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我始終不敢和張小禾痛快地談一談未來,她也不談。她長時間的沉默使我感到意外,一個女人她不會想不到這個問題。開始我懷疑她在內心並沒有作長久的打算,可是她的真誠她的熱情和她說話的口氣使我否定了這一點,並相信她對這種感情已經作了生命的投入。這使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漸漸的我意識到她正是為了減輕我的壓力才保持了沉默的,我深心感謝著她卻又倍感慚愧。
我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一個很充分的理由,張小禾就要進行期中考試了。我擔心一旦對前景進行的嚴肅的討論,那一支浪漫曲就會嘎然而止。我內心深處還抱有一種願望,希望她癡迷到這樣的程度,寧願放棄一切和我回國去。在感情上我已經完全接受了她,我願和她攜手同行直至那遙遠的生命終點。這種投入使我很痛苦,無論如何我不能以一種逢場作戲的態度對待這件事,我擔心著她會受到傷害。在事情剛開始發動的時候,我還希望她能夠輕鬆地看待這件事,在這天涯海角暫時地互相安慰排遣寂寞也算不得一種欺騙。而現在,這種想法已經自動地完全消失。
這天我休息,準備了晚餐等她從學校回來。吃完飯已經暮色四合,在夜色蒼茫中看不清對方的臉。我覺得這正是一個機會,在暮色的籠罩中更有勇氣把話說出來。她站起來要把廚房的燈開了,我說:「別開也好。考完了吧?」她說:「考完了,還算可以。本來可以考得更好一點。」我接下去說:「被我耽誤你的時間了。」又突兀地叫一聲:「張小禾──」她聽出我聲音的異樣,催促說:「有什麼話說出來就是,吞吞吐吐!我們到今天還有什麼話要吞吞吐吐!」我說:「我又不想說了,不好。」她越發性急起來,說:「我偏要你說。」我說:「你今天考試時間是多久呢?」她隔著桌子抓住我的手直搖說:「不是這句話,是剛才那句話。」我說「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了。不過現在說這些事,辜負這麼美的夜了。」
她在桌子那邊支著臉,說:「你說。」語氣中多一點嚴肅。我看不清她的眼神,這樣也好。我說:「張小禾你怎麼就跟了我呢?有那麼多老闆,博士,什麼人。我連一份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心裡很抱歉。你可能是一時衝動了。」沒料到她嘻嘻笑起來說:「我以為你要說什麼呢,手心都捏出汗了。」說著張了手伸過來要我摸。又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說:「你先別笑嘻嘻的,我跟你說認真的。」她跑去開了燈說:「說黑話不舒服。我知道你跟我說認真的,我豎了耳朵聽呢。」我說:「我想著我們的事有點奇怪,在多倫多大陸過來的女孩子畢竟少些,漂亮的更少,在這些女孩中你算是個人尖尖了。像你呢,如果你願意,天天都有人包圍著,你有主動權。我算個啥呢?這兩三年來我也看得很多了,在心裡我已經承認了現實的冷酷是正常現象。我以前最恨勢利的人,但我現在不隨便在心裡罵他們,你不是個啥為什麼要求別人把你看成個啥呢?我看著自己就是那個不算個啥的啥。現實它畢竟是現實。」
她很平靜地聽著,沒有表情,說:「你說了這麼多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在裡面?是國內那個人跟你來信了吧,你們是老感情。」我沒料到她會往那上面想,急忙說:「絕對沒有,要不要我拿我爸爸的名字賭個咒?那也不必了吧!」她說:「那你覺得我還配你不上?」我說:「正好相反,我只是覺得自己的福氣未免太大了點,真的有點受寵若驚,可又覺得不配承受。」她說:「周圍這麼些人,我看也看了,想也想了,比較也比較過了,猶豫也猶豫過了,你以為我是根木頭人吧。」我覺得氣氛太沉重了一點,開玩笑說:「知道你頭腦不是豆腐腦。」她一笑,馬上又收了笑說:「我的心也是挺高的呢,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能接受你。開始我發現自己心裡這樣動了一動,自己也吃了一驚,他連一份正式的工作也沒有呢。可我還是往這條路走了,走著好像腳不是長在自己身上。我首先要讓自己心裡舒舒坦坦的,再說別的。人誰也可以騙,就是不能騙自己的心,是不是?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沒有後悔,再走一步我也不會後悔,沒有那麼多道理講我就是要喜歡了你,誰叫我心裡它這樣了呢,我猶豫的時候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這樣說了好多好多遍,猶豫就沒有了。」
