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還是那樣。她跑許多路,只買一根頭繩,就走。她不怎麼講話,剛學會羞答答。她常常是我惟一的顧客,屋前屋後,處女般的白雪上只有她的腳印。她臉盤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腫,但不那麼小不點兒了。我覺得她變了個人,怎麼說呢,有點像回事了。當然,依舊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唇特鮮艷。我見到她,頭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說,還是買一根頭繩?
她說,呀。
她匆匆跑掉時,我看見那雙腳依舊,還是光著,兩隻滾圓通紅的腳後跟靈巧極了。不知怎麼,那腳後跟使我渾身一陣燥熱。我想,壞事了。這天有許多人在店堂裡買東西,每逢我從縣城運貨回來,嫠牛脖子上的銅鈴家家戶戶都聽得見。冬天歸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閒呆著。從牛鈴一響我就不得清靜了。阿尕等最後一個顧客出去,才從門檻上站起來。是的,我這幾天的確在等她。她不來,我就像條瘋狗,在這洞穴裡轉來轉去。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感情,沒那麼純。男人,到了歲數,就這麼個德行。我對阿尕,從這兒開始,感情裡就摻進了一點髒念頭。我在她臃腫的大袍子上找,終於找到那下面我想當然的一些輪廓。
她走上來,猛朝我吐了一下舌頭。她就用這種頑劣的方式向我表示親熱,像條小母狗。
「又來搗亂啦?」我說,我決定今天不馬上攆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會兒。
可她很快把預先攥在手心裡的硬幣扔到櫃檯上。「買什麼呀?」我跟她逗。
她慌慌張張地瀏覽所有貨物,裝模作樣地好像最後才發現那束頭繩。她飛快地伸手一指。
我說:「你瞧你的腳,都凍壞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說這話是真的疼她,我剛發現她一雙腳已爛得大紅大紫。
她卻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兩隻腳相互藏,但誰也藏不住誰。她的窘樣十分可愛。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經麻木,這麼一塌糊塗的爛腳,她竟不知疼,照樣到處跑。
「阿尕,買雙靴子怎麼樣,城裡剛運來的氈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我沒錢買。」她看一眼靴子後說。
「怎麼會沒錢呢?冬天誰沒幾個錢?」她沒父母,和那個叫禿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錯,只是愛偷她錢,她無論把錢藏在哪裡,老太婆都能找到,偷乾淨,去放高利貸。阿尕究竟為什麼跟她在一起過,這是個謎。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鳥為什麼和「阿壞」(註:「阿壞」即草地上一種老鼠,形象類似松鼠,尾巴卻像兔子。)生活在一起,誰也猜不透。草地上謎多了,就沒人費神去猜。阿壞早晨馱著鳥出洞,鳥去覓食,阿壞打洞。晚上鳥回來,捎回食物給阿壞吃,然後阿壞又馱著鳥進洞歇息。誰能說它們過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從來沒干涉過阿尕與禿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沒錢買。」這回她說得更乾脆,不留餘地。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錢來買頭繩哩。」我笑著說。我那天心情實在好得異樣。
她一下紅了臉。實際上她那點小伎倆我清楚極了。鬥心眼,她哪個得過我。我只想讓她自己講,講講她到底對我怎麼回事。
她說了,她什麼也不能買,錢要一點點地花。她說,我的錢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她充滿委屈地嘟囔著,猛一抬頭,我發現原來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她說,等我沒錢,你就會吼,走吧走吧,不買東西別到這裡來。她的眼睛還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進去。我糊里糊塗就拉住了她的手。她還在嘟嘟囔囔地講,講。什麼也講不清。讓我來替你講吧,你喜歡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纏,就使了那麼個小手段兒,一個小錢兒,跑許多路,什麼也不為,只為看看我。是這意思吧,實際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圖,可我此時卻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動。我真想把她馬上就抱到懷裡來。
這麼看我比較無恥。那其實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壓抑,使我一剎那間熱情激盪,想在處女的雪地上踐踏出第一行腳印。整整一冬,河封著凍,遠處近處都是冷酷單調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滾,不能看公羊母羊調情,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時,我才強烈地體味到春天!
