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K在厚厚的積雪中走來,皚皚白雪又覆蓋了他的腳印,是否暗示了這是一次沒有回去的走來?因為K彷彿是走進了沒有謎底的命運之謎。賀拉斯說:「無論風暴將我帶到什麼岸邊,我都將以主人的身份上岸。」卡夫卡接著說:「無論我轉向何方,總有黑浪迎面打來。」瀰漫在西方文學傳統裡的失落和失敗的情緒感染著漫長的歲月,多少年過去了,風暴又將K帶到了這裡,K獲得了上岸的權利,可是他無法獲得主人的身份。
在有關卡夫卡作品的論說和詮釋裡,有一個聲音格外響亮,那就是誰是卡夫卡的先驅?對卡夫卡的榜樣的尋找凝聚了幾代人的不懈努力,瓦爾特·本雅明尋找了一個俄國侯爵波將金的故事,博爾赫斯尋找了芝諾的否定運動的悖論。人們樂此不疲的理由是什麼?似乎沒有一個作家會像卡夫卡那樣令人疑惑,我的意思是說:在卡夫卡這裡人們無法獲得其他作家所共有的品質,就是無法找到文學裡清晰可見的繼承關係。當《城堡》中的弗麗達意識到K其實像一個孩子一樣坦率時,卻仍然很難相信他的話,因為——弗麗達的理由是「你的個性跟我們截然不同」。瓦爾特·本雅明和博爾赫斯也對卡夫卡說出了類似的話。
同時,這也是文學要對卡夫卡說的話。顯然,卡夫卡沒有誕生在文學生生不息的長河之中,他的出現不是因為後面的波浪在推動,他像一個岸邊的行走者逆水而來。很多跡象都在表明,卡夫卡是從外面走進了我們的文學。於是他的身份就像是《城堡》裡K的身份那樣尷尬,他們都是唐突的外來者。K是不是一個土地測量員?《城堡》的讀者會發出這樣的疑問。同樣的疑問也在卡夫卡生前出現,這個形象瘦削到使人感到尖銳的猶太人究竟是誰?他的作品是那樣的陌生,他在表達希望和絕望、歡樂和痛苦、愛和恨的時候都是同樣的令人感到陌生。這樣的疑惑在卡夫卡死後仍然經久不息,波將金和芝諾的例子表明:人們已經開始到文學之外去尋找卡夫卡作品的來源。
這是明智的選擇。只要讀一讀卡夫卡的日記,就不難發現生活中的卡夫卡,其實就是《城堡》中的K。他在一九一三年八月十五日的日記中,用堅定的語氣寫道:「我將不顧一切地與所有人隔絕,與所有人敵對,不同任何人講話。」在六天以後的日記裡,他這樣寫:「現在我在我的家庭裡,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近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平均每天說不上二十句話,和我的父親除了有時彼此寒暄幾句幾乎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和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們除了跟他們生氣我壓根兒就不說話。」
人們也許以為寫下這樣日記的人正在經歷著可怕的孤獨,不過讀完下面的兩則日記後,可能會改變想法。他在一九一年十一月二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早晨許久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想像一把刀在我心中轉動的快樂。」另一則是兩年以後,他再一次在日記中提到了刀子。「不停地想像著一把寬闊的燻肉切刀,它極迅速地以機械的均勻從一邊切入我體內,切出很薄的片,它們在迅速的切削動作中幾乎呈卷狀一片片飛出去。」
第一則日記裡對刀的描繪被後面「快樂」的動詞抽像了,第二則日記不同,裡面的詞語將一串清晰的事實連接了起來,「寬闊的燻肉切刀」「切入我體內」,而且「切出很薄的片」,卡夫卡的描敘是如此的細緻和精確,最後「呈卷狀一片片飛出去」時又充滿了美感。這兩則日記都是在想像中展示了暴力,而且這樣的暴力都是針對自我。卡夫卡讓句子完成了一個自我凌遲的過程,然後他又給予自我難以言傳的快樂。這是否顯示了卡夫卡在面對自我時沒有動用自己的身份?或者說他就是在自我這裡,仍然是一個外來者。我的答案是卡夫卡一生所經歷的不是可怕的孤獨,而是一個外來者的尷尬。這是更為深遠的孤獨,他不僅和這個世界和所有人格格不入,同時也和自己格格不入。他在一九一四年一月八日的日記中吐露了這樣的尷尬,他寫道:「我與猶太人有什麼共同之處?我幾乎與自己都沒有共同之處。」他的日記暗示了與眾不同的人生,或者說他始終以外來者的身份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四十一年的歲月似乎是別人的歲月。