我心中戰慄著,手有點發抖地伸了過去,在桌子上抓了她的手,說:「告訴我你猶豫什麼?」她說:「那你自己知道。」我歎氣說:「我好慚愧,一個男人又不能給自己心裡喜歡的女人一種安全感,讓她和別人一樣生活,一樣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我在心裡恨自己,又沒有辦法!」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不自信?再說我又算個什麼人物呢?」我說:「畢竟你是女人,漂亮,我不是恭維你。」她說:「你也夠英俊的。」我說:「男人和女人不同,從來就不同,永遠不同。英俊對男人的意義遠不如漂亮對女人意義那麼重要。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無法改變。男人更需要的是成功,成功的壓力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成功在這個社會──主要就是錢。」她說:「你不要為錢而苦惱,我們也不一定要過最好的生活。」我說:「錢它不是生活就完了,還是這顆心的支點。我這麼大個人,心又有這麼高,還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好難受的,有錢的人不會這麼窩囊。對別人我總是遮遮掩掩,但今天晚上我要告訴你這些,讓你知道我多麼軟弱。如果我對你有一點虛情假意,我不會跟你說這些,我會裝作若無其事和你說些風花雪月,但那是一種欺騙。我越是對你有一份真心,就越要說出這些話。」
我平靜地低沉地說著,她也相當沉著地聽著,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比平時成熟了許多。她笑了用輕鬆的口氣說:「你稍微不嚴肅一點好不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呢。你要有自信,你不是個作家嗎?」我說:「再也別說這兩個字,報紙上封了我個頭銜你也信了,慚愧人呢!這是商業社會,有誰吃你這一套!」她說:「我也想過,前面的路還有那麼漫長那麼艱難,找了一個看著還有點順眼的有錢人嫁了,什麼都解決了,這對我也並不難。有段時間我還認真考慮了這個念頭呢。見了你我改變了主意。走那條路我付的代價太大了。也許我就有了車,有了房子,到邁阿密海灘上去度假,回國去呢,別人都羨慕你找了個好主,好大的面子!可是那樣我得在心裡騙自己一輩子!和自己鬥爭一輩子!你心裡那份苦,又有誰知道?幾十年呢,這心裡怎麼過得去?剛搬來的時候教會裡一個教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做生意的華人,在多倫多有四套房子呢。我心動了,我也是個食人間煙火的,去見了面,看了我又猶豫了,後退了。走了那條路我一輩子不會安心。那個教友現在還在追問我呢。」
我說:「要是他對你的味就好了。」她說:「這樣的機會呢,也不能說沒有,可你又知道他心裡是個什麼人呢?而且在機會出現之前我認識了你,這是我的幸運呢,還是不幸?我也不去想那麼多了,有了你我就夠了。」我說:「我太窮了,沒有房子連車也沒有。在這個社會,窮人總是沒有自信的。你別笑我庸俗,到今天我不敢說錢是個庸俗的東西,誰它媽說錢庸俗,我看著他自己庸俗!人活著就是要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就離不開這個東西,我不敢說自己小看錢。錢它不是是錢就完了,錢它也證明一個人的能力,給一個人活著所必需的自信。對有錢人我有一種敬畏的心理,他高興了呢,他今天就雇了我,不高興呢,明天就炒了我,我是棋盤上一顆子,在他手心捏著,捏圓捏扁要看他的高興了。」
