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遠遠看見兩個肉體完好的人從一片枝繁葉茂的桑樹林那邊走了過來。這是衣著簡單的一男一女,他們身上所剩無幾的布料不像是穿著,像是遮蔽。他們走近時,我看清了女的身上只有黑色的內褲和胸罩,男的只有藍色的內褲。女的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蜷縮著身體走來,雙手放在大腿上,彷彿在遮蓋大腿。男的彎腰摟住她走來,那是保護的姿態。
他們走到我面前,仔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像是在尋找記憶裡熟悉的面容。我看見失望的表情在他們兩個的臉上漸漸浮現,他們確定了不認識我。
男的問我:「你是新來的?」
我點點頭,問他們:「你們也是新來的,你們是夫妻?」
他們兩個同時點頭,女的發出可憐的聲音:「你在那邊見過我們的女兒嗎?」
我搖了搖頭,我說:「那邊人山人海,我不知道哪個是你們的女兒。」
女的傷心地垂下了頭,男的用手撫摸她的肩膀,安慰她:「還會有新來的。」
女的重複我剛才的話:「可是那邊人山人海。」
男的繼續說:「總會有一個新來的在那邊見過小敏。」
小敏?我覺得這是一個曾經聽到過的名字。我問他們:「你們是怎麼過來的?」
他們臉上掠過絲絲恐懼的神色,這是那個離去世界裡的經歷投射到這裡的陰影。他們的眼睛躲開我的目光,可能是眼淚在躲開我的目光。
然後男的講述起那個可怕的經歷。他們住在盛和路上,市裡要拆除那裡的三幢樓房,那裡的住戶們拒絕搬遷,與前來拆遷的對抗了三個多月,拆遷的在那個可怕的上午實施了強拆行動。他們夫妻兩個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兒,給她做了早餐,女兒背著書包去上學,他們上床入睡。他們在睡夢裡聽到外面擴音器發出的一聲聲警告,他們太疲倦了,沒有驚醒過來。此前他們聽到過擴音器發出的警告聲,見到過推土機嚴陣以待的架式,可是在與住戶們對峙之後,擴音器和推土機撤退而去。所以他們以為又是來嚇唬的,繼續沉溺在睡夢裡。直到樓房響聲隆隆劇烈搖晃起來,他們才被嚇醒。他們住在樓房的一層,男的從床上跳起來,拉起女的朝門口跑去,男的已經打開屋門,女的突然轉身跑向沙發去拿衣服,男的跑回去拉女的,樓房轟然倒塌。
男的講述的聲音在這裡戛然而止,女的哭泣之聲響起了。
「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
「我不該拿衣服……」
「來不及了,你就是不拿衣服也來不及了。」
「我不拿衣服,你就不會跑回來,你就能逃出去。」
「我逃出去了,你怎麼辦?」
「你逃出去了,小敏還有父親。」
我知道他們的女兒是誰了,就是那個穿著紅色羽絨服坐在鋼筋水泥的廢墟上,在寒風裡做作業等待父母回來的小女孩。
我告訴他們:「我見到過你們的女兒,她叫鄭小敏。」
他們兩個同時叫了起來:「是的,是叫鄭小敏。」
我說:「她念小學四年級。」
「是的,」他們急切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對男的說:「我們通過電話,我是來做家教的那個。」
「你是楊老師?」
「對,我是楊飛。」
男的對女的說:「他就是楊老師,我說我們收入不多,他馬上答應每小時只收三十元。」
女的說:「謝謝你。」
在這裡聽到感謝之聲,我苦笑了。
男的問我:「你怎麼也過來了?」
我說:「我坐在一家餐館裡,廚房起火後爆炸了。我和你們同一天過來的,比你們晚幾個小時。我在餐館裡給你手機打過電話,你沒有接聽。」
「我沒有聽到手機響。」
「你那時候在廢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著女的說,「手機可能被壓壞了。」
女的急切地問:「小敏怎麼樣了?」
「我們約好下午四點到你們家,我到的時候那三幢樓房沒有了……」
我猶豫之後,沒有說他們兩個在盛和路強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蓋了。我想,一個他們夫妻兩人同時因公殉職的故事已經被編造出來,他們的女兒會得到兩個裝著別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後在一個美麗的謊言裡成長起來。
「小敏怎麼樣了?」女的再次問。
「她很好,」我說,「她是我見過的最懂事的孩子,你們可以放心,她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歲。」女的心酸地說,「她每次出門上學,走過去後都會站住腳,喊叫爸爸和媽媽,等我們答應了,她說一聲『我走了』,再等我們答應了,她才會去學校。」
「她和你說了什麼?」男的問。
我想起了在寒風裡問她冷不冷,她說很冷,我讓她去不遠處的肯德基做作業,我說那裡暖和,她搖搖頭,說爸爸媽媽回來會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廢墟裡。
我再次猶豫後,還是把這些告訴了他們,最後說:「她就坐在你們上面。」
我看見淚水在他們兩個的臉上無聲地流淌,我知道這是不會枯竭的淚水。我的眼睛也濕潤了,趕緊轉身離去,走出一段路程後,身後的哭聲像潮水那樣追趕過來,他們兩個人哭出了人群的哭聲。我彷彿看見潮水把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衝上沙灘,潮水退去之後,她獨自擱淺在那邊的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