可以這麼說,生活中的卡夫卡就像《城堡》裡的K一樣,他們都沒有獲得主人的身份,他們一生都在充當著外鄉人的角色。共同的命運使這兩個人獲得了一致的絕望,當K感到世界上已經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能夠讓他和弗麗達生活下去時,他就對自己曇花一現的未婚妻說:「我希望有那麼一座又深又窄的墳墓,在那裡我們倆緊緊摟抱著,像用鐵條縛在一起那樣。」對K來說,世界上唯一可靠的安身之處是墳墓;而世界上真正的道路對卡夫卡來說是在一根繩索上,他在筆記裡寫道:「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不如說是用來絆人的。」
人們的習慣是將日記的寫作視為情感和思想的真實流露,在卡夫卡這裡卻很難區分出日記寫作和小說寫作的不同,他說:「讀日記使我激動。」然後他加上著重號繼續說:「一切在我看來皆屬虛構。」在這一點上,卡夫卡和他的讀者能夠意見一致。卡夫卡的日記很像是一些互相失去了聯絡的小說片斷,而他的小說《城堡》則像是K的漫長到無法結束的日記。
應該說,卡夫卡潔身自好的外來者身份恰恰幫助了他,使他能夠真正切入到現存制度的每一個環節之中。在《城堡》和其他一些作品中,人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官僚機器被居民的體驗完整地建立了起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官僚機器展示了居民的體驗,而是後者展示了前者。這是卡夫卡敘述的實質,他對水珠的關注是為了讓全部的海水自動呈現出來。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卡夫卡同時代的作家,還是後來的作家,對他們自身所處的社會制度的瞭解,都很難達到卡夫卡的透徹和深入。就像《城堡》所展示的那樣,對其官僚機構和制度有著強烈感受的人不是那裡的居民,而是一個外來者——K。《城堡》做出了這樣的解釋:那些在已有制度裡出生並且成長起來的村民,制度的一切不合理性恰恰構成了它的合理。面對這至高無上的權威,村民以麻木的方式保持著他們世代相傳的恐懼和世代相傳的小心翼翼。而K的來到,使其制度的不合理性得到了呈現。外來者K就像是一把燻肉切刀,切入到城堡看起來嚴密其實漏洞百出的制度之中,而且切出了很薄的片,最後讓它們一片片呈卷狀飛了出去。
在卡夫卡的眼中,這一把燻肉切刀的鋒刃似乎就是性,或者說在《城堡》裡凡是涉及性的段落都會同時指出敘述中的兩個方向,一個是權威的深不可測,另一個是村民的麻木不仁。
關於權威的深不可測,我想在此引用瓦爾特·本雅明的話,本雅明說:「這個權威即使對於那些官僚來說也在雲裡霧裡,對於那些它們要對付的人來說就更加模糊不清了。」當卡夫卡讓他的代言人K在積雪和夜色中來到村子之後,在骯髒破舊的客棧裡,K拿起了電話——電話是村民也是K和城堡聯繫的象徵,確切地說是接近那個權威的象徵,而且所能接近的也只是權威的邊緣。當K拿起電話以後,他聽到了無數的聲音,K的疑惑一直到與村長的交談之後才得以澄清,也就是說當一部電話被接通後,城堡以及周圍村子所有的電話也同時被接通,因此誰也無法保證K在電話中聽到的聲音是否來自於城堡。由此可見,城堡的權威是在一連串錯誤中建立起來的,而且不斷發生的新的錯誤又在不斷地鞏固這樣的權威。當K和村長冗長的談話結束後,這一點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儘管村長的家是整個官僚制度裡最低等的辦公室,然而它卻是唯一允許K可以進入的。當村長的妻子和K的兩個助手翻箱倒櫃地尋找有關K的文件時,官僚制度裡司空見慣的場景應運而生,陰暗的房間、雜亂的文件櫃和散發著霉味的文件。因此,K在這裡得到的命運只不過是電話的重複。而對於來自城堡的權威,村長其實和K一樣的模糊不清。在《城堡》的敘述裡,不僅是那位端坐在權威頂峰的伯爵先生顯得虛無縹緲,就是那個官位可能並不很高的克拉姆先生也彷彿是生活在傳說中。K鍥而不捨的努力,最終所得到的只是與克拉姆的鄉村秘書進行一次短暫的談話。因此,村長唯一能夠明確告訴K的,就是他們並不需要一個土地測量員。村長認為K的來到是一次誤會,他說:「像在伯爵大人這樣龐大的政府機關裡,可能偶然發生這一個部門制定這件事,另一部門制定那件事,而互相不瞭解對方的情況……因此就常常會出現一些細小的差錯。」作為官僚機構中的一員,村長有責任維護官僚制度裡出現的所有錯誤,他不能把K送走,因為「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他所能做的無非是將錯就錯,給K安排了一個完全是多餘的職位——學校的看門人。
