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和聲與比翼鳥

作者們為什麼要給自己的書作序?他們在書裡說了那麼多話之後難道還沒有說完,他們是不是想換個角度再說一下?或者這是編輯的願望,「給讀者說幾句吧」,編輯會這樣說,希望作者的自我解讀可以幫助讀者,然而對於讀者來說,作者的解讀經常是畫蛇添足。

總之,這份古老的工作至今仍在流行,我也隨波逐流。可是對於這本有關文學和音樂的書,我還能說些什麼?文學和音樂給予我的,或者說我能夠接受到的,已經裸露在此書之中,一絲不掛之後還能脫下什麼?沒有了,既然如此那就穿上外衣吧,也許比喻的外衣是合身的。

我曾經羨慕音樂敘述裡的和聲,至今仍然羨慕,不同高度的聲音在不同樂器演奏裡同時發出,如此美妙,如此高不可攀,而且在作曲家那裡各不相同,在舒伯特的和聲裡,不同高度的聲音是在互相欣賞,而在梅西安的和聲裡,這些聲音似乎是在互相爭論,無論是欣賞還是爭論,它們都是抱成一團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雄心勃勃的小說家也想在語言的敘述裡追求和聲,試圖展現同一時刻敘述的繽紛,排比的句式和排比的段落可能是最為接近的,可是它們僅僅只是接近,它們無法成為和聲,即使這些句式這些段落多麼精彩多麼輝煌,它們也不會屬於同一個時間,它們是在接踵而至的一個個時間裡一個個呈現出來。

不必氣餒,語言敘述作品的開放品質決定了閱讀的方式是和聲,與演奏出來音符的活潑好動不同,閱讀中的文字一行行安靜排列,安靜到了似乎是睡眠中的文字,如同睡眠裡夢的千奇百怪,看似安靜的閱讀實質動盪澎湃,這就是閱讀的和聲。每一個讀者都會帶著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去閱讀,在閱讀一個細節、一個情節、一個故事的同時,讀者會喚醒自己經歷裡的細節、情節和故事,或者召回此前閱讀其他敘述作品時留在記憶他鄉的點點滴滴。這樣的閱讀會在作品的原意之上同時疊加出一層層的聯想,共鳴也好,反駁也好,都是繽紛時刻的來臨。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這部個人閱讀之書,也是個人和聲之書。

我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了什麼,通俗的說法就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多年來我講述自己的故事,也會傾聽別人講述的故事。在這部看著鍋裡的書裡面,我不是一個批評家,只是一個讀者或者一個聽眾,我寫下這些文章是覺得鍋裡的比碗裡的誘人。

我想到了《山海經》裡的蠻蠻,這個傳說中的鳥只有一隻眼睛一個翅膀,不能獨自飛翔,只有與另一隻蠻蠻連成一體後才有兩隻眼睛兩個翅膀,然後「相得乃飛」。蠻蠻有一個洋氣的名字——比翼鳥。起初這篇序言的題目是「和聲與蠻蠻」,可是蠻蠻不能迅速指向只有一翼一目的鳥,像是一個正在屋外玩耍的孩子的小名,因此我選擇了詞義上一目瞭然的比翼鳥,在文中我仍然使用蠻蠻,因為這個名字有著讓人遐想的親切。

我想說文本是一隻蠻蠻,閱讀是另一隻蠻蠻,它們沒有相得之時,文本是死的,閱讀是空的,所以文本的蠻蠻在尋找閱讀的蠻蠻,閱讀的蠻蠻也在尋找文本的蠻蠻,兩隻蠻蠻合體之後才能比翼而飛。

這部書可以說是講述了一隻蠻蠻的故事。在無邊無際的天空裡,無數的蠻蠻相得乃飛,這只蠻蠻與另一隻蠻蠻合體飛翔幾日或者幾月後就會分離,跌落下來,不是垂直的跌落,是滑翔的跌落,跌落時總會與另一隻剛剛分離的蠻蠻相遇合體比翼而飛,然後再次分離跌落,再次相遇合體,再次比翼而飛,一次次的跌落是為了一次次新的比翼而飛。放心吧,這只蠻蠻不會跌落在地,天空有著足夠的高度,相互尋找的蠻蠻已經佈滿天空。

二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文學或者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