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給全宣傳隊帶來麻煩。
天下大亂。這次宣傳隊必散無疑。新調來的年輕政治副主任對宣傳隊的風化問題深惡痛絕,因此他親自抓了這場整頓。可天天學習討論,這幫只會蹦蹦跳跳的糊塗蟲覺悟仍提不高。這次整頓如此成功,每個部署都很嚴謹,可仍不能找出幾條令人服氣的罪名,加到劉隊長頭上。在找罪名方面,年輕的首長是相當有才幹的。他的才幹主要是發起運動。可這個地方總是搞不起像樣的運動。運動一搞不起來,他就覺得沒勁。不來情緒。他先是傳統教育,接著是紀律教育,搬來一大摞文件,然後讓大家聯繫實際,相互揭發,自我批評。可總是搞不起來。弄到後來,他自己因為話太多得了喉炎。
有一天,他發現伊農成天練號,便問他:「你吹的是什麼曲子?」
「就……就這個曲子。」
「什麼?!」
「就這麼吹吹。」
他宣佈伊農吹的是:「無標題音樂」。於是伊農就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節奏飛快,使院裡所有人的腳步都變得匆匆忙忙,隨便幹什麼事都會手忙腳亂。這是年輕首長惟一解決的問題。
但除了那一點,他事事不滿意。
他有天對劉隊長說:「我要解散你們這個宣傳隊。」
劉隊長一點不吃驚,知道他是幹得出來的。
「你們這個宣傳隊幹不出什麼好事來!」
劉隊長想,巡迴演出該拉上他。西藏那糟極了的盤山公路,讓他也跟著沒完沒了地坐車,嘗嘗屁股顛成八瓣的滋味。讓他被大雪封在山頂,凍個半死,餓得發瘋,他就知道怎麼瞧這支隊伍了。
「幹不出什麼好事來!不然你們怎麼連一個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節目也排不出來?」
「排不出來。」
「搞個小話劇!」
「嗯。」
「小歌劇也行……」
「嗯。」
接著他出了個劇情:有個老頭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槍,三十年代受傷,四十年代過江」那類老傢伙。這老傢伙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醫院。他買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傷的小戰士轟出院,騰出床位給他。這勾當讓一位女護士發現了。注意:主角是這個曾當過紅衛兵的女護士。她發現老傢伙行李裡有象棋,由此推斷他裝病。她開始在病房裡造反,就像當年攻佔上海市委大樓那樣英勇,結果讓老傢伙灰溜溜地逃出醫院。女護士又去追那因公負傷的小戰士。
「怎麼樣?這劇情很完整吧?」
「嗯。」
「別以為我對藝術不在行……」
「嗯。」
「搞個小舞劇也不錯嘛。」
「嗯。」劉隊長最後說:「可是不行。」
「行!」
「不行!」
「肯定行!」
劉隊長擔心地想,這樣爭下去會吵架的。他沉默一會,和顏悅色地說:「這樣的東西搬上舞台准像瞎胡鬧。」
這下完了。年輕首長徹底對這個宣傳隊失望,決心解散他們。這些膚淺的、毫無政治頭腦的傻瓜蛋。只會唱啊跳啊,膚淺得無可救藥,要這種人組成的集體有什麼用?
