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眼皮「啪嗒」一垂,表示默認,表示默然接受,表示她將溫順地接受他給她的一切。她剛才的張和現在的弛,她剛才的積極、主動和現在的消極、被動,她剛才的衝鋒和現在的投降,搭配得好得不能再好,恰合李師長這樣一個對摩登開放和封建古雅兩種女性都夢寐以求的男性的理想。我母親任他照料她,將她裹進大衣。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從來沒照料過別人的人,這點更讓我母親怦然心動,他是個指揮千軍萬馬,手一揮就有人去衝鋒陷陣、去送命的男人啊。我母親認為一旦男人有了這樣的權力,這樣的威風,他在女人心裡才是個真丈夫、真漢子。其實我母親對此缺乏實質性的認識。能指揮千軍萬馬的權力使男人很性感。他將深橄欖綠的呢大衣,從我母親的一個肩頭兜到另一個肩頭。軍大衣足有十斤重。它是李師長沉甸甸的間接擁抱。我母親給粗糙的呢子大衣擁抱著、撫摸著,荷爾蒙幽暗的熱流從她下腹、從她雌性源泉的底部湧出來,在剎那間完成了她最後一段青春發育。這個男人和這個少女的雌雄電流在空中接通,火花進濺。
「你父親是在五十年代初離開軍界的?」
「是的。」
「離開的原因是什麼?」
「治理淮河。」是為了我母親。我母親使李師長受了處罰。他的上級對拋棄原配妻子的軍官們突然覺得有必要收拾收拾。我猜想那個收拾李師長的上級艷福太淺,假如我母親那天在醫院碰到的是他,那麼拋棄妻室的天良淪喪的事就輪到他頭上了;這是由不得他的,我母親一旦進人了一個部落,首選必定是酋長。
「治理淮河是怎麼回事呢?」便衣福茨拿不準這是不是個情報要點。
「治理淮河是毛澤東的主意。毛澤東說:一定要治好淮河。」
「毛澤東和你父親夠交情嗎?」
「沒交情。」父親和毛澤東的合影一共有三張。後來它們就是我父親政治生活的三個盾牌。我母親把這些盾牌用得很好。放大了十倍尺寸,掛在父親的辦公室,她自己的辦公室,她孩子們的校長和教師的辦公室,她那潛藏五百兩黃金的娘家的堂屋。因而她娘家的幾棟大瓦房片瓦未損,繼續包藏應家的黃金懸疑。「時間已經過了。」
「不會吧?」理查說。他忙看一眼表:「真的,不過只過了兩分鐘。」
「抱歉,我還得上班。你要付我的房錢飯錢管我的飯,我陪你審到底絕不會有意見。我已經好幾次遲到了。」
理查看我已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挎包,彎腰去系一隻鞋上鬆了扣的鞋帶。馬上追上一句:「最後一個提問。」
「問吧。」
「你父親現在還信仰共產主義嗎?」
「當然信。他沒辦法。」
「你是說……」理查還沒組織好他的腦筋,「他沒辦法有信仰的自由選擇?」
「我和我父親從來沒談過信仰什麼的。我們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家庭。我可以走了嗎?」
「哦,當然!」理查的歉意接近真實了。「你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任何時候都可以拒絕和我們談話。你完全是自由的;你要感到我干擾了你的自由,那可真對不起,因為我們本意不是如此。」
「謝謝。」
我走到門口,突然站住腳。
「理查,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回事——FBI在五六十年代把美國所有著名作家都列在黑名單上。連福克納都在內。女作家賽珍珠在你們這兒的檔案,一共有二百多頁。是她言論、行動的記錄。」專業名詞,那叫「搜集黑材料」。
「是三百多頁。」
「你們當時的頭兒胡佛還是她的最熱衷讀者之一。」
理查瞪著眼,藍藍的目光。他想,她這樣冒出一句鬼話是什麼操蛋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操蛋意思。
「阿書要我問你好。」
「替我問她好。」他滴水不漏;難堪、意外、狼狽、措手不及,一概不漏。
「你還是自己問她好吧。」反正你給她打長途電話既拿薪水又花國家的電話費。
我笑出一個頗厚顏的笑,想到阿書果真把他拉下水的情形。
他也回了個同樣厚顏的笑,被同樣的念頭激發的:阿書特意換上風騷短裙,對他左一個眼風又一個眼風,抽像地吃了他一回豆腐,具象地請他吃了一回豆腐。
