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我們像真的一家三口,圍坐一桌。還有伴奏,坤西?瓊斯不斷地在歌裡心碎。
亞當談起他的大型庭園設計中了標。他語氣家常,我也表示了適當的興趣。做到這一步,兩人都是十分努力十分當心的。
「這個設計如果被很好地實現,該會留下來。」「日本式庭園,現在挺時尚的,是吧?」
「我不在世了,它還會存在下去。」「亞當,你一生設計了多少個庭園?」「這樣規模的?」他認真想了一下,「這是第一次。
菲比的盤子一再往桌子邊上跑,我一再把它追回來。亞當替她把三文魚切成小塊。亞當要菲比盡量在餐桌上獨立。10%的獨立也是好的。剩下的90%就是我和他的手忙腳亂。」亞當,「我說。我不知要不要把它講下去。
「嗯?」「沒事」。「我聽著。」我重整旗鼓:「亞當,如果我問你很隱私的事,你會怎樣?」
「問問看。」
「……你這次不是一個人去牙買加的吧?」「當然不是。」
「他會跟你長期做伴嗎?」
「我沒想過這一點。」他手上的刀叉慢下來,然後又快起來。他看一眼菲比,欲語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說一步。
「你剛才說到你這次設計,說到它會留下來。」他看著我,刀叉完全僵在那裡。
「你講到『留下來』。」我強調。
他懂得我的強調。他懂我在強調什麼:沒被挑明的,無法說穿的。進化論派的心理學認為人的行為無非有兩個基本動機:活下去,留下來。吃為了自身活下去,性為了自身的延續留下來。而亞當的第二個動機並不同於一般人,他這類人的戀愛和色慾與傳宗接代的動機並沒有關係。就是說,他們的愛與性不是功利的,沒有那個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是的,從七八年前,我母親去世後,我開始感到恐懼。什麼是我留下的再作為我留下去?沒錯,人做什麼,都是在實現永生。生兒育女是永生的一個形式,這個形式沒我們的份……」
「你策劃製造菲比。」
「別打斷我。不管有意識無意識,人都在為實現永生而吃喝,而交配。」他還沒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無法說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盤子外的魚肉,送進菲比嘴裡。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臉頰,提醒她食物來了。菲比便張大嘴,一隻永遠待哺的幼鳥。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們兩人的配合已像樣起來。這套動作並沒有使我和亞當的交談受到耽擱。
「因此,你們這樣的人中間,藝術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論推理站不大住。不過我怕什麼?沒了功利性,我和亞當問誰都不會得罪誰。「很多大藝術家是你這樣的人。最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後代更可靠。」
亞當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認同的、傲慢卻寬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可能的。」他過了好一陣才說,「我們對待藝術要專注得多。近乎絕望的專注。可能這就是我們潛意識裡,也同你們一樣,需要繁衍,要達到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延續。你看,米開朗琪羅實現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輸進一代人又一代人,於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後代。浩大永恆的繁衍。」
我冷笑一下。
他明白我笑什麼——菲比辜負了他繁衍的願望,基本報廢。因而他以絕望的專注投入了那個大型日本庭園設計,它以另一種形式,使他不至於斷子絕孫。
當晚我開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亞當的談話使律師開了竅。他打來電話,說他不會放過我,婚禮暫時不會取消,再給我們雙方一點時間,再相互試一試。他是極守信用的人,邀請兩百多人來參加婚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讓人撲空。我想,好吧,為了信用就為了信用吧。
但我還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亞當家。放在我臥室的床上。萬一勢頭不妙,我馬上撤回來。所謂不妙,就是律師對我的態度一旦出現壯烈的感覺,那種居高臨下的收容和救濟的壯烈感,我拔腿便離開他。生活中人太難找到機會表現崇高,因此人有時是樂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過灃:勃格斯坦是美國著名的音樂指揮和作曲家。
來,他會拿那份崇高來壓制你,永久佔你上風。他的這樁犧牲他會同你慢慢清算。
我和律師的關係復原了。我們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電視,做愛的間距為兩天一次。我盡量給他滿意的服務。他依舊客氣地要求我:「能請你再變個姿勢嗎?……請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謝謝。」客氣是客氣,把我弄痛的事比過去頻繁了。不過別去想別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撒得開了。他照例在事後睡去,不緊不慢地打著呼嚕。我想,正常的生活多麼好,有個男人在身邊打呼多麼好。存心挑,我也難挑出什麼不好來。我時時拿M的話勉勵自己:能夠湊合,是一種成熟。我要積極地湊合,婚姻,做愛,當主婦,再去把剩餘的博士學分湊合拿下來。有了湊合,什麼都可以一樁一樁拿下來;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個大致體面的家庭和社會地位。
