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我兒子最早的懲罰是提高自己的聲音,那時他還不滿兩歲,當他意識到我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喊叫時,他就明白自己處於不利的位置了,於是睜大了驚恐的眼睛,仔細觀察著我進一步的行為。當他過了兩歲以後,我的喊叫漸漸失去了作用,他最多只是嚇一跳,隨即就若無其事了。我開始增加懲罰的籌碼,將他抱進了衛生間,狹小的空間使他害怕,他會在衛生間裡"哇哇"大哭,然後就是不
斷地認錯。這樣的懲罰沒有持續多久,他就習慣衛生間的環境了,他不再哭叫,而是在裡面唱起了歌,他賣力地向我傳達這樣的信號——我在這裡很快樂。接下去我只能將他抱到了屋外,當門一下子被關上後,他發現自己面對的空間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時,他重新喚醒了自己的驚恐,他的反應就像是剛進衛生間時那樣,嚎陶大哭。可是隨著抱他到屋外次數的增加,他的哭聲也消失了,他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安安靜靜地坐在樓梯上,這樣反而讓我驚恐不安。他的無聲無息使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我開始
擔心他會出事,於是我只能立刻終止自己的懲罰,開始請他回來。當我兒子接近四歲的時候,他知道反抗了。有幾次我剛把他抱到門外,他下地之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跑回了屋內,並且關上了門。他把我關到了屋外。現在,他已經五歲了,而我對他的懲罰黔驢技窮以後,只能啟動最原始的程序,動手挺他了。就在昨天,當他意識到我可能要懲罰他時,他像一個小無賴一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高聲說著:"爸爸,我等著你來揍我!"
我注意到我兒子現在對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時候對付自己的父親。兒子總是不斷地學會如何更有效地去對付父親,讓父親越來越感到自己無可奈何;讓父親意識到自己的勝利其實是短暫的,而失敗才是持久的;兒子瓦解父親懲罰的過程,其實也在瓦解著父親的權威。人生就像是戰爭,即便父子之間也同樣如此。當兒子長大成人時,父子之戰才有可能結束。不過另一場戰爭開始了,當上了父親的兒子將會去品嚐作為父親的不斷失敗,而且是漫長的失敗。
我不知道自己五歲以前是如何與父親作戰的,我的記憶省略了那時候的所有戰役。我記得最早的成功例子是裝病,那時候我己經上小學了,我意識到父親和我之間的美妙關係,也就是說父親是我的親人,即便我傷天害理,他也不會置我於死地。我最早的裝病是從一個愚蠢的想法開始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裝病,我所能記得的是自己假裝發燒了,而且這樣去告訴父親,父親聽完我對自己疾病的陳述後,第一個反應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反應就是將他的手伸過來,貼在了我的額頭上。那時我才想起來自已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竟然忘記了父親是醫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僅逃脫不了前面的懲罰,還將面對新的懲罰。幸運的是我竟然矇混過關了,當我父親明察秋毫的手意識到我什麼病都沒有的時候,他沒有去想我是否在欺騙他,而是對我整天不活動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他怒氣沖沖地訓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裡坐著或者躺著,應該到外面去跑一跑,哪怕是曬一曬太陽也好。接下去他明確告訴我,我什麼病都沒有,我的病是我不愛活動,然後他讓我出門去,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兩個小時以後再回來。我父親的怒氣因為對我身體的關心一下子轉移了方向,使他忘記了我剛才的過錯和他正在進行的懲罰,突然給予了我一個無罪釋放的最終決定。我立刻逃之天天,然後在一個很遠的安全之處站住腳,滿頭大汗地思索著剛才的陰差陽錯,思索的結果是以後不管出現什麼危急的情況,我也不能假裝發燒了。
於是,我有關疾病的表演深人到了身體內部。在邦麼一兩年的時間裡,我經常假裝肚子疼,確實起到了作用。由於我小時候對食物過於挑剔,所以我經常便秘,這在很大程度上為我的肚子疼我到了借口。每當我做錯了什麼事,我意識到父親的臉正在沉下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就會疼起來。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能體會到自己是在裝疼,後來竟然變成了條件反射,只要父親一生氣,我的肚子立刻會疼,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父親的反應,那時候我父親的生氣總會一下子轉移到我對食物的選擇上來,警告我如果繼續這樣什麼都不愛吃的話,我面臨的不僅僅是便秘了,而是身體和大腦的成長都會深受其言。又是對我身體的關心使他忘記了應該對我做出的懲罰,儘管他顯得更加氣憤,可是這類氣憤由於性質的改變,我能夠十分輕鬆地去承受。
這似乎是父子之戰時永恆的主題,父與子之間存在著的那一層隱秘的和不可分割的關係,那種彷彿足抽刀斷水水更流的關係,其實是父子間真正的基礎,就像是河流裡的河床那樣,不會改變。很多年過去了,當我開始寫作以後,我父親對我寫下的每一篇故事,都是反覆地閱讀,這幾乎是他一生裡最為認真的閱讀經歷了。當我出版一部新作,給他寄出後,他就會連續半個月天天去醫院的傳達室等候我的書,而且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對我的書遲遲未到顯得急躁不安。我父親這樣的情感其實在我小時候就己經充分顯露了,從而使我經常可以逃脫他的懲罰。
我裝病的伎倆逐漸變本加厲,到後來不再是為了逃脫父親的懲罰,而是開始為擺脫掃地或者拖地板這樣的家務活了。有一次我弄巧成拙了,當我聲稱自己肚子疼的時候,我父親的手摸到了我的右下腹,他問我是不是這個地方,我連連點頭,然後父親又問我是不是胸口先疼,我仍然點頭,接下去父親完全是按照闌尾炎的病狀詢問我,而我一律點頭。其實那時候我自己也弄不清是真疼還是假疼了,只是覺得父親有力的手壓到哪裡,哪裡就疼。然後,
在這一天的晚上,我躺到了醫院的手術台上,兩個護士將我的手腳綁在了手術台上。當時我心裡充滿了迷惘,父親堅定的神態使我覺得自己可能是闌尾炎發作了,可是我又想到自己最開始只是假裝疼痛而已,儘管後來父親的手壓上來的時候真的有點疼痛。我的腦子轉來轉去,不知道如何去應付接下去將要發生的事,我記得自己十分軟弱地說了一聲:我現在不疼了。我希望他們會放棄己經準備就緒的手術,可是他們誰都沒有理睬我。那時候我母親是手術室的護士長,我記得她將一塊布蓋在了我的臉上,在我嘴的地方有一個口子,然後發苦的粉末倒進了我的嘴裡,沒多久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我己經睡在家裡的床上了。我感到哥哥的頭鑽進了我的被窩,又立刻縮了出去,連聲喊叫著:"他放屁啦,臭死啦。"然後我看到父母站在床前,他們因為我哥哥剛d的喊叫而笑了起來。就這樣,我的闌尾被割掉了,而且當我還沒有從麻醉裡醒來時,我就已經放屁了,這意味著手術很成功,我很快就會康復。很多年以後,我曾經詢問過父親,他打開我的肚子後看到的闌尾是不是應讀切掉。我父親告訴我應該切掉,因為我當時的闌
尾有點紅腫。我心想"有點紅腫"是什麼意思,儘管父親承認吃藥也能夠治好這"有點紅腫",可他堅持認為手術是最為正確的方案。因為對那個時代的外科醫生來說,不僅是"有點紅腫"的闌尾應該切掉,就是完全健康的闌尾也不應該保留。我的看法和父親不一樣,我認為這是自食其果。
1999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