她說:「剛來都是這樣,總有一天要熬出頭的。你會的,你一定會的,你還怕熬不出頭麼?你已經熬出一點頭了。」這時我又覺得她到底還是稚嫩,把我看成個什麼人物了。她還沒有充分意識到掙錢的艱難。我還不想現在就完全打破了她這一層幻覺,內心最起碼的驕傲阻止了我,而且,我還要給她留一點想像的餘地,不要將現實的冷酷一次就完全裸露出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場談話會有這樣的結果,她不但沒有猶豫反而更加堅定。我在輕鬆之中又感到了更大的壓力,自己怎麼才能對得起這一份感情!我說:「我怎麼才能給你帶來幸福,對得起你?我恨不得口袋裡就揣了一百萬,可惜沒有!」
她笑了說:「那你也有幾萬了,讓我們在這個基礎上去爭取,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什麼沒有呢?退一萬步說,總可以自己做個小生意吧。加拿大也不是個餓死人的地方。」我說:「人要是想得通就好了,失業一輩子呢,政府一個月幾百塊錢也養著你這條命,天天你吃飽了去睡覺散步談情說愛好了,管人家過得怎樣呢,管人家怎樣看你呢?又想不通!又想要人家看得起,又想要人家都有的東西!」她說:「為什麼不要,人活著呢!一點想法也沒有,跑過來幹什麼?孟浪你是男人,最艱苦的時候也過了,還沒這點勇氣!」我馬上說:「誰說我沒有!」她說:「那就好。我跟你說,我開始沒往這方面想,只是想有一個說話的朋友。誰知道我從感情上不知不覺就接受了你,一點心理障礙也沒有,很自然就接受了,等我自己察覺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這很不容易,這太難了,你不知道我是一個排斥性很強的人呢。我想了又想,我要珍惜,感情的事也不能太理智了。我寧願在別的方面冒一點險。」我激動著衝過去抱了她,不要命的吻,幾滴淚就滴在她臉上。她摟緊了我的脖子,突然很委屈地「嗚嗚」哭了起來,身子在我懷中一下一下地顫抖。
八十二
打擊比預料的要來得快些。在新老闆接手的那一天,我就作好了被炒魷魚的心理準備。我所希望的只是再拖幾個月,到那時候我就無所謂了,我就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了。以後幾個月拿著失業金,到北方到美國去玩一趟,心安理得回國去。但現在和張小禾的事情有了變化,我很希望能夠維持這份工作,讓我有時間認真想一想,也看看我們的關係發展。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我正在清洗爐頭,阿長說:「老闆叫你。」我說:「我沒戲了吧?」他說:「不知道什麼事。」說著匆匆去做別的事。我知道事情不妙,丟下手中的東西下樓到地庫去了。老闆是菲律賓移民過來的華人,能說結結巴巴的國語,他見了我說:「這裡有一封信,可能對你有點用。」我接了信說:「就憑這個去領失業金吧。」他說:「Yes,生意不好,你看見了,用不完這麼多人。」我說:「第一眼就看中了我?」我不用從他手中拿錢了我一點都不怕他。他不自然地笑一笑說:「慢慢都要換了,這麼高的人工我開不出。」好像是想給我一點安慰。我說:「什麼時候開始?」他說:「明天最後一天,下個星期送你一個星期的人工,你去找工作。」我應了想走,他解釋說:「我不想這樣,沒有辦法,要是有一點辦法……」我不理他,轉過身就走,晃著身子做出點大咧咧的樣子給他看。(以下略去460字)
在路上我想著這件事怎麼對張小禾交待,這對我來說非常困難。我心裡明白,自己不會再有機會找到這樣一份工作了。手中這封信已經摧毀了我自信心一個非常脆弱的支點。總是有一些落魄的人跑到店裡來問工,對報酬要求之低令人難以相信。只要老闆不在,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工作,哪裡會有位子空著!」盡快打發他走。如果被老闆接待了,大家就吐著舌子面面相覷。那時我還有點優越感呢。這封信又是最後的安慰,還有二十八個星期,我可以拿到原來薪金的百分之六十的失業金。我現在的存款,也快有四萬塊錢了,靠這些錢活幾年沒有問題。可是我總不能以「有房子住有飯吃」向張小禾交待。
