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像被潰兵洗掠過似的。
去河東跟一家廣告公司簽了約,柳依依下午回到宿舍,發現人都走光了。房間的地上到處都是棄物,臉盆、棉絮、草蓆、書、衣服。柳依依踢開一隻鋁桶,桶在水泥地上滾了幾圈,發出空洞的聲音來,讓人感到心裡慌慌的。四周很安靜,很安靜,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朦朧的聲音,穿越了千山萬水艱難到達似的,有一種虛無感。反射到臉上的那片溫熱也似有似無,也有一種虛無感。
第二天,柳依依搬到廣告公司給她安排的房間去了。說是房間,她只有一個床位,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在麓城找到一個床位已經不易。柳依依最終下了決心把合同簽了,有一半就因為這個床位。另外那個人叫阿雨,家就在麓城,父母是設計院的工程師。她是公司的才女,經常在報紙上發一些小文章,都是談情感的。阿雨一星期總有兩晚三晚不回,柳依依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問。第二天阿雨回來,必定先問:「有人來過電話沒有?」阿雨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塗抹各種護膚品、化妝品,要近一個小時才能完。柳依依說:「太麻煩了。」她說:「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時間做鬥爭,其實就是跟男人做鬥爭。」柳依依說:「你寫文章看得那麼透,女人要靠自己,不能把男人當回事,怎麼還這麼把他們當回事呢?」阿雨說:「他們要用這樣的眼光看你,你就沒有辦法。其實誰規定了白嫩苗條就是美?他們有什麼權利要求全中國的女孩向這個標準看齊?有時我氣憤了要寫文章抗議幾聲,心裡知道這是白說,沒有討論的餘地,是女人就想要別人愛自己,能不想嗎?誰不想呢?這是她們人生中最大的問題。可別人憑什麼要愛你?」
更熟起來兩人談起了自己的私事。有天晚上熄燈後,阿雨似乎毫無睡意,說:「你猜我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瞞你也沒什麼意思,我到男朋友那裡去了。」柳依依見她這麼瀟灑,說:「沒有吧?你昨天是跟許經理出去的,前幾天是跟袁總出去的。」阿雨說:「一個人也可能有兩個男朋友。」阿雨告訴她,自己跟袁總已經兩三年了,他有家的,又不肯離婚,就同意了她去找男朋友。她說:「袁總已經陪我找過三個男朋友了,每次都見到了,幫我參謀。他一參謀,參謀來參謀去,都有一堆毛病,只有他自己好,事情肯定黃。一年年過去他不急,我可是掰著指頭按月數日子,再拖幾年,我真的就被拖到大齡女青年的行列了。你知道男人管她們叫什麼嗎?熟女,懂了嗎,熟女!好惡毒啊!這就是男人們的想法。」柳依依歎息一聲說:「這個世界,想起來有點怕它,流動性太大了。」阿雨說:「人的流動性這麼大,你要感情不流動,那怎麼可能?感情流動了,身體不跟著流動,那又怎麼可能?」柳依依說:「想起來真有點怕。」阿雨說:「怕,誰不怕?是個女人就不能不怕。可是怕了你又能躲到哪裡去?躲到陰暗的地縫裡也躲不過時間。睡吧。」
一滴,兩滴,三滴。秋雨早就停了,屋簷的水珠滴在宿舍的雨陽板上,在黃昏中發出清晰的聲音。滴水的嗡響讓柳依依更加感到了內心的空洞,這幾個月來,柳依依覺得自己習慣了寂寞,可今天有點過不去似的。柳依依揣想著,在麓城,在北京上海,有多少男男女女被寂寞逼得走投無路,將身心投入了愛情遊戲。遊戲性的愛情不問昨天,也不問明天,只問今天,甚至今夜。這遊戲也需要有好感,有激情,這就有了那點合理性,這也就夠了。遊戲的人們把愛情、忠誠、責任、家庭、未來這樣的大問題,轉化為今夜、今年的歡娛的小問題,於是就自由了,解放了,一身輕了。
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無可壓抑的焦躁,像胸口要裂開似的。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要馬上逃離這單調的聲音。她下了樓,出了大門,來到大街上。麓城的夜非常繁華,比白天更能體現城市的本質。她固執地往前走,走,突然,停了下來,這是嵐園賓館。她想起了三年前,薛經理帶她到這裡來過。二樓的燈光一閃一閃地,那是舞廳。她問售票小姐多少錢一張票,小姐敲一敲玻璃,示意她自己看。她一看五十元,嚇了一跳。她準備離開時,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見她猶豫就說:「我幫你買了票吧。」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人已經把錢遞進去了。
進去了那男人很禮貌地邀她入池。柳依依感到他跳得特別好,絲絲入扣,自己都要飄起來似的。坐下來兩人開始說話,柳依依知道了他姓賈,是安陰一個什麼大廠的副廠長,到財大來進修的。賈先生說:「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跳舞?」又說:「我一個人在麓城。」柳依依不做聲,覺得這句話有點怪怪的。曲終人散時,賈先生告訴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我開車送你一下吧!」開著車賈先生說:「我一個人在麓城,你想跳舞了就呼我,閒著了也呼我。」賈先生把柳依依送到公司,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嗖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