一聽說宣傳隊要解散,許多人樂壞了。不然他們真要被這地方埋沒了。誰知道自己有什麼更大才能,只有等有才能的時候,才能才會被發現。而在這麼個鬼地方待著,只能什麼才能都沒有。高力那樣神氣活現,就因為他終於發現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發現後才有的,要不是他離開這裡,努力發現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個一點才能也沒有的人嗎?聰明人只有到聰明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聰明,就這麼回事。
這時大伙感到日子有奔頭了。有各種美妙的前程在等著他們。徐北方這倒霉蛋性子太急,他要不幹那麼件冒失事,讓人逮起來,現在不也熬出來了嗎?現在誰想幹嗎就幹吧,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一切規章都被大伙取笑,按時熄燈?請銷假?誰再強調這一套,準有人上去拍拍他肩,讓他「別逗了」,讓他「一邊去」。團支書有次居然發動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額頭,正色地說他肯定在發燒。每天早上只有幾個人跑操,因為他們不想發胖。但團支書一對他們喊口令,那幾個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吃飯的時候,不少人大搖大擺闖進伙房,高興怎樣就怎樣。一塊肉正煮在鍋裡,一剎那化整為零。他們還拍著吳太寬的腦袋,教育他:肉,就該這麼吃!吳太寬怒不可遏,一手拿鏟一手提刀,守住那個醃鴨蛋罈子。大家讓他識相點,讓讓路。他大叫這樣要吃超支的,結果被幾個人抬到院子裡,繳了械。劉隊長趕來,說這樣要搞壞腸胃。大家讓他放心,寧可拉稀也要吃。
劉隊長難過極了。這兩天他領著小半拉兒在街上小鋪吃餛飩。一方面他的飯票用完,另方面他不想再與這個集體共同過活。一個集體,散起來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兒的毛衣,剛見袖口脫根線頭,一會工夫整個袖子就被他拆沒了。他垂頭喪氣,想著那個曾被他放棄的好機會。兩年前,上級要調他到機關當宣傳科長。因為考慮他年齡大了,應該給他一個適當的職位。主要還是原來的科長得癌死了,他才得到這職位。他那時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們混在一起,很難有什麼前途。再說,誰都知道一個規律:從文工團下來的人一般很難被重用。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那個好機會。他糊里糊塗就把那麼好的機會錯過了。那時他只是不忍撇下這群大孩子,他特別喜歡他們,看他們個個都跟自己的小半拉兒一樣順眼。就為這個,他放著現成的科長不當。妻子當時罵他:真蠢啊。現在想想,是蠢。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頭了,我呢?現在沒什麼地方需要我了。瞧瞧這一頭白髮,人家就夠了。是啊,我老了。所以他不願跟他們在一塊,不願再見到他們。見了他們那興高采烈的樣兒他就心酸得連飯都吃不下。他原來就是和這些人朝夕相處了五年,和這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小半拉兒不聲不響地坐在父親對面,思謀著自己的秘密計劃。他決定幹一件讓所有人吃驚的事。他不把這計劃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因為父親近來已成了這副快不中用的樣子。他沒有夥伴來與他討論這個計劃。他從來沒有夥伴,除了「顆勒」。他敢打賭,「顆勒」聽得懂他的話。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對它談的時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動,雖然它的臉始終是一成不變,永遠忠誠厚道的狗臉。他這個秘密計劃或許是「顆勒」的死引起的,或說「顆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後決心。
誰也不知道「顆勒」已死了。或許連「顆勒」曾在這院裡存在過,許多人都忘了。提起「顆勒」,最重感情的人不過笑著說一句:那狗東西。
只有小半拉兒一個人知道「顆勒」死了。事情發生在幾天前。有天晚上,院裡一片嚎叫,他跑出來,見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幾個小子正圍攻一隻畜牲。那是只瘦極了、丑極了的狗。一個炊事兵投出繩套,狗被他套准了。
小半拉兒鑽來鑽去,擠不進人群。所有人都在歡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豬圈裡被發現的。小半拉兒想起,「顆勒」就常往豬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來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這狗幾乎沒什麼毛了,胯骨和脊背幾乎光著。他覺得狗回過頭,用極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顆勒』!」他慘叫著撲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發抖。