我拉著阿尕到供銷社後面我那個狗窩似的寢室。我說,我請你做客。她高興地格格笑,連她露出那麼一大截粉紅色牙床,我都沒太在乎。對不起,我那會兒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裡外跨間,外面歸兩頭馱貨的牛住。因為沒有及時清除它們的排泄物,我屋裡也充滿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當時把她帶到寢室,是否心懷叵測。
她往我床上一坐,簡直歡天喜地。她長這麼大頭一次認識床這玩藝兒。你們漢人睡這樣高,掉下來跌死才好哩。她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裝著打鼾,又拍拍枕頭,摸摸被子,我那個髒得連我自己都膩味的窩,真讓她好歡騰了一陣。
隨後她看見我桌上堆的書。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關水利的書籍。我已不復停留在空想和探險的階段,這些枯躁得讓我頭疼欲裂的書把我初步武裝起來,使我有了第一批資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著書,一邊搖頭晃腦裝唸經。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習慣,她把我的書一律倒著捧。我呢,端著一缸子快結冰的奶茶,請她喝。我順勢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單純明朗、蠢裡蠢氣的側影。
要說完全是情慾所騙,我不同意。因為她畢竟可愛。有時去愛一個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會感到輕鬆,無須賣弄學問,拿出全部優良品質來引她上鉤。她已經上了鉤,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鋪墊。於是我把胳膊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她回頭看我一眼,神情頓時嚴肅了。
我的另一隻手更惡劣,順著她空蕩蕩的外衣領口摸下去。她越來越嚴肅,我的手只得進進退退,遲疑得很。
「阿尕……」我是想讓她協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脫下來,免得事後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麼叫改口了,說:「來,你唱支歌吧。」
「我不唱,你笑我。」她渾身發僵,手還在飛快地翻書。她的緊張是一目瞭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過去了。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鎮靜,話音又做作又虛弱,真可笑。是啊,現在想想真可笑。我怎麼會搞出那種甜言蜜語的調調兒?不不,一切都到此為止了,轉折就在眼前。
她忽然問:「她是誰?」一張小相片從書裡掉出來,被她捏住。就是這張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復了某種意識。她呢,她無邪的內心從此便生出人類一種最卑瑣的感情——嫉妒。
杜明麗知道,怎樣巧妙地問關於他跟那個女人的事,他都不會吐露半個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東拉西扯。一會說起那地方計數很怪:從十一到十九保存著古老氏族的計數法。一會又說起那裡的氣象。說在山頂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興致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幾年沒講話,活活憋成這種口若懸河的樣子。
杜明麗突然問: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說:想哪個?她,你兒子的媽呀。他又問:誰?你妻子嘛,你那個會騎馬的妻子嘛。
「我沒妻子!」他沉下臉:「我根本沒結過婚!」
可是,你有兒子。那又怎樣?他說,誰敢妨礙我養兒子?她不作聲了,還是默默地替他整理這兒,收拾那兒,輕手輕腳。
過一會他說:「你不是見過她嘛?!」
「就是她?!」一個粗蠻的、難看的女子在她腦子裡倏然一親:「就是她?!……」
「很簡單,後來你嫁了個軍人,我就跟她一塊過了。你別信我的。那地方沒什麼癡情女人愛過我,我是胡扯八道,沒那回事。」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沒有兒子。狗屁,我天生是絕戶,什麼兒子,我是騙你的。」
這種顛三倒四、出爾反爾的話使杜明麗感到她正和一個怪物呆在一起。「何夏,你願意我再來看你嗎?」她忽然問。
你願來就來吧。
我不會再來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後一次。她說。
那也行,隨你。我這人很可惡,你少沾為妙吧。那麼讓我親你一下,就徹底完蛋,好嗎?
她走近他,低著頭。他正要湊上來時,她卻說:「有時想想,誰又稱心過幾天呢?」然後她把他推開了。她知道他沒有熱情,倒是一種報復。
杜明麗臨走時說:「你爹臨死前……」
「別提我爹。」
別提我爹,別提。他現在躺在那裡?一截鼻骨,兩個眼洞,整副牙齒?他還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發生化學變化,不等有人如獲至寶地發掘一推化石,就會被統統剷平削盡。每段歷史,將銷毀怎樣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銷毀的,便留下來,留給我爹這類人,好讓他們不白活著。我們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計。我和媽,我的三個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間弄清了他的圖謀:他把全家從城裡遷到這個窮僻鄉村的真實意圖。裝得真像啊,我們全家要當新農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幹這事的騙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們一家。那時我戴著沉重的大紅紙花,和全家一起,呆頭呆腦地讓記者拍照。其實這個城市已把我們全家連根拔了。我那時啥樣兒?個頭已和現在差不多,體重卻只有現在的一半。就那鬼樣子,已肩負起全家生活的擔子。爹呢,幹什麼?他放著現成的大學考古講師不做,跑到這裡來吃我的、喝我的,後來拉不下臉吃喝了,才到民辦小學找個空缺。他幹得很壞,三天兩頭找人代課,自己卻神出鬼沒到處竄。誰能說他游手好閒,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裡,他總是風塵僕僕,眼珠神經質地鼓著。他跑遍方圓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爛銅鐵弄回來,拿放大鏡看個沒夠,完全像個瘋子。有天他興奮地對我們說:戰國某個諸侯的墓就在這一帶。過幾天,他灰溜溜地又說:那墓早被人盜過了。其實這樣也罷,那樣也罷,我們才不管呢。他說墓應該保護起來,那就保護吧。他給省裡文物單位寫了許多信全沒下落,然後他決定進城跑一趟。回來痛苦不堪地對我們說:沒人管。那是全國的饑饉年代,人們主要管自己肚子。我們都鬆了口氣:這下妥了,你老老實實歇著吧。沒想到事情會惡化。
他半夜爬起來,跑進老墳地。那墳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雲集,並不缺少我爹這個活鬼。他在那被盜過的墓道裡用手電東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書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兒。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這才明白他為什麼愛上這塊貧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動身進城到發電廠當學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當。我說,看看他那雙手吧,十個指甲全風化剝蝕了。這一點,就能證明我沒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