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無中生有
莫端芹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叫屈文琴,剛從省醫科大學畢業,在市立二醫院工作。說起我們認識的過程是很公式化的,星期天傍晚我在銀星電影院門口等著,不一會小莫就帶她來了,塞給我兩張票說:「小屈就交給你了,可別叫她委屈了。」就走了。女孩子個子挺高,齊耳的短髮,模樣還沒看清呢,就進了放映廳。廳裡面黑黑的,加映片已經開始了。我怕屈文琴摔著了,又不敢牽她的手,就捏著她的袖管在裡面摸索。找到位子坐下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哧哧地笑著說:「她沒告訴你?」我說:「明知故問也有意思在裡面,牽一個話頭出來吧。」我藉著銀幕上的光去看她的側影,她頭一動我就趕緊盯著銀幕。散了電影出來,我想看清她的模樣,可在燈光下看不真切。我騎單車送她回去,想要她在後面坐穩了再把車踩起來。她說:「你騎著走,我自己上來。」果然一躍就上來了。我心裡有點疑惑說:「沒想到你倒有一手飛車的絕技。」誰知她說:「讀書的時候經常搭男同學的車。」她倒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似的,回答又這樣大方爽快,倒使我為自己的狹隘而慚愧。她在後面剝了桔子塞到我嘴裡,問我:「甜嗎?」我說:「那你的意思我還可以說不甜?」快到二醫院她跳下來說:「我自己走回宿舍去。」就一直往前走。我連忙叫住她說:「喂喂。」她回過頭來,望著我不說話。我鼓起勇氣說:「怎麼樣?」她說:「你說呢?」我說:「你心裡有什麼想法?」她哧哧笑了說:「我的想法要看你的想法是個什麼想法。」我說:「我的想法──」我真不知怎麼開口,一急倒急出個辦法來了。我說:「星期三晚上七點我在和平公園南大門等著,你來,我去,你不來,我也去。」騎上車就跑了。第二天小莫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真沒看清。」她說:「那人家白長了那個模樣了。」第二次見面仔細看屈文琴,果然是不錯。我心裡忍不住拿她跟許小曼比,覺得她最大的好處吧,就是沒了那種顯赫的家庭背景。她母親是個中學教師,父親是東坪地區的副專員,在她讀大三的時候車禍死了,這改變了她的一切。她沒有那種傲視一切的氣質,也就沒有天下什麼好事都得攬著的企盼,這減輕了我的心理壓力。一個女孩什麼事情都向天下第一看齊,誰吃得消?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最初的感覺是不對的。
屈文琴第一次到我宿舍裡去,走在樓道裡說:「太黑了。」我牽了她的手,一邊說:「黑了這一年多我都黑習慣了,我第一次來把別人的鍋都碰翻了。」她說:「那你還要這樣黑著黑多久?」我說:「小姐,照顧我才一個人一間呢,一般大學生分來,起碼是兩人一間,三人一間的都有。」進了房她說:「房間倒還有這麼大一間。」又說:「想不到你們廳裡的房子也這麼緊。」我說:「緊的緊,松的松,要看你是誰。」她說:「你是研究生呢。」我說:「廳裡吧,哪裡吧,只要不帶長,放屁都不響,要是我爸爸是省長,把我往上面提那麼一提。」我說著把五指撮攏做了一個提的動作,「讓我也掛個長字在後面,我就出息了,就不必摸黑進屋了。」說著話她問我廁所在哪裡,我開了門指了樓道盡頭給她看,並告訴她廁所又是水房,洗碗接水都在那裡。好一會她才回來,嘖嘖有聲說:「你們那公用廁所,踩得下腳?地上一汪水,用磚頭墊著才走得進去。裡面的氣味能薰死猴子,我讀書的時候都還沒見過這麼壯觀的場面。我逃出來到辦公樓那邊去把問題解決了。」我笑了說:「我倒沒進去考察過,好也好不好也好,都是你們女人做出來的事。」她說:「這樣的地方怎麼能安家?」我說:「如果有那一天到二醫院去安家我不會抗議的,只要一個人有希望就可以了,我伴你的福。」她食指在臉上刮了幾下說:「羞,男人還想伴女人福呢。」我說:「怎麼就伴不得,廣播裡天天在喊男女平等。」她撅了嘴唇把脖子往前一伸,扮了個鬼臉。
我們放錄音機聽,她合著節拍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完她說:「真的我哥哥有個朋友在省政府,什麼時候我們去玩玩吧。」我說;「我不去,那裡的人都是人精,你還沒攏邊呢,他就知道你襠裡夾的是什麼屎。讓別人那樣想著,有什麼意思?」她說:「有意思也是正常的,其實那點意思人人都想,我也沒想過要你池大為是個什麼非凡的人,連馬克思都說,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呢。」我說:「那你先想,你想到手了,我踩著你的腳印去想。」她馬上說:「你是男人呢,男人還要女人衝在前面?」我說:「反正我不去,你想去我陪你到大門口,在門口等三個小時我不煩躁。」她嘴巴一撇一撇地撒嬌說:「你還想推卸男人的責任呢!」又把衣袖一捋一捋地做勢說:「要我是個男人,你看我把天下打下來給你給大家看看!」