這樣,我一點睏意也沒了。我輕輕爬起來,下了床,盡量不打亂這鼾聲單調、均勻的節奏。我把做愛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懷裡,一點響動也沒有地走出臥室。我在主臥室和次臥室之間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是幹什麼。我開了前門,又用鑰匙把門鎖好,讓律師安全地打呼嚕。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來到亞當樓下時發現自己非主觀地想來這裡。有七天沒見菲比了。我從另一隻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門。夜裡的客廳更像個展覽館,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設備各異。亞當書房的燈還亮著,他還在電腦上設計日本庭園。一股淡香在空氣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據亞當說最後這位羅馬尼亞老太太不錯,對菲比說得過去。據說亞當事先把監視器攝下的所有磁帶都放給她看了,假如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實,看了錄像帶也百分之百老實了。據說她爭取讓監視器錄下她對菲如何的死心塌地。亞當告訴我,現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慣老太太的羅馬尼亞氣味。眼下菲比還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開始尖叫和拳打腳踢。這些是亞當前一天在電話上告訴我的。
我的屋原封未動。我不開燈也知道它原封未動。那個手提箱原封未動地擱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來,猶豫之極。我怕菲比影響我「湊合」的積極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樣兒:像正常孩子那樣閉著眼,垂下兩排長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狀。也像一切孩子那樣,做或恐怖或快樂的夢,為那些夢而突然出來一些奇怪的動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釋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時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卻怕意識到這一點。我怕自己意識到那個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遠睡去,她便是一個什麼也不殘缺的孩子。因而我不知該不該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費了一長段時間來猶豫。
還在我決定悄悄回律師那兒去的時候,亞當出現在門口。樓下的燈光使我們的兩個影子不那麼黑暗。
「我以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聽見這裡有聲音。」
「我這就走。睡不著,想過來取這個箱子。」我不知怎麼感到這兩個對面立著的黑影給了我一點感動。就是我們的影子也溝通得不錯了。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和律師還行,基本安頓下來了。」他的影子欲語又止。
「怎麼了?」
「我開車送你吧。提著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說。「怎麼了?」我繼續追問。
「沒什麼。菲比半夜常常會自己跑到這裡,摸摸你這個箱子。」下面的話他不必說了:菲比只要摸到這只箱子,她就相信我沒走,走也沒走遠,走遠了也還會回來。
亞當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開箱子,從裡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後來連鎖後果的紅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紅得那樣絕望,已妥協或放棄了。我接著又取出兩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亞當的影子再次出現,手裡一隻輕軟的手提包。他兩手替我張著包I21,讓我把東西放進去。他果斷地拉上拉鏈。
走到樓下,亞當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坐一會兒。
我馬上答應。見他領我向酒吧走去,我說:「還有大麻嗎?」
他怔了一怔,我很認真地看著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聲不響抽著同一支大麻煙卷。我沒告訴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
抽的時候,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嗎?」
「很可能。」
「不要對自己太生硬。」「亞當,我才三十六歲。」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能夠這樣對話。我們時常繼續的其實是一場尚未開始的交談。
亞當堅持要開車送我。我說一共一個街口,東西又不重。他堅持說不安全,堅持說他這樣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壞他的紳士做派。我只能順從了。停下車,他替我把包提到門口,看我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去。然後我們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