關於村民的麻木不仁,我想說的就是卡夫卡作品中將那個巨大的官僚機器建立起來的居民的體驗,這樣的體驗裡充滿了居民的敬畏、恐懼和他們悲慘的命運,敘述中性的段落又將這樣的體驗推向了高潮。弗麗達、客棧老闆娘和阿瑪麗亞的經歷,在卡夫卡看來似乎是磨刀石的經歷,她們的存在使權威之劍變得更加鋒利和神秘。克拉姆和索爾蒂尼這些來自城堡的老爺,這些《城堡》中權力的象徵,便是敘述裡不斷閃爍的刀光劍影。
人老珠黃的客棧老闆娘對年輕時代的回憶,似乎集中了村民對城堡權威的共同體驗。這個曾經被克拉姆徵召過三次的女人,與克拉姆三次同床的經歷構成了她一生的自我榮耀,也成為了她的丈夫熱愛她和懼怕她的唯一理由。這一對夫婦直到晚年,仍然會徹夜不眠地討論著克拉姆為什麼沒有第四次徵召她,這幾乎就是他們家庭生活的唯一樂趣。弗麗達是另外一個形象,這是一個隨心所欲的形象。她的隨心所欲是因為曾經是克拉姆的情婦,這樣的地位是村裡的女人們夢寐以求的,可是她輕易地放棄了,這是她性格裡隨心所欲的結果,她極其短暫並且莫名其妙地愛上了K,然後她以同樣的莫名其妙又愛上了K的助手傑裡米亞。在卡夫卡眼中,弗麗達代表了另一類的體驗,有關性和權力的神秘體驗,也就是命運的體驗,她性格的不確定似乎就是命運的不確定。這個曾經有著無窮的生氣和毅力的弗麗達,和K短短地生活了幾天後,她的美麗就消失了。卡夫卡的鋒利之筆再次指向了權力:「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為離開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議的誘惑力是因為她親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這種誘惑力。」儘管弗麗達和K與客棧老闆夫婦截然不同,可是他們最終殊途同歸。卡夫卡讓《城堡》給予了我們一個刻薄的事實:女人的美麗是因為親近了權力,她們對男人真正的吸引是因為她們身上有著權力的幻影。弗麗達離開了克拉姆之後,她的命運也就無從選擇,「現在她在他的懷抱裡枯萎了」。
阿瑪麗亞的形象就是命運中悲劇的形象。在客棧老闆娘和弗麗達順從了權力之後,卡夫卡指出了道路的另一端,也就是阿瑪麗亞的方向。順著卡夫卡的手指,人們會看到一個拒絕了權力的身影如何變得破碎不堪。
事實上在卡夫卡筆下,阿瑪麗亞和村裡其他姑娘沒有不同,也就是說她在內心深處對來自城堡的權力其實有著難以言傳的嚮往,當象徵著城堡權威的索爾蒂尼一眼看中她以後,她的臉上同樣出現了戀愛的神色。她的悲劇是因為內心裡還殘留著羞恥感和自尊,當索爾蒂尼派人送來那張徵召她的紙條時,上面粗野和下流的詞彙突然激怒了她。這是卡夫卡洞察人心的描述,一張小小的紙條改變了阿瑪麗亞和她一家人的命運,阿瑪麗亞撕碎紙條的唯一理由就是上面沒有愛的詞句,全是赤裸裸的關於交媾的污言穢語。然後,敘述中有關權力的體驗在阿瑪麗亞一家人無休止的悲慘中展開,比起客棧老闆娘和弗麗達順從的體驗,阿瑪麗亞反抗之後的體驗使城堡的權威顯得更加可怕,同時也顯得更加虛幻。
也許索爾蒂尼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對於那些來自城堡的老爺,他們床上的女人層出不窮。問題是出在村民的體驗裡,一旦得知阿瑪麗亞拒絕了城堡裡的老爺,所有的村民都開始拒絕阿瑪麗亞一家。於是命運變得猙獰可怕了,她的父親曾經是村裡顯赫的人物,可是這位出色的制鞋匠再也找不到生意了,曾經是他手下夥計的勃倫斯威克,在他們一家的衰落裡脫穎而出,反而成為了他們的主子。兩位年輕的姑娘奧爾珈和阿瑪麗亞必須去承受所有人的歧視,她們的兄弟巴納巴斯也在劫難逃。
