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把他領上樓來。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交換姓名,相互自我介紹。然後安德烈說:這麼大的空間可以開個室內網球場啦!……
安德烈上來擁抱我。我瞥見里昂避開眼睛。他說他正在通電話,就不陪我們了。
安德烈問:這就是你跟我提到過的音樂家里昂嗎?
我並不記得我跟他講到過里昂。
我聽見里昂在海青的畫室裡繼續通電話。隨口應著安德烈:是,就是他。
我看出安德烈還想問什麼,但克制住了。因為我在搬家前告訴他,我的室友叫王阿花,是個女畫家。我見安德烈開始解圍脖,便說:在這房子裡,你不該減衣服,是該添衣服,一個冬天的寒冷都庫存在這兒。
我到灶前去點火。這裡煮咖啡的方式很落後,我讓安德烈耐心些。他前後左右地跟著我,似乎這麼空蕩蕩的大屋,他不緊跟我就會失去我。他解釋他突然到來的原因:他昨天晚上發現一張航空公司贈送的機票馬上要過期,便當即乘了去機場的地鐵。他說那時已是半夜一點,他無法和我通電話。他打算早晨到了芝加哥再通知我,而他在機場一連打了兩小時電話都打不通:我這邊始終是忙音。他便去租了汽車,直接開來了。我想,他這樣解釋可真吃力啊。
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雞蛋,裡面還剩四個。安德烈一眼看見蛋盒上的減價簽:幾角幾分。他拿起蛋盒,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早就過期三個禮拜了。我這兒所有的食品:糖、麵包、麥片、餅乾、玉米油,全是那種白紙黑字的廉價物品。這些簡陋包裝的東西是對貧困者半救濟的出售。這所房子裡到處能見到如此的黑白商標:洗衣粉、洗碗液、洗頭水和肥皂。它們對安德烈來說,顯得刺目地陌生。
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別忙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我說:咖啡都煮好了。
他說:走吧走吧。
他一分鐘也不想在此處多待,將我的絨線帽、圍脖一古腦扣上來。他感到這個空蕩蕩的大屋不容他。四壁掛著的王阿花與海青的作品都冒著一股年輕的怒氣。這股怒氣原是無處可施,而安德烈卻感覺到它是針對他的。
我們向門口走去。安德烈忽然停住腳,打量了我一下,然後他取下我的圍脖和手套,往門邊的破扶手椅上一扔。他用自己黑色的純開士米大圍脖將我的頭臉仔細包裹好。里昂從海青的畫室出來,正看見這個動作。安德烈的手勢把我弄成了一個布娃娃。
里昂愣了一下,像是剛剛認識我是誰。
我假裝隨口客氣一句:里昂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我知道里昂從不吃早飯,他一般在下午四點開早飯,清晨五點開晚飯,我更知道,即使里昂破例把早飯開在上午八點,他也絕不會跟著我和安德烈去一個布爾喬亞的餐廳。那兒坐著掙月薪、讀股票消息的中產階級。里昂認為中產階級是美國個性消亡的一個鐵的證據。佔人口總數百分之八十的中產階級是消滅真正藝術的大軍,是精神、文化的垃圾處理器;有多少無靈魂的音樂、繪畫,都可以朝這部巨大的機器傾倒,都會被吃進、消化、排出。這個巨大的機器可以改變藝術的原則,腐化包括海青、王阿花在內的藝術家。誘引他們去畫那些俗不可耐的人像、燈罩。
安德烈也說:對呀,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吧。
我在安德烈聲調裡聽見的全是誠意。
而里昂卻聽出了施捨。他臉上有了層冷酷的笑意。
我說:里昂可能剛剛回來。他從夜裡工作到早晨。
里昂從我話中聽出的卻是急切的表白:這個藝術癟三跟我沒什麼關係:他活在夜裡,我活在白天。
里昂說:知道哪一家的早午自助餐最棒嗎?
安德烈說他知道林肯大街上有幾家不錯的。
里昂說:那些沒什麼意思,雅皮的地方。
安德烈在里昂的話裡聽出了進攻。他心裡一陣好笑: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活得連基本體面都不要,可以靠失業金、救濟金去餬口,對辛勤納稅,將收入的百分之四十變成稅務交給政府,再由政府變成你的失業金或救濟金——對這樣一批對社會負著重責的人,你的優越感是從哪裡來的?!你認為你那些晦澀不堪的東西就是真正的藝術?你的生活方式、情趣雅不可耐就正確?