這話說不出口,人活著是要活條命,但也要活個自信和尊嚴。我也不能去設想愛情純粹得像清水一樣,與錢毫無關係,畢竟我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上。沒有錢至少證明著我的無能,無能的人就不配享受那份感情,我只能這樣去想。我不能設想意外之外又有意外,那愛由於一點莫名其妙的理由的而格外熱烈、堅定。再說,這點錢我又是怎樣攥起來的!幾乎就是每一塊錢都當一筆財產去算計了。我一輩子還得靠它呢,不然這幾年的苦不是白苦了嗎?可不能輕易脫了手,那數字往下掉也不行。上次阿長問我去年存了多少錢,我說:「一萬塊吧!」他嚇一跳說:「怎麼可能?我連五千塊也沒有。」我說:「你又要玩牌又要養車又要喝啤酒,還要去會會街上那些女人,怎麼能存下錢?」他說:「也是,也是。」又說人小時候不懂事,老了是一段朽木,中間這一段最重要,太苛刻了自己也不好。我說:「Yes,也是。」其實去年我存的錢差不多是兩萬塊,幾乎就沒怎麼用錢了,我不敢說,怕他們心裡不舒服捏我的毛病。當時我忽然覺得一萬塊錢哪怕在加拿大也算個不小的數目,暗暗有點得意。想到這兩三年的艱辛,這些錢我不願去動它。
坐在地鐵站我這樣想著,看著列車一趟一趟轟隆隆開過去,我不願上車。我想來想去也沒有想清楚怎麼去面對張小禾。在這個社會中,沒有經濟自信的人能有愛情的自信嗎?我能夠憑那幾篇文章把她那點小崇拜維持到永遠嗎?她看著那些不如自己的女人比自己生活得更好能夠平靜如水而不怦然心動嗎?不可能,絕不可能。又一趟列車開過來,我上車的時候忽然記起一年前在這個車站眼睛忽然看不見了的那回事,那個雙手向前摸去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閃,在心裡對自己同情地歎一口氣。車開動那一瞬間,我又那麼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和張小禾之間,其實還隔著千山萬水,這些山山水水光憑脈脈溫情是跨不過去的。我閉了眼聽著列車在遂道中行進發出的節奏分明的震響,知道自己是在時間中穿越,它正迅速離我而去。想著夢一樣飄過去的這些日子,那種種溫柔使我感到慚愧,我不配享有真的不配。慚愧之中又有一點慶幸,自己還沒有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至少在良心上我可以給自己一點欺騙性的安慰,不然我也和那個博士沒有兩樣了。
沉思著我猛地一醒,發現列車早已過了站,已經到了湖邊的攸裡站了。我下了車,到對面去等往上去的車。我又坐在那裡看列車一趟趟開過去,心裡明白自己是想推遲那種難堪的交待。站上幾乎沒有人,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想他也不至於就是個強盜,坐著不動望了他。他終於遲疑著走了過來,向我問聲好,又急促地對我說什麼。(此處略去100字)他急了指指自己又指指我說:「Fuchyou!」原來是個同性戀者。我指了自己說:「Fuchme?」他點頭說:「Yes。」我說:「You?」他又點頭說:「Yes。」我突然昂了臉大笑起來:「No,No,No!」笑聲空蕩蕩的漾開。他驚慌地望著我後退幾步,轉身飛快地走了。
最後一趟列車開來,我上了車。下了車慢吞吞地走在街上,終於到了那條街,遠遠看見張小禾房裡沒有燈。我鬆了一口氣,又似乎有點遺憾。輕手輕腳上了樓,開了門燈也不開,把衣服脫了甩在地毯上,用毯子蒙了頭,躲在黑暗中竭力地去想,心中亂糟糟揉成一團麻,竟不明白自己想想個明白的到底是什麼了。
朦朧中我被一種很清晰的碰撞聲驚醒,看表已經九點多鐘,天大亮了。我知道響聲是張小禾從廚房裡發出來的,想著她在做飯中午帶到學校去吃。我憋著尿躺在床上不動。那響聲總是不停,我聽出了一點意味,那裡她在召喚我,看我醒來了沒有。我想像著她是拿了兩隻碗在廚房門口碰撞,不然聲音不會這樣清晰。我還沒想清楚怎麼面對她,便不理那種召喚,爬起來赤了腳走到門邊,耳朵貼了門聽外面的動靜。一會她的腳步在樓道裡響起來,用力踏著樓板提醒著什麼,在門邊停下了。我扶了門不敢動,屏住呼吸。忽然耳邊響起「叮叮叮」三聲調羹敲碗的聲音,我驚得腿軟,順勢蹲了下來,怕她聽見我的呼吸聲。聽見她輕聲自言自語:「這條懶蟲。回來沒有?」一會聽見她的腳步聲下樓去了。我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著沒人就走了出來。一隻手又準備著,萬一她從哪裡冒出來就去揉眼睛然後打起哈欠。她確實去了。我去水房解了手,走到廚房一看,桌子上有一張條子:
孟浪:
昨晚等你到一點鐘只好睡了。今天上午有課,中午不回。今晚請盡早回來。牛奶已煮好。
沒有署名。我看電爐上的牛奶還有冒熱氣,兩片麵包插在烤麵包器中,還有兩片放在旁邊一個碟子裡,碟子裡還放了一隻洗好的蘋果,上面還凝著水珠。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卻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呆了似的站在那裡。我不能失去她,為了她我要作出一些犧牲,哪怕讓自己那驕傲的心再受更多的委屈。我坐到窗邊去,在心中設想著種種方案。我要對她更溫柔,更關切,甚至把那一步也邁了出去,使兩人關係更加緊密,她更離不開我。然後,等年底她畢業了,帶了她回國去。這樣想著我看到了一線曙光,有點快樂起來。可是,萬一她怎麼也不願回國去呢?她費了那麼大的氣力才出來的!如果這樣,走出那一步不是傷害她更深嗎?我猶豫起來,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也許我幸運,在報社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用這幾萬塊錢開一家小雜貨店,買點牛奶、點心、煙之類,兩人就這樣度日,或者,帶了她到遙遠的北方去開一家中國餐館,十年以後再出來。這樣想著我驚出一身汗:自己能做好這些事嗎?為了她我必須改變自己的一生,我有這個決心嗎?
反反覆覆想了一天,沒有結果。我神經質地對自己冷笑,又吼幾聲,手舞足蹈拍著手大笑。一忽兒希望她馬上回來,一忽兒又怕她這就回來了。焦躁推動著我出了門到處亂走,又推動我一次次走回來。不知道飢餓,也不知道疲倦。終於,在下午又一次走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回來了。她驚異地問:「今天沒去上班?」我一怔,想說:「我失業了!」可說出來卻是:「跟別人換一天。」她又問我怎麼不吃早飯。我這才記起她早上準備的東西還沒動吃呢,後悔自己疏漏了,沒有拿開。又記起今天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呢。她不高興說:「就怕你不吃早飯,你還是不吃。」我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說:「不太舒服。」她吃驚地搶上來探著我的額頭說:「發燒了嗎?」我抓了她的手腕在額頭上左邊右邊碰著,說:「沒有發燒,沒有發燒。」她又按一按我的肚子說:「這裡?」我不知哪裡來了一股狠勁,衝口而出說:「我失業了,老闆把我炒了!」說完這句話我感到一種痛苦的輕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要死要活要怎麼樣都不管它了。
誰知她嘻嘻地笑著說:「也好,也好。」她的神情大出我的意料,我說:「哪裡再去找這麼一份工作,白人失業的都密密麻麻一片呢。」她說:「你早該離開餐館了,你自己下不了決心,老闆幫你下了決心,你將來肯定還要感謝這個老闆。」她竟沒想到錢的問題似的。我說:「一個星期幾百塊錢,活生生的沒有了,心裡什麼味道,被人剜了一塊去似的。」她說:「不是還有失業金嗎?」我說:「幾個月就沒有了。」她說:「看你這麼急我都想笑,怕什麼,賺那點錢發不了財買不了房。你怎麼只看著鼻尖尖上那一點錢!」我又不能對她說這點錢對我多麼重要,我還打算湊個整數回國去呢,只好說:「發不了大財的人這幾個錢也要守著。」