人們推開他,說他講胡話。這怎麼可能是「顆勒」呢?「顆勒」那狗東西多壯?頭多大個?毛有多厚實?「顆勒」那狗東西多橫,這麼折騰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說「顆勒」實在是個漂亮的狗東西,哪像這狗,真讓人噁心。
「是『顆勒』!是的是的!」
「啊呀,這孩子真煩!去你的!」
狗用它那個種族所特有的忠實厚道的眼睛看著人們。所有的狗都是這種一模一樣的眼睛,有什麼可大驚小怪嗎?狗一聲不吭,胸有成竹,因為它認為所有的人都認得它。它順從地跟著走,乖順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兒終於接近它時,它已斷了氣。那根繩勒得太緊,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顆勒』!」
人們把小半拉兒轟走了,他成心破壞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兒看見伙房後牆上貼了張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標記,能證實它是誰。他湊上去,仔細尋找,終於發現,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極模糊的黑線。他用手去摸那張皮,驚異地發現,它不是冷的,居然還有點溫熱。願您安息,「顆勒」。寬恕人們吧,他們早先畢竟愛過你
小半拉兒是極善於寬恕人們的。有時他想,也許是人們寬恕了他。他是靠著他對人們的寬恕活下來。或者相反,是因為人們對他的寬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計較他的奇怪模樣,總之是對他寬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來,成長到今天。說到成長,他很慚愧,人們給了他時間,並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點都不肯成長。而人們還是繼續忍受他,他這怪樣子。因此他也不計較人們,寬恕他們。「顆勒」也一樣,它也會寬恕人們。他瞭解「顆勒」。
他的決心下定了。小半拉兒跟著父親一前一後走出餛飩鋪。他用極友善的目光回敬一切對他形象詫異的人。
「你好了?!」蔡玲驚喜地嚷起來,「你不結巴了?!」
伊農猛一怔,發現自己露了餡。「別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摀住。
她用拳頭急促而親熱地捶著他的脊樑,嘴被摀住,發出興奮的呻吟。剛才他那一連串流暢的表白,證明他沒有這方面的缺陷。蔡玲感到福從天降。
「你為什麼要裝假?……」等他鬆開她,她就迫不急待地問。
「我沒有裝假。」
「事實證明你一直在裝假!」
「我要保護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為他講話講得太好,他能像演說家那樣滔滔不絕。他是個口腔科醫生,但他高談闊論起來像個演說家。所有懷念他的人都不是懷念他的醫術,而是懷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他為什麼要死呢?」
「這還不明白,誰能讓這麼個人活著——他把一切都講得太透徹了。他的話越能使人開竅、越能讓人明辨是非,人們就越不需要他。」
「他在文化大革命挨斗死的?」
「他哪有福氣活到那時候?他那張很有天才的嘴決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說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這麼回事。」
「你這人怎麼了?我都聽糊塗了。」
「你越聽得糊塗,就越證明我不具備父親的遺傳。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三言兩語把問題講透,那就證明我沒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種天才,就證明我也要像他那樣倒霉。」
「我聽不懂。」
「聽不懂我就放心了。」
「你神經病!」
「錯了,我特別清醒,特別正常。因此我從小就下決心保護自己。」
「你從小就裝結巴?為什麼非裝結巴呢?」
「結巴在人前有一種呆傻遲鈍的感覺。」
「是啊——」
「所以人們對這種人一般不防備。遲鈍往往給人留下好印象。」
蔡玲吃驚地看著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遲鈍,有人則需要費一番勁才變得呆傻遲鈍。在他這半輩子,努力使健全變為殘缺,這是多堅韌的精神。她對他欽佩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結巴具有這樣的特權:他能在每句話出口之前,都得到斟酌的時間;有時,一句話講出來一半,突然覺得講錯了,就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講。我講話聽起來是急急促促,其實我比誰都從容,因為我給自己留了足夠的迴旋餘地。因此我講的每句話都是絕對保險的。這就是結巴比正常人優越的一著,你明白了吧?」
