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日出東方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長時間的思考。我為父親感到委屈,那麼好的一個人,又那麼有才華,卻那麼淒涼地過了一生。做個好人,鼻子下面那張嘴吐一口氣就說出來了,可做起來容易嗎?還有,父親他值得嗎?那個朱道夫回過頭來還咬了他一口呢。
不過我到底還是沒有把這些問題放在心中反覆糾纏。在那些歲月裡我心中充滿了放眼天下的激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滿足於那種把日子當作日子,把自己當作終極的生活,也不能設想把視野局限於以自我為中心以私利為半徑的那個小小圓圈之中。那種庸人哲學輕如鴻毛,我覺得實在很可笑,也實在是不屑一顧。別人願意用世俗的方式體驗世界,那是他的可憐選擇,我決不會走上那條路的。似乎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從靈魂深處生長出來的聲音提醒著我,我注定是要為天下,而不只是為了自己活著的,這是我的宿命,我別無選擇。我在內心把那些將物質的享受和佔有當作人生最高目標的人稱為「豬人」,在精神上與他們劃出了明確的界線,並因此感到了心靈上的優越。人應該追求意義,意義比生活更重要,不然怎麼還叫做人呢?那時候農村改革剛剛興起,暑假裡我和胡一兵劉躍進一起,每人背上一個挎包,到丘山全縣的各個鄉去搞調查,找各種各樣的人瞭解情況,把農民們說的話都用小本子記下來。晚上,就睡在草叢裡,蚊子多得要命,就輪著搖扇子,一邊把白天瞭解的情況作出種種分析,得出宏偉的結論。睡在青草中仰望無邊的星空,真有臨環宇而小天下的豪邁氣概。為了一個問題我們可以爭上大半夜,似乎結論有關民族前途人類命運。漂流了二十多天,我們到了劉躍進家,關上門忙了幾天,寫出了一份調查報告,三萬多字,寄到國務院去了。雖然就沒了下文,但幾個人還是覺得辦了一件大事。
在大學四年級的那一年,八一年,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活動室的黑白電視正在放足球比賽,人聲鼎沸。我平時很少看球,這天被那種情緒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後面看。那是中國與沙特隊的比賽,中國隊在二比O落後的情況下,竟以三比二反敗為勝。比賽一結束,大家都激動得要發瘋。宿舍外有人在吶喊,大家一窩蜂就湧下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講,又有人把掃帚點燃了舉起來當作火把。這時,樓上吹起了小號,無數的人跟著小號唱了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火光照著人們的臉,人人的臉上都閃著淚花,接著同學們手挽著手,八個人一排,自發地組成了遊行隊伍。走在隊伍中我心中充滿了神聖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還有譚嗣同,那一瞬間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們。挽著我左手的一個女同學痛哭失聲,我藉著火把的微光望過去,原來就是班上的許小曼。前面有人喊起了「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口號,這口號馬上就變成了那一夜的主題,響徹校園上空。那一天是三月二十日,北京幾乎所有的大學都舉行了校園遊行。「三·二0之夜」使我好幾天都處於亢奮的狀態,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聖潔的洗禮,也極大地激發了我的責任意識。我堅定了信念,它像日出東方一樣無可懷疑,無可移易。