她說:「在家裡安心拿了這幾個月失業金,當幾個月專業作家,寫一批東西出來,還怕沒好工作?多倫多華人三十萬,還沒有幾個寫文章的人的生存空間?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也就是加拿大了。」我說:「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找工作的難,我可是碰壁嚇虛了膽的,孫子也裝夠了,要不要我給你表演一下裝孫子,都能上台了。」她笑了說:「別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誰也是這樣過來的。」我說:「都委屈了快三年了,一輩子又有幾個三年?」她說:「再委屈五年也得委屈著。出這一趟國,容易嗎?得了移民的機會,容易嗎?一個人總不能把天下好事佔盡了,也要付點代價。去天堂還得抬腳走一段路呢。」我說:「要是五年還伸不直這腰呢?」說著手在腰間拍一拍。她望了說,像是在我臉上研究什麼,說:「怎麼會呢,你?」她的樂觀給了我一點鼓舞,我覺得自己也許不是那樣沒有希望,放寬了點心說:「試一試吧!」她馬上說:「不是試一試,而是一定幹成!」聽了這話我有點生疏,怎麼又是個林思文嗎?口裡說:「試一試吧!」
八十三
一年多來,每個星期都拿著那張工資單,已經習慣了。拿著工資單就想到銀行裡的錢往上竄一竄,心裡覺得踏實。忽然這單就沒有了,明白銀行裡的錢數伏在那裡不動,心中虛著缺了一塊,空蕩蕩的,好像一定要吸攝一點什麼進去填滿才舒服。這種感覺整天纏著我,哪怕跟張小禾在一起也不能擺脫。我不敢把這種空虛的感覺告訴她,怕她看小了我。想做一副滿在乎的神態,卻怎麼也做不出。笑著的時候覺得自己在表演,自己也覺得臉上的肌肉擺得不是地方,又趕緊把放出去的笑收回來。對張小禾我本來就沒有十足的信心,現在更是惴惴的。這使我在她面前多了一點拘謹,省悟了愛情原來也不是那麼自由的。我考慮再三,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在這個社會好好地生存,一點優勢也沒有。我想找機會和她談一談,徹底粉碎她對我的任何一點幻想,看她怎麼辦。我在心裡猶豫著不想就這麼做了,怕失去了她。
我去失業登記所領了表填了,把那封信和表一起交了。和我談話的政府官員是個黃種的姑娘,看去像是日裔。本來我去登記心裡就愧得慌,自己憑什麼就來要這幾千塊錢,像欠了誰什麼似的,見到是個姑娘和我談話就更加羞愧,嘴哆哆嗦嗦話也說不明白。那姑娘態度倒挺好,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又把填的表看了一遍,要我改了幾個地方,告訴我支票一個月之內會寄到我的住處。整天在家裡呆著,我心懸懸的難受,那一點空虛在心中形成了明顯的黑洞,裡面釋放出一種物質般的飢渴,需要數字去填補。這時我對有錢人的苦惱有了一點新的理解,億萬富翁的痛苦也並不比平民百姓輕一些,他永遠有這種飢渴。我在心裡安慰自己說:「既然痛苦是無法逃脫的,又何必向上去爭取呢,爭取到了就能擺脫痛苦了嗎?沒有了想有,有了又想更多,到頭來還是不滿足,還是痛苦,還是一回事,人生還是在苦惱中掙扎。」又覺得這種想法荒謬透頂卻又無懈可擊。
白天張小禾不在家,我瘋子似的在外面遊蕩,看各式小車來來往往地穿梭,看各色人忙忙碌碌地行走,看宇宙萬物蓬蓬勃勃生長。我在心裡悄悄對自己說:「一個失業的東西,憑一雙空手還去幻想什麼愛情,不是太可笑了嗎?」我在心裡「呸呸」地對自己的臉吐著唾沫,罵自己是癩蛤蟆。又想像自己明天在她去了學校之後,留下封信告訴她,為了她的幸福我不得不作了痛苦的選擇。然後,提著那只棕色的箱子悄然離開。
下了樓對著樓上那間房子望了沉重的最後一眼,目光中那一絲絕望覆蓋了所有的記憶,心中滿意自己的這種犧牲,有了一種崇高的感覺,漸漸遠去再也不回頭。黃昏的時候張小禾背著書包哼著歌回來,輕輕叫著「孟浪,孟浪」,怕樓下的二房東聽見。開了房門注意到地毯上躺著一封沒貼郵票的信,在拆開封口的那一瞬間,像有神的諭示,她有了確切的把握這信是我寫的,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她一把撕開信封,裡面的信被撕成兩半,手哆嗦著,把信拼在一起去讀。信怎麼也拼不攏,心狂跳著把信攤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讀了,撕裂地吼出一聲,似乎要把帶血的心從口中噴出來,信飄落在地上。她一下站不穩,腿一軟,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東跑上樓來,驚駭地望著她,問她「怎麼回事?」問了幾聲她才明白過來是在問自己,掙扎著扶了牆壁站起來,站了好幾次都沒站穩,二房東扶了一把她才站穩了。她低微地喘著說:「沒什麼,突然就有點頭暈,謝謝你。我想自己安靜一會。」