下了課近十點鐘。我把兩封事先打印好的推薦信塞到格潤教授和翰尼格教授的信箱裡。所有教授的信箱就是一個大方格中的無數小方格,每一小方格上印著小極了的姓名。不按字母順序,按一個暗中被認定的主次排列,因而非常難找。這暗中的主次地位,暗暗在系裡所有學生,所有教、職員心目中確立,我選的這兩位教授,都應該屬於成就不顯著,卻也不是顯著低能的。他們該被排列在中間地帶。果然,我在非優非劣的一帶找到了他們的名字。這是兩封措詞一模一樣,內容一模一樣的信,是推薦我拿獎學金的。我跟兩個教授事先商量過,他們都說不介意我自吹自擂,他們會一個字也顧不上讀,只在簽名處簽上他們的名字。
乘電梯下樓時,我對著電梯裡的珵亮的不銹鋼牆壁理頭髮,看見一行圓珠筆寫的小字:「大麻能讓你放屁放出彩虹」。毫無道理地,我突然想到在推薦信上我把「精彩」、「傑出」這類詞用在自己頭上,是不是無恥了點?除了「精彩」「傑出」的學習成績,還有「罕見的寫作天分」。我罕見嗎?在教授眼裡,一個二十九歲的中國女人操著時態混亂的語句在課堂上口述故事,大概夠罕見的。但「天分」呢?對這個時態上毛病百出的人,「天分」幫得上多大忙?電梯顯示器的數字在一聲聲短促的鳴笛中下降,我突然渾身潮熱,所有汗毛孔同時擴張,泌出汗珠。我發現自己的食指摁在上升鍵上。電梯昏昏然地升上去,卻在第十層停了下來。門陰險地緩緩打開,一輛巨大的垃圾車被塞進來,狹小空間立刻消失了百分之九十五。半分鐘過去,電梯警鈴響了,垃圾車仍是無所從屬地擁塞在電梯門口。「罕見的文學寫作天分」使我一身一身地出汗。我這才明白這些教授們狡猾得可惡:他們讓被推薦人自己寫推薦信。人在自我吹噓時的厚顏程度畢竟有限,否則就會像此刻的我一樣臊得活不下去。因而那點可憐的獎學金額數不會造成學生之間太大規模的自相殘殺。教授們真油啊,他們把希望建築在我們的廉恥心和自輕自賤上。我把兩個掌心緊貼在冰涼的金屬電梯壁上。卻仍是無望將我渾身的燥熱鎮下去。這些流氓教授們就是要我為自己冠上的「傑出」和「精彩」無地自容;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形容詞在此刻都會成為自我羞辱。
我從垃圾車旁邊擠出去,跑到走廊末端,這裡的一扇門通防火樓梯。我聽著自己的古老皮靴在防火階梯上「嗒嗒嗒」地攀登,踏出荒涼的回音。文學系在第十六層,系辦公室的門十點鐘關閉,我得趕在它關門前把兩封推薦信收回,然後再到電腦上去刪除「傑出」「精彩」之類的詞彙。
上到第十六層,就見一盞盞燈正在熄滅:自動熄燈器在十點之後開始熄燈。我大張著嘴喘息,整根喉管幹成了一眼枯井。只好明天一早來取信,系辦公室九點開門,系裡最早的課也是九點開始。無論如何,我得在格潤和翰尼格到達之前把那兩封信取回。
地鐵站口關上了兩扇朝北的門,為預防暴風雪。我小跑著往南邊繞,白天被踏爛的雪這時凍結成冰,大片無序的凸凹,我的步履便踏在無數歪曲細碎的齒鋒上。腳上這雙靴子的前任主人或許不必在如此的雪地上起舞般行走;她的纖纖秀足在菲薄的鞋底與鞋面之間,在六十年代的「林肯」或「福特」車內和著JOanBaez或CatlySimon(兩位都是六十年代的女流行歌手)的節奏踏動,那時的一雙腳為活著的舒適感到幸運或無所謂;那時的一雙秀足以它們的形狀永遠地把輕盈婀娜的步態留在這雙靴子裡,三十多年後為萬里之外來的異國女人制定著步履;那優美婀娜的幽靈此刻同形狀迥異的這雙異族之足一同受罪。她在三十多年前無論如何想像不到這雙秀麗皮靴的歸宿;她絕想不到它們曾經的所有非功利、唯美的屬性,它們引以為榮的華而不實之處,在三十年後終於被看透,被定罪為華而不實。她是否還活著?倘若活著她會在哪裡?是坐在殘喘的壁爐邊微醉地想到三十多年前一小截情史;她穿著這雙靴子在爵士吧裡強作痛苦地扭動甚然發現一束鍾情的目光?還是躺在暖洋洋的鴨絨被裡昏昏入夢,而在她無邊無際的遼闊忘卻中,藏納著她對於這雙皮靴的徹底忘卻?……每一件來自舊貨店的物品都如此的曖昧與豐富。勞拉卻絕不會要這一份曖昧和豐富。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任何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要這份曖昧、豐富。誰都寧願要三十塊錢一雙的尼龍棉靴,帶厚厚的防滑膠底。再要個性、再不願犧牲風度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摒棄這雙優美婀娜的皮靴,而選擇芸芸眾生的尼龍棉靴。而我卻沒有選擇。我拿不出三十塊錢,只好忍痛優美啊娜下去。
