶兵,馬上招呼陶小童進來。「二十五床」聽見陶小童沒走,失明的眼睛忽然飛出一道神采。
重慶兵說:「這個狗屎醫院,丁點兒耍頭都沒有!」他問陶小童:「你會不會下棋?」
不等她回答,「二十五床」十分情願地跳下床,滿地摸鞋,一邊說:「我再去借棋!」過了一會兒,他興沖沖揣著一盒軍棋回來了。
陶小童看著他茫然的笑臉,心裡一緊一縮的。剛才重慶兵對她說,「二十五床」情況不妙,已作了一次腦外科手術,過兩天還要做一次,做不好會死的。他還糊里糊塗活得蠻快活,天天合計回家探親的事。
鋪開棋盤時,重慶兵說:「噯!你不是有李子嗎?去去去,拿出來招待招待!」他對「二十五床」說話用極不耐煩的口氣。城市兵總喜歡當著姑娘面虐待農村兵,這是一種風氣。樓上有個農村兵被病友支使去向護士討二十個便盆,結果討到一頓臭罵。護士長跑去查問,那幾個城市兵不僅不認賬,還當著一群女護士要把農村兵捆起來,說他成心耍流氓,逗得女護士個個心花怒放。
「二十五床」從床頭櫃拿出一包李子,跌跌撞撞走回來。他說這些李子是油庫工地的戰友們送給他的。李子全都又青又小,他卻十分珍愛地捧著。重慶兵取笑他,說平常無論怎樣動員他,他都不捨得拿出來吃。
就在他把李子往床上一倒的剎那,陶小童臉色一下變了。她分明看見兜李子的破軍裝少了一枚領章。
「你咋個了?不好了?……」重慶兵關切地問。
她勉強拾起一顆棋子。她又回過頭,那少一枚領章的軍裝驀然刺痛她。「二十五床」用一把鋸條磨成的小刀,摸摸索索地削著李子皮,削完統統放在一隻茶缸裡;陶小童明白,那是給她的。
她不敢看他,是怕在這張太單純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絲的邪惡,或是怕自己的目光帶有哪怕一絲絲殺傷力。她不敢看他,是怕一切固有的好惡是非會一下子亂了次序;或是怕他幾天後萬一死了,自己會像做惡夢一樣想起他的形象。
她漸漸懷疑起自己,懷疑自己的女伴,懷疑蔡玲那一聲大喊,統統不是真實的。這張稚氣未脫的臉,這張簡單甚至有些傻頭傻腦的面孔,怎麼可能就是窗子上那張可憎的「大白臉」呢?……
可那枚領章明明在她這裡。它的新舊程度和那件破軍裝上的完完全全是一對。它是證據,這不會弄錯的。陶小童坐在自己病床上發呆。
她同屋有個女孩,十四五歲。躺在對面那張床上從來沒見她動過,已經這樣躺了半年。一段生命停止在那裡,發出淡淡的臭味。彷彿還沒有死就已經開始腐爛了。來守護她的父母常被護士訓斥,或差使著幹些髒話。這對農民夫婦對護士們的惡劣脾氣毫無反應,進進出出,不聲不響,臉上帶著並不讓人愉快的阿諛。
這所野戰醫院的護士們都有一副奇怪的大嗓門。她從「二十五床」的病房裡出來,有位年長的護士就對她好心好意地嚷嚷:「這些當兵的都不是東西!聽說那個油庫工地見不到女的,保密,家屬都不准去探親。你不要理他們!見了女的,他們眼珠子發藍!」
夜裡,對面床上的小姑娘「絲絲」地微弱呼吸著。她父母就睡在門外走廊上,鋪張席。每隔一兩個鐘頭,母親就替病人把導尿瓶裡的尿倒出去。這小姑娘太不自愛,一個知青用一套軍裝,就換走了她的貞操。後來作下孩子,請了一位江湖巫醫墮胎,導致大出血也不敢送醫院,藏到差不多死了,才來求救解放軍。護士們對她一家凶來凶去,是出於對這類事固有的厭惡。
陶小童忽然覺得那「絲絲」聲很吵人。她睡不著,想著怎樣處理「二十五床」的事。他無疑是本案被告。蔡玲咬定是張「大白臉」不過是嚇糊塗了。在那樣的驚恐中,任何一張臉都因觸目驚心而顯得奇大。從油庫工地出發,當夜全隊在一個縣招待所宿營,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蔡玲又發出一聲慘叫。女兵們全被她嚇醒了。「窗子上,有張大白臉!」蔡玲邊叫邊往後退,撞得人仰馬翻。偏偏又是她看見了「大白臉」。
「你到底看清沒有?」大家問她。
「我鼻尖都跟他貼上了,會看不清?」
結果是這麼回事:不知誰頭天晚上將化妝鏡子放在窗台上,蔡玲撩開窗簾想看看天色,不想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由此她們開始對蔡玲產生懷疑,她把一切臉都看成「大白臉」。她們曾一致把他想像成一個強悍的敵人,這印象其實被驚嚇中的幻覺誇張了。就連陶小童,在撲向他、抓住他的剎那間,也把他看得高大而可怕。
誰料他竟這樣弱小,這樣年輕,這樣……易於對付。
應該告發他嗎?不管怎樣,他畢竟幹了件很不體面的事。這種事尤其不能被女孩子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