那次遊行後我在操場邊碰到許小曼,我點點頭與她擦身而過。走過去她在後面叫:「池大為。」我乖乖地站住了,轉過身去。她站著不動,也不做聲,笑著。我怔了一會說:「有什麼事嗎,許小曼?」她說:「誰規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我站在那裡很不自在說:「那,那……」話沒說完,她頭那麼輕輕一點,似乎是叫我過去。我怕自己領會錯了,仍站著。她手抬起來,食指輕輕勾了一下,我像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過去。她說:「前天藥理分析我缺課了,要抄你的筆記,拿來。」我從書包裡把筆記本拿出來。她接過去,也不說什麼,仍望著我,笑著。我心中發慌說:「還要什麼,許小曼?」她仍然望了我,說:「不要什麼。」我躲著她的眼光,盯著她的腳。她輕輕一笑說:「池大為。」我猛地抬頭說:「什麼事,許小曼?」她抿嘴一笑說:「沒什麼事。」我站著不動,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她哧地一笑,手很優雅地一揚說:「沒什麼事,你去吧。」過幾天上課時,她當著同學的面把筆記本還給我,旁邊的男同學都感到驚奇,直對我擠眼睛。我看看筆記本的封皮已經包好,裡面破損的地方也都用透明膠帶粘上了。我心中大為感動,卻不敢往深處想。許小曼是我這樣的人消受得了的嗎?她的漂亮在我們系裡甚至全校都是出了名的,寢室裡的男同學經常站在樓上窗口,看她打了飯從下面回宿舍去。有次我就親眼看見她在食堂裡喝粥,外系一個男同學坐到她身邊想搭話,她把勺往碗裡一扔,「噹」地一響,端著就走。何況她是北京人,父親又是軍級幹部。傳說班上有八個同學想追求她,被稱為「八老」。這樣的女孩我從來視若天人敬而遠之,想都沒想過自己能與她有什麼特殊的交往。上大學三年多來,我很少跟女同學說話,更不用說跟許小曼了。我並沒有小看自己,內心甚至還很驕傲,我盡量把這點驕傲從學習上特別是考試中表現出來。同時我又很現實地看自己,我憑每月二十一塊錢的助學金生活,衣服也沒有一件瀟灑的,書包還是帆布的軍用書包。校園裡還有幾個人用這種老式書包?以前寢室裡幾個同學在爭論許小曼的挎包是仿皮還是真皮的,面紅耳赤幾乎要吵架,最後的考察的結論是真皮的,還是澳大利亞進口的小牛皮。就憑這點差別,我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跟許小曼有什麼特殊的來往。不是自己的東西,想它幹嘛?我心如止水,也就不必像「八老」等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因此我感動過後,只覺得許小曼是個好女孩,別的也沒去想了。
有天晚上我去三教自習,剛坐下許小曼就進來了,湊到我跟前說:「池大為你也在這裡啊。」她坐在我後面幾排。看著書我總覺得腦勺麻酥酥的,幾次想扭頭看看,都忍住了。書看得越來越含糊,心神都轉到了後面那個人身上。一會許小曼過來問我一個問題,不幸我說得語無倫次含糊不清。她去了我十分遺憾,幾年才等到這麼一個表現的機會,反而丟臉了。她會不會在心中小看了我?我真希望她再給我一次機會。就好像有心靈感應似的,正想著她又過來了,這一次我講得有條有理。她頭髮中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芬香,我忍不住裝著要講得更詳細些,把頭靠近了用力地吸了幾下。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情不定,那種淡淡的芬香總是在我身邊繚繞。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間教室去,模糊地希望再見到許小曼。到了九點多鐘她還沒來,我心神不定,又說服自己說:「幾年才碰到一次,還有第二次嗎?」漸漸的我反而安心了,想入非非,那可能嗎?正想著她進來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眨一眨眼,可不是她。她笑一笑,我點點頭,又低下去裝作用心看書。她在我的左前方坐下,掏出筆來寫什麼。我的頭不聽使喚似的,老忍不住微微偏了斜著眼去瞟她的側影,鼻子,耳朵,頭髮,無一處不是恰到好處。看見她頭一動,我馬上就把頭轉向書本。這樣好幾次,我看著看著忘了情,她突然一轉頭,我似乎不記得應該掩飾,仍是那麼微張著嘴呆呆望著。她眼晴詢問似地一眨,我才記起自己失態了,把眼睛轉到書上,書上寫了什麼,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再往後我就不敢去那間教室了,許小曼是誰,池大為又是誰,那可能嗎?能那麼近距離地看一看就已經很奢侈了,還真能一廂情願?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這方面作超水平的發揮,那不可能,也不符合我的性格。