而我在安德烈的大段潛台詞中,只聽到他的誠意:他的確想款待一下里昂。他說:好吧,你帶我們去一家不「雅皮」的餐館。
里昂當然不會去的。他覺得安德烈把零錢扔給街頭乞丐也是以同樣誠懇的態度。安德烈每星期日下午到一家殘廢人的福利工廠去義務勞動,給殘廢人生產的罐頭寫西班牙文、法文、荷蘭文的產品介紹,這事里昂一聽準會仰天大笑。
好的。里昂說。
他對安德烈的邀請接受得很痛快,我不知他是怎麼了。我看他一眼,他一點兒挑釁的意思也沒有。他很快套上了那件永遠的皮夾克,一條馬尾梳得整整齊齊。
我坐進安德烈的車後,一陣懷疑湧上來:這車分明是安德烈在華盛頓開的那輛。對於安德烈這樣百分之二百講實話的人,編那麼大個故事,太不尋常了。我要里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領路。真實的理由,是我想獨自坐在後面,好好看清一個誠實人撒謊的道理。
然而我卻怎樣也看不清。
車窗上有泥點。安德烈的車從來沒這樣髒過。他開車穩重,看見水窪便緩下車速。把泥水濺到兩側車窗玻璃上,安德烈需要喝五杯伏特加才幹得出來。而安德烈從來不可能狂放到去喝伏特加。他有他俄國祖先狂放的神情舉止,內心卻是美國式的:理性、負責、好自為之。
我們走進餐館時,店堂裡還冷清。門廳裡居然插著幾枝中國梅花,那暗紅色顯得十分珍奇。店堂並不大,幾乎像一個大房宅的宴會廳,中間擺一個玻璃長几,上面陳列著六十來種食物精品,從陸地到海洋,一切允許出現在午前餐桌上的東西,一應俱有。一共有三對銀髮夫婦在用餐,他們一聲不吱,侍應生卻讀得懂他們的每道指令,一聲不響地去替他們取來冰塊,或滿上果汁、或更換盤子。整個餐館裡穿梭過往著靜默的慇勤。那種不苟言笑的高雅讓我氣也喘不上來。
我們三個人只有安德烈的著裝勉強跟這裡的氛圍搭得上調。這裡的確沒有「雅皮」氣,卻像皇族來的地方。
侍位員將我們安置下來後,一個侍應生推一輛玻璃小車跟隨著我們。我回頭朝他看一眼,想問問他這樣鞍前馬後算是幹什麼的。里昂卻正好把選好的一盤水果擱在車上,我便止住了已到舌尖的發問。原來里昂可以活得如此豪華。他已漫不經心地開始進餐,而安德烈和我還沒完全看清桌上珠光寶氣、玲瓏剔透的食物都是些什麼。
我聽安德烈向我推薦墨西哥的一種仙人掌類水果。他說他還是十五歲那年吃過它,卻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再次見到這種稀有熱帶果實。他對我耳語:里昂是極端分子——要麼極端貧窮,要麼極端貴族。
你呢?我抬起眼睛,盯著安德烈的臉。他至少有兩個早晨沒好好刮鬍子。
我怎麼?他笑瞇瞇地反問。
你突然來這裡,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他還是笑瞇瞇的:就是想看到你。他又轉了話題去介紹一種起司。安德烈在介紹任何藝術品、詩歌、建築、酒類、食物都用相等優美的語氣,都是毫無偏見毫無歧視地把它一切優點、缺點娓娓道給你,選擇完全是你自己的。
到底是為什麼,安德烈?!
到底是為了我愛你。他把這話講得非常家常,像已經這樣講了五六十年,如同那三對銀髮老夫老妻。
他的聲音很輕,手上的銀叉敲在水晶盤子上,發出晶瑩的聲響。而里昂卻聽見了。他的兩個胳膊肘正典雅地懸在空中,切開一片透明的熏三文魚。我看見他的動作就那樣懸著。
安德烈為我剷起一片冰清玉潔的鮑魚。我說:謝謝。
他說:別謝我,愛我。
我說:好的。
他說:什麼「好的」?
我說:我愛你。
我這句話讓里昂復活了一般狼吞虎嚥起來。我和安德烈落座之後,里昂說:謝謝老天爺。
我和安德烈一齊看著他。他抿著嘴唇,優雅地嚼著,然後從容地吞嚥。他用餐巾沾了沾嘴唇,才說:他們很開恩,今天沒放音樂。好音樂是不應該就著飯吃的,壞音樂又太敗胃口。所以這家餐館長進不小,終於懂得:不該拿音樂糟蹋食品,也不應該拿食品糟蹋音樂。
安德烈哈哈笑起來,是那種該發生在Denny』s或Sizzler的笑聲,是卡車司機歇腳的車馬大店裡生發的笑聲。它和銀器、水晶相擊而出的秀麗聲響很不相宜,因而引得所有銀髮戀人們回過頭來。他們表情清淡的臉定了格,朝向我們三個人,意思是:幸虧我們不必與你們共享一個人間太久了。
當安德烈第二次起身去取食物時,里昂抬起眼睛看著我。他眼睛從來沒這樣黑過,我覺出一點兒不妙。
你說了謊,里昂說。
什麼?!