這樣想著我心裡笑了,又想,怎麼笑了呢,應該是哭才對。每天遊蕩著想像力越是豐厚,各種設想自動地跳到腦海中來,卻想不出一條切實能走的路。在上午我想著她能早點回來,下午她快回了心裡又莫名其妙地緊張,和她見面對我竟成了一種心理上的考驗。我心裡恨著自己沒有用,有什麼事都掛到臉上來。如果不是張小禾的樂觀,在一起時,那一種溫情的氣氛一定都會被我敗壞掉了。她反而安慰我說:「孟浪,你怎麼啦?工作掉了也不是件壞事。」她催促我趁著拿失業金訂一個半年的計劃,提高英語,再寫一點東西。我不能拒絕含糊地應了,安下心來想學點什麼的時候,心中毛得不行,像蓬蓬勃勃長滿了荒草,看不下成行的句子,又明白了幾十年的路半年是走不完的。
張小禾對我熱情依舊。她說:「一天看不見你就心裡發慌。我對自己說,這是不對的,對男人不能這樣,可沒有辦法還是這樣了。這些話我不好意思說,忍不住又說了!」她說著撲到我懷中,口裡呢喃著似乎在說些夢話,又似乎是想哭。摟著她我心中慚愧,恨不得就到哪裡去搶一份很好的工作,或者奇怪地發一筆大財,使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份男人的自信,至少也消滅了那種羞愧惶恐。我在心中渴望著那種女孩子小鳥依人般依賴自己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是如此重要,有了它我才敢把感情的閘門打開讓洶湧的激流奔騰。但現在我卻只能在心中悄悄歎息。我知道懷中這可人兒是真心愛上我了,她已經陷得很深。這使我感到幸運又感到惶惑。我那麼渴望使她幸福,卻又沒有這種力量。有幾次半夜醒來想到這些,身上驚出了一身的汗。我焦躁地把毯子踢開,蓋上,又踢開,又蓋上,心裡嗚咽著連連歎氣,聲音在黑暗中漾開去留下一片沉寂。
我又長歎一聲,去填補那黑暗中的空虛。我心中明白,只要有勇氣,現在──哪怕是在半夜呢,我也可以敲開她的房門,和她在瘋狂中化為一體。也許她心裡正奇怪著我為什麼到今天還不拿了她呢。我的克制在開始也許還是一種君子風度,現在那意義卻越來越暖昧了。一個女人,哪怕她多麼正經吧,只要她在心中接受了一個男人,她就不怕他那點壞,她在心中已經含糊地允諾了那種壞,並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著那點叫她又想又怕的壞。如果那種被允諾了的壞竟遲遲不來,她反會悵然若失,像黑暗中在樓梯上踏了個空。
我簡直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那點壞使出來了,那點壞於是也不是壞了。難道還要她來給我一點啟發?可是以後呢,也許就重複了那個古老的故事,男人怎麼騙了女人,女人怎麼上當了,沒有結果。女人一個個都睜了眼往那陷阱中跳了,張小禾不過是無數平凡故事中的一個平凡角色,沒有結果。到時候不是騙也便就是騙了。可是,古老中國的故事在今日的加拿大不應該有另外一種解釋嗎?事情本來就應該那樣的。事情還是不應該那樣。別的女人離我非常遙遠,我無法顧及,張小禾我卻是不能不顧及,她已經說過了自己是不能開玩笑的。可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不是開玩笑嗎?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已經如此了再走一步又會有什麼不同嗎?我忽然覺得那個博士生也並不是那麼陰毒,他不過是順著自己的內心要求一步步走下來了。我所不同的只是在最後的關頭失去了勇氣。這不是我有多麼道德,而是缺少了一點自信。
