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版本(之二)——
其實這一群看守孫麗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後才想出所有蹊蹺來的。她們是在徐群山失蹤之後,才來仔細回想他整個來龍去脈的。她們在後來的回想中,爭先恐後地說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說從最初她們就覺出他的鬼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種本質的、原則的氣質誤差,那種與時代完全脫節的神貌。那種文明。最後這句她們沒說出口,因為文明是個定義太模糊的詞,模糊地含有一絲褒意。她們同時瞞下了一個最真實的體驗:她們被他的那股文明氣息魅惑過,徹底地不可饒恕地魅惑過。事出之後,她們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屬於她們的社會、她們的時代。我們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她們說。他要麼屬於歷史,要麼屬於未來。不過這一切都是事發之後她們倒吸一口冷氣悟出的。那時已出了事:孫麗坤被誰也無法看清的東西一聲不響地折磨一陣,那個歲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孫麗坤被送進歌樂精神病院之後,女娃們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規,不合邏輯。她們抽著冷氣說從一開始就覺得孫麗坤落進一個誘陷,她們那是在說謊。若她們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識到徐群山的誘陷,說明她們是跟孫麗坤一塊陷進去的,只是帶著警覺亦同時帶著甘願。什麼都已太晚的時候,她們在心底下默默供認了這一點。她們還默默供認徐群山從形到神的異樣風範給她們每個人的那種荒謬的內心感染,使她們突然收斂起一向引以為驕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門。
結局是不難預料的。歌舞劇院領導跟一層層上級溝通,最後確定沒有徐群山這個人。從孫麗坤的精神失常過程也不難看出事情的邏輯:徐群山騙取了孫麗坤的感情和肉體,緊接著這份感情和這具肉體又被糟蹋了,如糞土一般丟棄了。對真實情形,孫麗坤本人一言不發。問她,哄她,她都又慘又傻地笑一笑。大家於是認為,那是心碎完的人才笑得出的一種笑。
女娃們拼湊著她們對整個事件的記憶,添許多旁白和想當然,說徐群山一來便和孫麗坤做起那事,門關得嚴絲合縫,門上的縫縫也蓋上了「人民日報」。拿發卡把門縫戳開,第二天縫上又糊了層「紅旗雜誌」。她們都沒提一個細節:徐群山每回來都從口袋抽出一條金色白紙包的巧克力給當班的女娃,然後說:「不必守在這裡。」女娃們從來沒見過這樣貴重的巧克力,它象徵著等級。她們聽說芭蕾舞女王烏蘭諾娃一天就吃一小塊巧克力,別的什麼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樣的貴重的巧克力。
「其實很簡單麼,」女娃中那個講話最有頭緒、一貫執筆寫大字報的小個子發言了,「孫麗坤就是個作風很亂的人嘛。沒男人她過不得。你們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樓下蓋房子小工過嘴癮。徐群山一勾引當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慘就慘在孫麗坤這回動真心了。你們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來跟人家逗逗好耍,耍感情。這回孫麗坤什麼都給出去了,給了個玩弄她的人。簡單得很麼。」
歌舞劇院的年輕領導人聽小個子這麼一總結,皺起眉點一陣頭。過一會兒那個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團長說:「周總理他老人家的秘書又有信來了,說歌樂瘋人院治不好孫麗坤的話,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財務處能撥多少經費,給孫麗坤打兩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滌』,扯好點的料子。再給她燙個頭。現在不是有理髮店搞地下活動,給燙頭了嗎?孫麗坤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見人?丟的不止是我們劇院二百多張臉,丟的是全省八千萬人民的臉!萬一總理的秘書去上海醫院看她,還以為我們虐待了她。還要說我們糟踐人材呢!」
後來聽說總理的秘書真的去了上海,見了已基本康復的孫麗坤。孫麗坤給了張照片到省報,報上登了出來。她眼神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風騷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還正常。
據說她身邊常有個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個女孩子,醫生護士只知道她是孫麗坤曾經的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