他的眼睛緊咬住我的注意力。當里昂這樣咬住誰,誰都別想逃。我怕安德烈這一刻會朝我們看過來。任何人此刻看見里昂的目光都會明白他對我是怎麼回事。所以我硬是掙扎著擺脫了里昂的眼睛。
里昂哼哼地笑了一下。慘淡、輕蔑、猙獰,都在這笑裡。他說:你不要裝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說了謊?!
你說你愛他。
我是愛他。
撒謊。
你憑什麼說我撒謊?
里昂不做聲了。我瞥了一眼安德烈。他正背對著我們,在等待廚子現場給他煎蛋。我懷疑他是覺察到里昂與我的爭執,存心多給我們一些時間爭出分曉來。
里昂說:你會愛這樣一個人?!他聲音壓得只剩了一股股急促而猛烈的氣息。因此不用去看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怎樣在咬牙切齒。王阿花對這副咬牙切齒的尊容,是熟得不能再熟。
請問,「這樣一個人」你是指什麼?
你知道我指什麼。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忽然感到王阿花的肉體和精神進入了我,她摑他大耳光的激情在我手心上導火索似的「絲絲」冒火花。我一時間想到王阿花對他的所有判決:自戀、狂妄、以自我為準繩,裁決一切是非。
里昂這時說:女人真可怕。天下的女人全一個樣,為了一點兒實惠,可以哄騙自己,哄騙其他人。
我怎麼哄騙了?
你說你愛他。
我說的是實話!
噢,拉倒吧!……我可以馬上告訴他,你是個說謊精!
里昂,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
我也沒想到你這樣卑鄙。並且這樣通俗。你知道嗎?你俗不可耐,別以為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你也一樣是想找一份平庸的溫暖,找個男人,只要他能讓你混飽肚子。你們女人全一個德行,沒有靈魂,所以你們不介意誰來佔有你們的肉體!
你可算說對了——我們女人全一個德行…………在出賣自己肉體的同時,讓自己找到平衡,就閉著眼說:我愛你。……我們愛能夠為我們犧牲的人。
我和里昂的爭執已開始重疊。「絲啦啦」的煎蛋聲也與我們的話語重疊起來。
里昂的下巴指一下安德烈的脊樑,說: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如果他為你犧牲,你早就可以請FBI去見鬼了。正因為他不想犧牲他的所謂前途,你才必須忍受FBI的騷擾。請問他到底為你犧牲了什麼?!……
即便這樣,我也不需要誰為我犧牲一個腎。我說。我明白我惡毒起來風度也不錯,不亞於里昂。我柔聲細語地揭了他的底。他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的痛處。我的惡毒含蓄小巧,如同閨秀氣十足的漂亮匕首。
他果真被我一刀刺中。眼睛的黑色褪敗了。他的視野一片慘白。他想:這是個多歹毒的女人,我如果手裡有槍,立刻把這張白淨的面孔打個稀爛。它哪裡配男性們的吻?她歹意十足的微笑只配男人們的唾棄。
我看見里昂在內心對我的唾棄,對一切女人的唾棄。
你們在談什麼?安德烈捧著兩隻完美的煎蛋回來。七成熟的半透明蛋白罩住兩枚一觸即碎的嫩蛋黃:看起來你們談得很投入。
我想,索性魚死網破吧。安德烈可以立刻止住國務院安全部以及FBI對他的要挾。老少便衣們也可以不必在疲乏不堪中拿我這麼個庸碌之輩當大人物——安德烈和我的關係一終止,他們便可以歇口氣,去哪兒度個假,愛老婆疼孩子。我呢,也可以好好做我的窮留學生,清清靜靜拿到我的學位,然後我要麼去做與里昂相同的藝術癟三,要麼去做和他不同的藝術癟三。無論我做什麼,總落得一份清靜,誰來煩我,我就對他說:去你媽的。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神清氣爽。
里昂起身去取食物,我跟在他後面。我對他說:你用不著威脅我。你也威脅不著我。
他看也不看我地說:你敢確定?
完全確定。我說。懂中國一句俗話嗎?里昂?叫做「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中國人里昂說他不懂這句中國話。
我說:那你一會兒慢慢去懂吧。
你要幹什麼?!里昂警覺地看我一眼。
我不幹什麼,就回答安德烈的提問。他剛才問我和你在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