這個星期五下午,她早早地從學校回來,我聽見門一響,就跑到樓梯口接她。她一邊上樓一邊問我:「今天是週末,你有什麼節目安排?」我說:「租個錄像帶來看。」她說:「看膩了,老一套。」進了房子,我說:「唐人街來了《渴望》的帶子,在國內紅透了,不知道真的是好不?」她說:「今天想出去玩一下。」我說:「到哪裡去呢,要是有車,到城外去兜風,晚飯也不用做了,那才有意思呢,這麼好的天氣。小禾,你真的找錯人了。」她捂了我的嘴說:「別這樣說,我第一看的是人,不是錢,跟你在一起我心裡它願意。」我趁勢在她手心舔一舔,她說:「好癢。」把手拿開了。
我說:「你看的是人,你不食人間煙火。」她說:「別的以後總會有,人心裡過不去那一輩子也過不去。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說:「對,對,人是真的,錢是假的。」她笑了說:「也不假的,是第二。說真的,買一部二手車會窮死了你吧,要不我出一半的錢。」又說:「不買也好,說不定錢留著能做點事,現在還不是享受的時候。」我自嘲說:「幾萬塊錢呢,一筆巨款呢,能幹一番大事業呢。」她說:「那總比沒有強多了。」又說:「要是開了車到城外去,兩個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四周又沒一個人,那才好玩呢。我不喜歡周圍有別人。」
我說:「看星星,好浪漫!我躺著不看星星,只看你。四周沒有人最好,我正想做點見不得人的事。」又用英語遮掩著說:「Youwilllosesomething。」她嗔笑著打我一下,說:「流氓!」又說:「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壞。」聽了這個「壞」字我心跳起來,這是不是一種暗示呢?我試探說:「你說壞我就壞了,一個人要那麼好幹什麼?」她說:「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壞,你怕。」我說:「要我壞我還怕,我早就想壞了你了。你以為我是誰,你又不是老虎,我反而還會怕你!」她詭笑一下,手指一劃說:「你不是怕我,你只是怕。」我哈哈地笑了,誇張著掩飾著什麼,說:「不怕你那是怕我自己。」她說:「就是。」我嚇一跳,她怎麼就鑽到我心裡去了?我跳起來抓了她的胳膊用身子把她挺到牆上,一下一下地撞著,說:「你說我怕,我這就吃了你!」她隨著那碰撞發出一聲一聲「哦、哦」的低沉呻吟。我怕弄痛了她,喘著氣鬆了手。她拉了我的手說:「做飯去了。」走到樓道裡我想把她一把抱了甩到床上,看她會怎麼辦,猶豫的一瞬間,她已經進了廚房。
我們下麵條吃。吃了幾口她忽然說:「怎麼我的都多過你的,再給點你。」我說:「我都吃得差不多了,吃一半了。」她夾起一大束說:「這歸你。」我說:「分配點給我可以,我自己夾。」把碗移過去夾了一小束。她突然夾起一大束放到我碗裡,我馬上又夾回她碗裡。兩人一送一遞十幾個來回,她碗中的面反而更多了。她跺腳說:「不吃,不吃!」把我的碗搶過去,」那碗歸你。」我說:「你吃那麼點就行?以為自己是林黛玉吧。」她說:「我都被你喂胖了,再胖就嚇死人了。」
吃完飯她問:「今晚到底怎麼辦?」我說:「看電視吧,我抱著你。」人沒有錢就沒有志氣,不然我帶她到什麼地方瀟灑走一回。她說:「這麼好的天氣,我要出去。」我說:「好,我們出去。」說著去牽她的手。她側了臉望著我問:「到哪裡去?」我說:「你說上刀上就上刀山,你說下火海就下火海,反正我錢是帶夠了。」她說:「看電影去好吧,《與狼共舞》外面都看瘋了。」我說:「謝謝你想了一個省錢的消遣,只是我怎麼聽得懂,又不是中文版的。」她說:「我給你當翻譯。」我說:「那什麼時候去?」她說:「九點鐘的電影,我們先到處走走。」我說:「天亮著呢,萬一哪個大嘴巴看見你和我走在一起,明天就傳遍了。別人心裡會說你的,張小禾怎麼找了這個人!」她說:「管它呢,他是大嘴巴,我是聾子,那他的嘴巴也白長了那麼大。」我樂得搖她的手說:「你嘴巴變油了。」她說:「誰是師傅嘛!」又說:「你哪點又不好,別人要那麼去說?你在多倫多也算個人物,那天不是還有人崇拜你嗎?」我說:「可不能這樣說,這裡是加拿大,有錢才是人物。寫那幾篇破破爛爛的東西,別人心裡都要笑的。」她說:「那我也笑,別人的笑是什麼笑我不管,我的笑就是笑,就是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