蔡玲懵裡懵懂地點著頭。
這一點頭,他想糟了:他原來也有張善辯的嘴,父親天才的缺陷非但沒被他消除掉,反而被成功地襲承下來。他還是被父親的稟性暗中控制了,偌長時間的努力都白搭。這一發現使他沮喪而惱火。而蔡玲卻對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欽佩到了頂點,看來跟這個人談戀愛是談對了。
伊農無比遺憾地看著這把小號。宣傳隊若解散,他就沒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號,他就有種不可遏制的談話慾望。每當父親的遺傳基因在他身上活躍起來,他就像發了什麼癮,到處想找人談話、辯論、甚至吵架,這時他就趕緊吹號,讓那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得到發作。於是他甩開蔡玲,獨自對著牆猛吹起來。
蔡玲趕緊摀住耳朵。
團支書王掖生跟誰都不提他挨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倆人便訂了同盟,對誰也不說這件事。他打他時,他一動不動,一下手都沒還。若還手,他可太不經打了。瞧他那點肌肉,費很大勁才鼓起一小團。
他毀了一幅畫,卻給了他一個前途。這事在團支書看來夠合算了。他替那混賬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組萬一殺個回馬槍,他的前途就完了。幾天來,工作組不聲不響,暗地卻不斷開會,顯然要想出什麼對策來。團支書知道他們不會輕易饒了徐北方,所以讓他放明白點,早早滾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結也說不定,許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說,美術學院那邊又來電報,他的限期越逼越近了。
而這傢伙連半點理智都沒有。打完了人,發完了歇斯底里,就夠了吧?難道要坐在那裡,為那張畫默哀一輩子?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混賬,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時間拖延過去了,結果怎麼樣——現在蹲進了警衛連的小黑屋。儘管團支書做到了仁至義盡,但對他落到目前下場,他還是感到十分不安。
那幾天,徐北方連日連夜地畫那幅畫,團支書以為他會再畫出個精赤條條的女人來,可他什麼也沒畫。真的是什麼也沒畫,只蘸些顏色用心地在那裡抹來抹去。好像他畫著一種神秘的畫,只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畫的是什麼,誰都沒本事看見它。反正團支書這雙凡胎肉眼是看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麼玩藝。他不讓人走近他,誰要想湊過去,他就用一個極其厭煩的神色阻止你。嚇得團支書一日三頓飯也和他隔得遠遠的。他就這樣把時間給耽誤了。瘋頭瘋腦在那裡毫無意義地瞎畫,直到他畫夠,仔細而愛惜地把那幅畫包起來,團支書也沒發現什麼奇跡發生。他要背著這幅畫去大學報到,真不可思議。
團支書這一個月來一直在為那混賬遺憾,他要早走幾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絕不會發生後來那件瘋狂的事。那件事被保衛部門稱為「案子」,被政工部門稱為「嚴重政治事件」,總之,徐北方這小子這回做到頭了,沒得跑了,還上什麼大學,弄不好就下大獄。
真可恨,他為什麼非拖到那時候才走呢?那天,他幫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著那幅包得嚴嚴實實的畫。這個一貫不拘小節的人,突然禮貌周到起來,跟許多人握手告別,囉哩囉嗦沒個完。他跟陶小童告別當然合情合理,因為誰都知道他跟她己談上戀愛了。可兩個人沒什麼可說的,就在那兒我看你、你看我地賣呆,把寶貴時間又浪費一大段。最後他一定要去看看劉隊長,他對他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處找遍,沒找見隊長,他卻執意要找,結果在辦公室找到了他。
當時隊長正在接電話,是那位年輕的副主任打來的。就是置他於死地的那個電話——
「什麼?一個人都不准走?……」隊長握著話筒,大驚失色地直瞪徐北方。
「他很有才華……對,是的,就是他。中央美術學院很欣賞他……可他已經被錄取!這事你查辦我好了,我承擔一切責任……我認為不應該耽誤一個難得的人才!」
那邊顯然在大發雷霆,劉隊長臉漲得通紅,在聽這位年輕上司的訓斥。話筒裡傳出頻率很高的嘈雜之聲,可以想像他脾氣有多大。要是當天晚上徐北方真對他摳了槍板機,劉隊長後來的日子要好過得多,他就不會來搞這麼場興師動眾的整頓,宣傳隊也不會面臨解散。要是徐北方一個月前真的結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時劉隊長可不敢輕薄他,雖然他在電話裡訓得老隊長兩眼發黑,也不敢把電話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劉隊長一邊應付著電話,一邊向徐北方打手勢,讓他快走。而糟就糟在這裡:他完全傻了,平時那麼個機靈人這會兒卻傻得沒治,推都推不醒瘡。