這天在圖書館與許小曼迎面相逢,她把我叫住說:「池大為,你最近怎麼老躲著我?」這話沒頭沒腦大有意味,可我還是不敢充分展開自己的想像,給予準確的解釋。我跟她說話,眼睛不住地往兩邊瞟,怕同學看見了把我列為「老九」。她說:「池大為你的眼睛怎麼老是鬼鬼祟祟的?」我只好把「八老」之說講了。她說:「有這樣的事?那現在放你走,明天晚上,老地方。」不等回答就去了。
到時候我到三教去,在那間教室等了很久,許小曼也沒來。我心癢難熬,跑到樓下去,又跑上來,上竄下跳十幾個來回,一直到打熄燈鈴了,才最後洩了氣。我太自作多情,人家順口說幾句話,我就當了真。心中又怨著她,你沒意思我也不敢有什麼妄想,偏要惹我,害我成了方寸,這一亂不知何時才能平息。第二天上課不見許小曼的身影,我想問女同學,又不敢問。晚飯前在寢室聽見汪貴發和伍巍在議論,許小曼因急傷風引起胃痙攣,在校醫院住院,他們已經去看過了。我心中直跳,裝著若無其事,出了門馬上往醫院跑,在一樓病房門口看見有幾個男同學圍在病床前,就退了出來。我在窗外來來回回地走,總想找到一個機會,單獨地看一看她。可不斷有人來往,一呆就是半個多小時一個小時。天黑之後又來了一個男的,高高大大,在她的床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恨得我心中癢癢的。本來還想就這麼進去看看,看同學嘛,到後來越發失去了勇氣,人家有人看有人守,我是誰?回到寢室想找另一個同學一起去,可沒有勇氣開口,好像一開口別人就會知道我想什麼。又回到醫院,那人還沒走。一直到醫院關門,看那男的出來,在他後面跟了一段,徹底洩了氣。
第二天上午我沒去上課,一打鈴就直奔校醫院,老天保佑,她床前沒人。許小曼很興奮說:「大為你怎麼早不來看我?」我說:「反正你有人看。」她說:「我一直在等你。」我說:「昨晚上我來了,這裡一直有人,有人守到關門,就沒進來。」她笑了說:「傻哥哥呢,那是別人,不管他。人家要來,我總不能叫他走,那是別人。」我們說著話,她眼晴裡的那點東西似乎是很明確,又不明確,我不敢確定。說著話她一隻手從毯子下緩緩伸過來,似乎不經意地,觸到了我擱在床邊的那隻手,停下。我沒有動,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在我的手腕上來回摸撫,最後把我的右手握住,攥緊,漸漸攥熱了,說:「你好。」眼睛也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像是一種能量在瞬間被點燃了。我感動得直想哭,說:「是真的嗎?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她說:「誰說不是真的,不可能?」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手心傳過來的一種濕熱,一種渴念。我全部的感覺都集中到那隻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著節奏均勻的微顫,像有一顆小小的心臟在那裡跳動。
正是這幸福的時刻,她媽媽來了,要接她回去。我叫了一聲「姨」,她點點頭,不說什麼。看著她媽在收拾東西,我呆在那裡,手腳都成為了多餘的東西。她媽扶起她時候,我想上去幫一把,手往前一伸又縮了回來。許小曼說:「池大為你拿東西。」我心裡一熱,把網兜提在手中。這時進來了一個軍人,她媽說:「小李把東西提到車裡去。」我就乖乖地把網兜遞了過去。小李把車發動起來,我呆站在那裡。許小曼說:「大為我很快就會好的。」我剛把手揚上去,車就開了。回到寢室,我把右手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又聞了聞,猶豫著,在臉頰上摸了,臉上一陣發燒,羞怯地偷笑了一聲,又猶豫著,把衣服揭開,把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