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找我的父親,在這裡,在骨骼的人群裡。我有一個奇妙的感覺,這裡有他的痕跡,雖然是雁過留聲般的縹緲,可是我感覺到了,就像頭髮感覺到微風那樣。我知道即使父親站在面前,我也認不出來,但是他會一眼認出我。我迎著骨骼的他們走去,有時候是一群,有時候是幾個,我自我展覽地站在他們前面,期望中間有一個聲音響起:
「楊飛。」
我知道這個聲音會是陌生的,如同李青的聲音是陌生的那樣,但是我能夠從聲調裡分辨出父親的叫聲。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父親叫我的聲音裡總是帶著親切的聲調,在這個世界裡應該也是這樣。
這裡四處遊蕩著沒有墓地的身影,這些無法抵達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動的樹木,時而是一棵一棵分開的樹,時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來的樹林。我行走在他們中間,彷彿行走在被砍伐過的森林裡。我期待父親的聲音出現,在前面、在後面、在左邊、在右邊,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來。
我不時遇到手臂上戴著黑紗的人,那些被黑紗套住的袖管顯得空空蕩蕩,我知道他們來到這裡很久了,他們的袖管裡已經沒有皮肉,只剩下骨骼。他們和我相視而笑,他們的笑容不是在臉上的表情裡,而是在空洞的眼睛裡,因為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了,只有石頭似的骨骼,但是我感受到那些會心的微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人,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沒有人會為我們戴上黑紗,我們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
一個手臂上戴著黑紗的人注意到我尋找的眼神,他站立在我面前,我看著他骨骼的面容,他的前額上有一個小小洞口,他發出友好的聲音。
「你在找人?」他問我,「你是找一個人,還是找幾個人?」
「找一個人。」我說,「我的父親,他可能就在這裡。」
「你的父親?」
「他叫楊金彪。」
「名字在這裡沒有用。」
「他六十多歲……」
「這裡的人看不出年齡。」
我看著在遠處和近處走動的骨骼,確實看不出他們的年齡。我的眼睛只能區分高的和矮的,寬的和細的;我的耳朵只能區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我想到父親最後虛弱不堪的模樣,我說:「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樣子……」
「這裡的人都是很瘦的樣子。」
我看著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親了。
他問我:「你記得他是穿什麼衣服過來的?」
「鐵路制服,」我告訴他,「嶄新的鐵路制服。」
「他過來多久了?」
「一年多了。」
「我見過穿其他制服的,沒見過穿鐵路制服的。」
「也許別人見過穿鐵路制服的。」
「我在這裡很久了,我沒見過,別人也不會見過。」
「也許他換了衣服。」
「不少人是換了衣服來到這裡的。」
「我覺得他就在這裡。」
「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
「他沒有墓地。」
「沒有墓地,他應該還在這裡。」
我在尋找父親的遊走裡不知不覺來到那兩個下棋的骨骼跟前,他們兩個盤腿坐在草地上,像是兩個雕像那樣專注。他們的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動作。我沒有看見棋盤,也沒有看見棋子,只看見他們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們是在下象棋,還是在下圍棋。
一隻骨骼的手剛剛放下一顆棋子,馬上又拿了起來,兩隻骨骼的手立刻按住這只骨骼的手。兩隻手的主人叫了起來:
「不能悔棋。」
一隻手的主人也叫了起來:「你剛才也悔棋了。」
「我剛才悔棋是因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
「再前天是誰先悔棋?」
兩個人爭吵不休,他們互相指責對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責對方悔棋的時間從天數變成月數,又從月數變成年數。
兩隻手的主人叫道:「這步棋不能讓你悔,我馬上要贏了。」
一隻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
「我不和你下棋了。」
「我也不和你下了。」
「我永遠不和你下棋了。」
「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
「我告訴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
「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
我打斷他們的爭吵:「我知道你們的故事。」
「這裡的人都知道我們的故事。」一個說。
「新來的可能不知道。」另一個糾正道。
「就是新來的不知道,我們的故事也爛大街了。」
「文明用語的話,我們的故事家喻戶曉。」
我說:「我還知道你們的友情。」
「友情?」
他們兩個發出嘻嘻笑聲。
一個問另一個:「友情是什麼東西?」
另一個回答:「不知道。」
他們兩個嘻嘻笑著抬起頭來,兩雙空洞的眼睛看著我,一個問我:「你是新來的?」
我還沒有回答,另一個說了:「就是那個漂亮妞帶來的。」
兩個骨骼低下頭去,嬉笑著繼續下棋。好像剛才沒有爭吵,剛才誰也沒有悔棋。
他們下了一會兒,一個抬頭問我:「你知道我們在下什麼棋?」
我看了看他們手上的動作說:「象棋。」
「錯啦,是圍棋。」
接著另一個問我:「現在知道我們下什麼棋了吧?」
「當然,」我說,「是圍棋。」
「錯啦,我們下象棋了。」
然後他們兩個同時問我:「我們現在下什麼棋?」
「不是圍棋,就是象棋。」我說。
「又錯啦。」他們說,「我們下五子棋了。」
他們兩個哈哈大笑,兩個做出同樣的動作,都是一隻手摀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隻手搭在對方肩膀的部位。兩個骨骼在那裡笑得不停地抖動,像是兩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樹在風中抖動。
笑過之後,兩個骨骼繼續下棋,沒過一會兒又因為悔棋爭吵起來。我覺得他們下棋就是為了爭吵,兩個你來我往地指責對方悔棋的歷史。我站在那裡,聆聽他們快樂下棋的歷史和悔棋後快樂爭吵的歷史。他們其樂無窮地指責對方的悔棋劣跡,他們的指責追述到七年前的時候,我沒有耐心了,我知道還有七八年的時間等待他們的追述,我打斷他們。
「你們誰是張剛?誰是李姓,」我遲疑一下,覺得用當時報紙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適,我說,「誰是李先生?」
「李先生?」
他們兩個互相看看後又嘻嘻笑起來。
然後他們說:「你自己猜。」
我仔細辨認他們,兩個骨骼似乎一模一樣,我說:「我猜不出來,你們像是雙胞胎。」
「雙胞胎?」
他們兩個再次嘻嘻笑了。然後重新親密無間下起棋來,剛才暴風驟雨似的爭吵被我打斷後立刻煙消雲散。
接著他們故伎重演,問我:「你知道我們在下什麼棋?」
「象棋,圍棋,五子棋。」我一口氣全部說了出來。
「錯啦。」他們說,「我們在下跳棋。」
他們再次哈哈大笑,我再次看到他們兩個一隻手摀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隻手搭在對方肩膀的部位,兩個骨骼節奏整齊地抖動著。
我也笑了。十多年前,他們兩個相隔半年來到這裡,他們之間的仇恨沒有越過生與死的邊境線,仇恨被阻擋在了那個離去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