「可是,」劉隊長對著話筒說:「您的命令下得太遲了……」他對徐北方更猛烈地打著手勢:「他人已經走了!……」
那蠢貨還傻在原地,團支書恨不得當胸給他一拳。大概那邊說:不可能!工作組今天還看見他!劉隊長忙說:「他就是今天走的!……我記不清了,大概半小時前!……」說到這裡,劉隊長沖徐北方急得直頓足,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扔過來。這是他的自行車鑰匙,他的意思是讓他騎車走,因為這年頭公共汽車壓根沒把握。
「可能他已經上了火車!……也許車已經開了!」劉隊長喊著。
可話筒裡還在嘰嘰哇哇吵個不停。
團支書想不起他當時哪來的那麼大勁,使自行車速度達到極限,並在沿途毫不減速。車後坐著徐北方,他扔掉了所有行李,惟一抱著那幅畫。為躲避所有交通警,他們便穿小巷小街。等他倆滿懷安全到達彼岸的喜悅跳下車時,一輛軍用吉普已等在那裡。
然後就不用廢話了。
徐北方上吉普車之前突然鄭重地跟團支書緊緊握手。這動作在此時顯得又多餘又滑稽。
而團支書卻感到,他和這個人交往那麼多年,到這時才算剛認識。只有這回,他目光裡充滿信任和依賴,而不像過去,他只能在他臉上看見嘲諷和惡意。他叫他「山裡人」、「鄉下佬」、「窩窩頭」。而這次他一雙眼睛如此溫和,他感動極了。他們剛剛成為朋友,他就背叛了這情誼——幾天後,這傢伙瞞著他,決心要闖場大禍。不過也怪年輕的副主任做得太過火,逼得他走投無路。
副主任親自誘導他,說畫了那樣罪惡的畫又毀滅了罪證,這個情節就太惡劣了。要上美術學院也可以.但有個條件:必須把那幅畫恢復原樣。團支書偷偷對他說:「千萬別承認!你要承認畫了那種下流畫,啥前途都完了。」他這時已完全沒了自己的意志,快被攻垮了。他對年輕首長說:「我希望您說話算數——」
「我從來不講不算數的話。只要你把畫恢復原樣,我還可以考慮你去上美術學院的。」
「可我沒法把它恢復原樣了。」
「為什麼?」
「因為原來的畫被塗抹之後,我突然發現它更深的主題……」他便對著這位首長推心置腹地大談起什麼主題思想來。因為他迫切地需要人來理解,竟對這位首長發生了錯覺。
「很好,這樣談很好。你必須把畫那幅畫的經過詳細寫出來,交給我,然後……」
「你就讓我去美術學院報到了,是嗎?」
「那要看你寫得怎樣。你要老老實實地寫,毫無隱瞞地寫。能不能上大學完全看你自己的態度了。」
等他開夜車把它寫完,交上去,忽然傳來一個消息:早在幾天前,年輕的首長已代表組織給學校發了公函,讓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這才明白上了當,那樣可悲地被戲弄了。
他對團支書說:「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耍弄我?」
他十分同情他,又無能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詞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耍弄一個人?……」整整一天,他嘴裡就念叨這一句話。等他聽說他寫的東西已送去打印,將發遍各單位,將組織人們參觀他「骯髒的靈魂」時,他仍直著眼辯:「為什麼要耍弄我?!」
當晚,他偷偷溜進庫房。演習的槍支還沒上交。他撬開箱子,取出一支衝鋒鎗。當團支書發現這一切,馬上意識到這傢伙去斷送自己了!
保衛科來找團支書,讓他寫份書面材料,詳細說明徐北方作案的情形。材料最緊要的一點,就是關於那支槍。當時,槍是團支書從他手裡奪下的,因此他有義務證明這槍裡有無實彈。他猶豫不決,不知該怎樣寫。他不想撒謊也不想不撒謊。在他正直的人生經驗中,欺瞞組織和坑害朋友都是絕不應該的。沒有中間道路可走,無論他偏向哪邊,都會在他誠實清白的品德上留下污點。
保衛科在審訊徐北方時,啟發他說:「你並沒有殺人動機,只是持槍威脅,是不是?」
他回答得特別乾脆:「我當然想殺了他!」
「可你的槍裡並沒壓子彈!」
「廢話!我當然壓了。」
「你冷靜些。事實上你並沒壓子彈!」
「你放心,我不會不壓子彈的!」
保衛幹事們認為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從來沒有誰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說的。審訊就此沒了進展。當時保衛科的人趕到現場,把槍繳過來,發現槍裡是空的,一顆子彈也沒有。他們需要團支書王掖生證明的,就是這個核心問題:槍裡究竟有無子彈。這個問題一證實,就能給這案子定性了。
徐北方被關的禁閉室在警衛連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聽見看守管他叫「徐老師」。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四個死不長進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認為老師長進頗大:過去連情敵都不敢打,如今卻差點兒把一位首長給結果掉。只差一點,那個名氣很大的、以「反潮流」聞名全軍、而被老首長們私下叫做「機會主義分子」、「火箭幹部」的首長就被敲掉了。從此徐北方在四個徒弟心目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槍裡有子彈、決不是拿把沒子彈的槍嚇嚇人的松包時,他們開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裡他們議論:徐老師寧死不屈,像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夠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們就偷偷給他送來。