在卡夫卡的敘述裡,悲慘的遭遇一旦開始,就會一往無前。這一家人日日夜夜討論著自己的命運,尋找著殘存的希望。他們的討論就像客棧老闆夫婦的討論那樣無休無止,不同的是前者深陷在悲劇裡,後者卻是為了品嚐回憶的榮耀。為了得到向索爾蒂尼道歉的機會,他們的父親在冰雪裡坐了一天又一天,守候著城堡裡出來的老爺,直到他身體癱瘓為止;出於同樣的理由,奧爾珈將自己的肉體供給那些城堡老爺的侍衛肆意蹂躪。巴納巴斯曾經帶來過一線希望,他無意中利用了官僚制度裡的漏洞,混進城堡成為了一名模稜兩可的信使。然而他們所做的一切絲毫沒有阻止命運在悲劇裡前進的步伐,他們的努力只是為了在絕望裡虛構出一線希望。卡夫卡告訴我們:權威是無法接近的,即便是向它道歉也無濟於事。索爾蒂尼對於阿瑪麗亞一家來說,就像城堡對於K一樣,他們的存在並不是他們曾經出現過,而是因為自身有著揮之不去的恐懼和不安。
卡夫卡的敘述如同深淵的召喚,使阿瑪麗亞一家的悲劇顯得深不見底,哪怕敘述結束後,她們的悲劇仍然無法結束。這正是卡夫卡為什麼會令人不安和戰慄的原因。阿瑪麗亞和她家庭悲慘的形象,是通過奧爾珈向K的講述呈現出來的,這個震撼人心的章節在《城堡》的敘述裡彷彿是節外生枝,它使《城堡》一直平衡均勻的敘述破碎了,如同阿瑪麗亞破碎的命運。人的命運和敘述同時破碎,卡夫卡由此建立了敘述的高潮。其他作家都是敘述逐漸圓潤後出現高潮的段落,卡夫卡恰恰相反。在這破碎的章節裡,卡夫卡將權威的深不可測和村民的麻木不仁凝聚到了一起,或者說將性的體驗和權力的體驗凝聚到了一起。
有一個事實值得關注,那就是卡夫卡和性的關係影響了《城堡》中K的性生活。在卡夫卡留下的日記、書信和筆記裡,人們很難找到一個在性生活上矯健的身影;與此相對應的敘述作品也同樣如此,偶爾涉及的性的段落也都是草草收場。這位三次訂婚又在婚禮前取消了婚約的作家給人留下了軟弱可欺的印象,而且他的三次訂婚裡有兩次是和同一位姑娘。他和一位有夫之婦密倫娜的通信,使他有過短暫的狂熱,這樣的狂熱使他幾次提出了約會的非分之想,每一次都得到了密倫娜潑來的一盆冷水,這位夫人總是果斷地回答:不行!因此,當有人懷疑卡夫卡一生中是否有過健康有力的性經歷時,我感到這樣的懷疑不會是空穴來風。退後一步說,即便卡夫卡的個人隱私無從證實,他在性方面的弱者的形象也很難改變。確切地說,卡夫卡性的經歷很像他的人生經歷,或者說很像K的經歷;真正的性,或者說是卡夫卡嚮往中的性,對於他就像是城堡對於K一樣,似乎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在給密倫娜夫人的信中似乎暗示了他有這方面的要求,而在他其他的書信和日記裡連這樣的跡象都沒有。他只是在筆記裡寫下了一句令人不知所措的話:「它猶如與女人們進行的、在床上結束的鬥爭。」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比喻針對什麼,人們可以體驗到的是這句話所涉及的性的範圍裡沒有愛的成分,將性支撐起來的慾望是由鬥爭組建的。另一個例子是K的經歷,這位城堡的不速之客在第一夜就嘗到了性的果子。在那個陰暗的章節裡,卡夫卡不作任何鋪墊的敘述,使弗麗達成為了K的不速之客。這一切發生的是如此的突然,當人們還在猜測著K是否能夠獲得與象徵著權力的克拉姆見面的機會時,克拉姆的情人弗麗達嬌小的身子已經在K的手裡燃燒了。「他們在地上滾了沒有多遠,砰的一聲滾到了克拉姆的房門前,他們就躺在這兒,在積著殘酒的坑坑窪窪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間。」然後,卡夫卡寫道:「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的跳動著。」這似乎是性交正在進行時的體驗,接下去的段落似乎預示著高潮來臨時的體驗:「K只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遠,這個國度是那麼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他故鄉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因為受不了這種奇異而死去,可是這種奇異又是那麼富於魅力,使你只能繼續向前走,讓自己越迷越深。」