我正要進入地鐵入口,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晚上好。賞一個角子吧。」
我看看這個流浪漢,毫不減速地步下地鐵階梯。空氣既溫暖又骯髒,拐彎抹角處的尿被蒸發在空中,一股特殊的辛辣。
流浪漢跟著我下樓梯,堅持要我賞他一個角子。空氣裡的尿味有他一份貢獻。我聲音和他一樣平板,透著同他一樣的大度、超脫、頑韌,告訴他我今晚也缺一個角子。我們這樣扯著皮便下到站台。他今晚喝得可真不少。很可能抄起什麼給我一下。我只能讓讓他了,掏出個十分幣,摁在他粉紅色的掌心上。
他說,嗨,你怎麼回事?我要的是一個角子。
我說我沒有角子。我攤開兩手,讓他看看我就剩命一條了。
他果真看明白了,眨巴著眼,手指合攏在十分幣上。他突然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你買份晚餐。
我說:晚餐就免了吧。
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回答呢?你應該說:謝謝晚餐。
行。謝謝晚餐。
你要熱狗還是要漢堡?
都行。
要我是你的話,就要熱狗。因為可以在波蘭香腸上加醃酸菜。這樣的夜晚,烤熱的波蘭香腸加醃酸菜沒治了。
沒錯,肯定沒治了。
流浪漢最受不了的或許不是吃不飽喝不足,而是他們終日終年的沉默。人們會賞他們一兩個角子,但從來不賞個面子站下腳,聽他們說句話。
熱狗上可以加到四種配菜:蔥末、醃辣椒末、番茄醬和芥末醬,不超過四種,不必付額外的錢。他告訴我。他認為我缺乏這方面的基礎教育。
好的。那就來四種吧。
你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完全可以請你客。
從粗大的柱子後面突然閃出兩個粗壯的警察。
一個警察對流浪漢說:哈,你可讓我今天沒白過。
另一個警察指著流浪漢問我:他怎麼你了?
我說:沒怎麼我,就是打算清我吃一個熱狗。
火車帶著輕微地震進了站。我正要邁步上車,聽見身後「卡嗒」一聲金屬砸擊。回過頭,見警察們已將流浪漢銬起來了,手銬的另一頭留在警察甲手中,警察乙提著警棍隨時打算掄出去。我立刻從車裡回到站台上。
我說:他沒怎樣我,就是要給我買個熱狗!
警察們不理會我的說情,將流浪漢半提半拖,向出口處走去。流浪漢在兩個大象般的警察手裡乾癟稀鬆,成了個漏掉大半填充物的布玩偶。
他真的沒怎樣我!……
我們看見了他胡鬧的全過程。警察甲邁著大象般傲慢闊大的步子;並且,他沒買地鐵銅幣,從門上翻過來的。
我繼續跟著他們小跑,一面打聽:你們這是要把他押到哪兒去呢?
押到一個很暖和的地方去,警察乙說。
流浪漢這時轉過臉,兩個大眼珠子在他污穢的臉上乾淨得如同兩汪清水。他心情半點也沒被損害,齜嘴朝我一樂。他覺得這晚上值了:競然有人和他聊上了。他給尿憋急沒事,地鐵有不少拐彎抹角的方便地方;給話弊急了卻只有一日日憋下去。這麼深而廣的孤獨,借大的芝加哥是盛不下的,寒夜裡有多少遊魂般的流浪者,對他們耳聞目睹的一切質疑或抒懷,詛咒或評點,永不停息生發著內心獨白。
離得很遠我就把鑰匙準備好,找準開大門的那一把。這樣屏聲斂息,躡手躡足地進出這房子或在這房內活動,我已非常習慣。即使不是深更半夜,我的動作也極輕。我總是早早豎起耳朵來聽:走廊沒人了,廚房空出來了,我才盡量迅速而無聲地穿過走廊,閃人廚房,為自己倒杯水,或泡碗麥片,或烤片麵包。我還是習慣喝熱水,常常接一杯自來水放到微波爐去加溫。我盯準計時器上躍過的一秒又一秒,在它五聲鳴笛之前將門拉開。一切聲響都被我極端嚴密地控制著。房子不大,這樣留心便使它有了獨屬於我的通道和空間。我和牧師太太已有很久沒碰面,連房租、電話和水電以及煤氣的費用,都以留言的方式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