有次他們還偷偷給他送來個姑娘,孫煤。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為他認為去過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懷念。
「你來幹什麼?」
她臉色蒼白,一個勁流淚。當徒弟告訴他,有個女兵要進來見他,他滿心希望是陶小童。
禁閉生活使他有足夠時間來審視自己。他發現自己並不像原先估計的那樣好,也並非像素來表現得那樣超脫。在對待個人成功的問題上,他甚至嗅到渾身一股子濃厚的俗氣。這些新發現使他心情舒暢,認為禁閉並沒白關。因此他不需要一個姑娘來對他的處境灑眼淚。他用輕鬆的語調對孫煤說:「啊呀呀呀,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孫煤狂熱地搖頭,接著就撲到他懷裡。跟她比起來,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了。他費很大力氣,才從她懷抱裡掙扎出來。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殺了你不可!」
她平靜了一會兒說:「你還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我不演電影了。」
「噢。」
「高力和我吹了。」
「……噢。」
「你怎麼想?」
「真滑稽,我現在這鬼樣兒還敢怎麼想?」
她又撲上來,把頭鑽到他懷裡。
「他把你畫我裸體的事,到處講!我在攝制組沒臉待下去,你明白嗎?……」
「這麼說,咱倆命運就連到一塊嘍?」
孫煤看看他,肯定地說:「對!」
徐北方突然發出無聲的大笑。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嚇得孫煤奪路而逃。
小半拉兒失蹤了。全隊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連難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毛賊都查問一遍,還是沒下落。
劉隊長已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樣子。幾天來,隱隱的不安和內疚在這個集體出現了。這些天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大伙像拆白黨一樣,把日子當世界末日來過。而當年,為保全這個集體,老隊長放棄了可靠的職位,放棄閤家團聚的可能,放棄了安居樂業的一切條件,和大家共度那風雨飄搖的日子。現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連成天給隊解悶的小半拉兒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麼會這樣不公平、不地道?
於是人們越來越辛勤地為劉隊長跑腿。只有團支書認為這種忙亂會使情況更糟。他和大伙在城裡仔細兜完第一個圈子後,認為完全沒必要再兜第二圈。當人們又去兜第三個圈子時,他便長時間地拿起大頂來。這辦法最能使他鎮靜。顛倒的視野中,劉隊長的塊頭似乎縮小了,並和小半拉那麼相像。這麼倒著看,才看出隊長幾年來操勞的痕跡——他是個真正的老頭了。工作組也在忙。他們把宣傳隊整頓的情況寫成材料,把材料送給上級審閱;上級審閱的批示,再由他們拿到宣傳隊討論;然後再把討論搜集起來,編寫成材料,呈報上級;上級的批示又拿回宣傳隊討論。他們也開始兜第三個圈子。光這一件事,就夠他們辛辛苦苦幹一輩子。他們在宣傳隊吃飯,使伙食賬大大超支。吳太寬傷心到極點:他從來沒使伙食超到這種丟臉的地步。有天那個險些成了大學生的炊事兵鬼頭鬼腦對他吃吃直笑。吳太寬連忙向:.「你又在菜裡放了什麼了?」
「我是照你的話辦的啊!」
「我的話?」
「你嘮嘮叨叨,埋怨我不該在那時候放媒油和石膏!」
「你當然不該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現在放。」
「啊?!」吳太寬跳起來,「你放了煤油還是石膏?」
他往後退,遲到吳太寬打不著他的地方:「兩樣都放了點!」
「你這狗日的!」吳太寬痛心到極點。可更令他痛心的是這頓飯工作組並沒少吃,沒人說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誰也沒鬧肚子。後來聽說要地震,工作組才撤走。
團支書拿著大頂,看工作組來來回回搬文件和材料,一雙雙腳慌張地挪動,十分富有表情。小半拉兒到地震前還沒找到。劉隊長已灰心喪氣,不抱什麼希望了。經過長時間拿大頂,團支書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小半拉兒的情景。他跟團支書學會了拿大頂。那天他久久地拿著大頂對他說:「老子要當演員啦!」