與卡夫卡那一段筆記十分近似,上述段落裡K對性的體驗沒有肉體的慾望;不同的是K和弗麗達的經歷不是床上的鬥爭,卡夫卡給予了他們兩人以同一個人的和諧,當然這是缺乏了性慾的和諧,奇怪的是這樣的和諧裡有著虛幻的美妙,或者說上述段落的描寫展示了想像中的性過程,而不是事實上的性過程。卡夫卡純潔的敘述充滿了孩子般的對性的憧憬,彷彿是一個沒有這樣經歷的人的種種猜測。當卡夫卡將其最後的體驗比喻成一個奇異的國度,一個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要遠的國度時,卡夫卡內心深處由來已久的尷尬也就如日出般升起,他和K的外鄉人的身份顯露了出來。「連空氣都跟他故鄉的大不相同」,於是K和弗麗達的性高潮成為了憂鬱的漂泊之旅。
是否可以這麼說,就是在自身的性的經歷裡,卡夫卡仍然沒有獲得主人的身份。如果這一點能夠確認,就不難理解在《城堡》的敘述裡,為什麼性的出現總是和權力糾纏到一起。我的意思是說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更為深刻地瞭解到性在社會生活中可以無限延伸。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雙腿的人會獲得更多的凝視的權利,卡夫卡和性之間的陌生造成了緊張的對峙,從而培養了他對其長時間注視的習慣,這樣的注視已經超越了人們可以忍受的限度,並且超越了一個時代可以忍受的限度。在這樣的注視裡,他冷靜和深入地看到了性和官僚機器中的權力如何合二為一,「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跳動著」。因此在《城堡》的敘述裡,同時指出權力深不可測和村民麻木不仁的,就是性的路標。
最後我要說的是,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內心造就了卡夫卡的寫作?我的感受是他的日記比他的敘述作品更能說明這一點。他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六日的日記中寫道:「兩個時鐘走得不一致。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的,或者說著魔似的或者說無論如何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著,外部的那個則慢吞吞地以平常的速度走著。除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還能有什麼呢?而這兩個世界是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分裂著,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著。」卡夫卡的一生經歷了什麼?日記的回答是他在互相撕裂中經歷了自己的一生。這有助於我們理解阿瑪麗亞一家的命運為什麼在破碎後還將不斷地破碎下去,也使我們意識到這位與人們格格不入的作家為什麼會如此陌生。
內心的不安和閱讀的不知所措困擾著人們,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沒有人們已經習慣的文學出路,或者說其他的出路也沒有,人們只能留下來,儘管這地方根本不是天堂,而且更像是地獄,人們仍然要留下來。就像那個永遠無法進入城堡的K一樣,悲哀和不斷受到傷害的K仍然要說:「我不能離開這裡。我來到這兒,是想在這兒待下來的。我得在這兒待著。」K只能待在城堡的邊緣,同樣的命運也屬於卡夫卡和《城堡》的讀者,這些留下來的讀者其實也只是待在可以看見城堡的村莊裡,卡夫卡敘述的核心就像城堡拒絕K一樣拒絕著他們。城堡象徵性的存在成為了卡夫卡敘述的不解之謎,正是這樣的神秘之謎召喚著人們,這似乎是地獄的召喚,而且是永遠無法走近的召喚。然後令人不安的事出現了,卡夫卡和K這兩個沒有主人身份的外來者,也使走進他們世界的讀者成為了外來者。K對自己說:「究竟是什麼東西引誘我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的呢,難道就只是為了想在這兒待下來嗎?」被卡夫卡和K剝奪了主人身份的讀者,也會這樣自言自語。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