「當什麼?」
「演員啊!老子本來就是要當演員!」他頭向下,自鳴得意地笑起來。然後他收了頂,說:「不相信?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啦!」
然後一蹦一蹦地跑了,一邊喊:「老子要當演員!媽的,等著瞧!」
想到這裡,團支書滿懷信心地跑去找劉隊長,說小半拉兒決不會不活著。劉隊長麻木地點頭,表示領情。這兩天,他聽到無論好消息、壞消息都一律這樣點頭,表示領情。他在佈置預防地震的事。因為這天傍晚天上出現幾朵猙獰的雲彩,工作組說是地震預兆,便全跑了。
果然,午夜時分街上有人敲鑼,一剎那間,整個城市都響起鑼聲。蔡玲跑出來抱緊那棵枇杷樹蹲著,一旦乾坤顛倒好有個抓撓。不知蹲了多久,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才發現有人蹲在她對面。又過了半天,她終於認出這人是伊農。
在這之前,每人都準備了乾糧和水壺,放在床邊。可一聽鑼聲,沒一個人顧得上它們。只有炊事班長吳太寬十分盡職。大家後來在一節水泥管道裡找到他。他東西帶得特別全:賬本、筆墨、算盤、錢糧,還背了足足一麵粉口袋的饅頭,只是忘了穿衣服,一絲不掛。
這次是「街道防震哨」鬧的誤會。兩個值班員其中一個從瞌睡中驚醒,便連忙推醒另一個:「喂,是震了嗎?」
「啊?!地震了!」.,
「原來真是震了!」
「這可是真的了!……我們敲鑼吧?」
「我這不是在敲嗎?!」
一時間,全城鑼聲大作。然後他們就說:「你看你看,當真是震了!」全城的鑼響了有一刻鐘。很緊張的氣氛裡帶著喜慶味道,因為後來鼓也加進來,漸漸敲出了節奏。使人聯想到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進行的「報喜」。鑼鼓一響。電閘便拉了。一個多鐘頭後,查清誤會,宣傳隊才從各個角落鑽出來,集合時一清查人數,發現少了兩個。這時來電了,院子裡頓時大亮,把緊摟在一起的一對男女給暴露了。仔細一看,原來是伊農和蔡玲。像所有災難中的情侶一樣,他們的幸福格外楚楚動人。
後來知道,真正的地震的確發生了。發生在邊遠的山區。然後轟轟烈烈的「擾震救災」便開始了。到處是捐衣捐款,蔡玲獻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一百元!她攢這筆錢為買塊手錶,現在表有了,她便用這筆錢來改變自己的形象。自打獻出這筆巨款,她似乎脫了俗,對一切都滿不在乎起來;豪邁得不得了,好像這世上再沒有使她牽掛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從她獻出錢,便迅速消瘦下去。一度吃獨食發起的大臉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在赴災區之前,團支書無論如何要把那份有關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寫好。有天他去給他送那幅畫,因為每當他徒弟看守他時,他便能畫幾筆。他要在小黑屋裡把這畫完成。徐北方托他帶給陶小童一張紙條。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她不吱聲,顯出沉思默想的樣子。
「你去嗎?」團支書說,「我不跟人家講。」
結果她沒去。她古怪地盯了團支書一眼,好像說:你怎麼啦?有多少大事要幹,難道還要在這種個人問題上纏來纏去?……總之她沒去,積極報名參加「抗震救災」。
他必須寫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過去。他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發現少了支衝鋒鎗,又到寢室,發現抽屜裡五顆子彈不見了。這是演習中餘下的子彈。
他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追趕上他時已晚了。徐北方已撞開會議室的門。團支書躡手躡足接近他。會議室空蕩蕩的,從裡面小套間傳來年輕首長慷慨激昂的說話盧。
「把槍放下!」團支書突然發出低吼。
他回頭,猛吃一驚:「滾!」
「你想想後果!你這個笨蛋——值嗎?!」
「滾!蠢豬!」
「你才是蠢豬!」團支書迎著槍口一撲,把他連槍帶人—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別人嗎?想想你這麼干對她會怎樣?!」
拼打和爭吵聲驚動了裡屋的人。門打開了,年輕首長第一眼看見的是烏黑的槍,槍口在倆人撕扭的縫隙裡時隱時現。雖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這回要及格是太容易了。槍口離那具裝滿「反潮流」大事的腦瓜只有幾尺遠。
「怎麼回事?!」首長驚問道。
「你快跑!快走開!」團支書叫道。
「……你敢跑!」徐北方拚命掙扎。年輕首長及工作組人員全都逃出門,仍聽見他在歇斯底里地叫罵:「你敢跑。我非斃了你!你這王八蛋!沒命往上爬的貨!」
團支書一拳打上去,他倒了,這才繳了他的械。五顆子彈現在還在他衣兜裡,當時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沒想好,怎樣寫這份旁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