以後說話,屈文琴繞來繞去總是很自然地繞到我應該怎麼進步這個話題上來。我聽著有點煩,可兩人剛剛進入狀態,我只好把那點煩隱忍著。有時我忍不住頂她說:「男野心家我倒看到過不少,女野心家只聽說過有個叫江青的,莫不你是第二個女野心家,對進步的興趣這麼大!」她說:「世界是這麼回事,那誰也沒辦法,有了進步就有了一切,沒有進步就喪失一切,你池大為總不至於在這幢房子裡再黑黑的黑那麼若干年又若干年吧。」
有一天,我隨口告訴她馬廳長的夫人病了,她一聽就來了精神,要去探視。我說:「看你這興奮的勁頭恨不得她天天病才好。」她說:「是個機會,要抓住的,不然你以為機會在哪裡?」右手飛快地往前一衝,抓了一把縮了回去。我說:「一個開車的你去看他,他會記得你,廳長夫人看的人裡三層又外三層,她還沒精神接待。」她說:「那看你怎麼看,輕描淡寫禮貌性地看那是看,看出感情來那也是看,看出感情那就看出了水平。」我說:「沈姨如果是科長太太,我肯定會去,廳長夫人我往上面湊什麼湊呢,熱臉貼冷屁股。」她說:「該湊還是要湊的,該貼也是要貼的,你也別把架子端得太高了,以前你是一個人,現在你要想得多一點,把男人責任負起來。」我說:「那麼湊啊貼的,你想想那姿態看得完?你倒取了好名稱叫男人的責任!」她說:「那你說男人的責任怎麼表現?你有勇氣承擔我還可以替你出一肩的力呢。」我說:「聽不懂,聽不懂!」經不起她三勸四勸的,我還是同意去了。她說:「這才像個幹事業的樣子。」我說:「心裡那麼彆扭。」她說:「不彆扭的事要做,彆扭的事想著它不彆扭也要做,這點心理承受能力都沒有怎麼會有發展?」她設計好了要等人少的時候去,那樣沈姨的注意力才會集中到我們身上,就定好了晚上去,而且晚一點去。她說要送點東西,我說:「稱幾斤蘋果算了。」她說:「蘋果送給沈姨?」就買了一提兜剛上市的鮮荔枝。我說:「這些東西自己平時都捨不得吃。」她說:「自己平時捨得吃,那要你送幹什麼?」
在醫院門口屈文琴看見有人提了花籃,也要買一個,我說:「算了,擺一擺就擺掉幾十塊錢。」她堅持要買,我只好買了說:「這個月要跟你去二醫院吃飯了。」剛一進病房我就後悔了,還有幾個人在病床旁站著,跟馬廳長和沈姨說話。有一個不認識,後來才知道是醫藥公司的瞿經理。打過招呼我就站在一邊,那些頭面人物說話我也插不進去。屈文琴倒是馬上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趁著其它人和馬廳長說話,湊到床頭和沈姨談起來,先是細問了病情,又把用藥分析了一番,再說到注意事項,很快就進入了角色。我站在屈文琴的後面,也插不上幾句話,就那麼一直保持著僵硬的笑意。過一會馬廳長注意到了屈文琴,說:「小池談戀愛了!」沈姨說:「我還以為她也是廳裡的人呢。」屈文琴說:「我在市二醫院上班,也是廳裡的人呀!馬廳長,我算不算你的兵?」想不到屈文琴這麼會來事。馬廳長說:「算的,算的,業務上我管市局的梁局長,梁局長管你們廖院長,廖院長再管你。」屈文琴說:「將軍不認識兵,兵總是認識將軍的。」我沒想到她這麼不怯場,口才又這麼好。馬廳長又問她什麼時候畢業,分在什麼科室,工作累不累,屈文琴說:「廖院長把我分到婦產科,也沒個白天黑夜。」又說:「其實我想到五官科,廖院長他不肯。」提起廖院長,大家討論幾句,屈文琴說:「馬廳長你下次碰上廖院長,你講一句,他肯定像接了聖旨一樣。」馬廳長哈哈笑說:「你們院裡的事,我怎麼能插手?慢慢看看吧。」屈文琴嬌嗔地說:「馬廳長肯定會關心我的,誰叫我是你的兵呢?」馬廳長指了她對別人說:「你們看小池的女朋友有好厲害!」離開的時候屈文琴好像還有很多話沒說完,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跟沈姨說了一會,依依難捨似的。出了門我不做聲,屈文琴說:「大為你不高興了?」我說:「今晚你表現得太過了,就有點像表演了。」她委屈說:「我是怕冷了場丟了你的面子才找些話出來說的,我沒想搶你的風頭。你要是說話,我就不說了。」我說:「你以為她是平頭老百姓,有個人去看就撿了寶似的,憋在心裡的一大簍子話都要說出來?沈姨她一天接待幾十幫人,病情都複述幾十遍了。說病情就說病情,又跟馬廳長攀親戚,我每天見到他還沒有你親熱呢。」她說:「我們平頭老百姓跟廳長說一次話不容易,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不然跑掉就沒第二回了。」我說:「以後要套近乎你愛套你套去,別把我扯了進去。」她說:「你也不必把自己供得那麼高。男子漢有本事就是達到目標,走哪條路其實是無所謂的。」我生氣了說:「你無所謂的事我是最有所謂的!」她說:「大為你怎麼這麼個人!」我說:「就是這麼個人,你想好了!」這時走到了醫院門口,她說:「我回去了。」眼睛卻望著我,意思是要我送她。我偏裝作不懂說:「你去吧。」陪她到汽車站,她一言不發搭車去了。
過幾天馬廳長碰了我說:「聽你沈姨說你又帶女朋友來看她了,她對你女朋友印象很好的呢。」我馬上意識到屈文琴又去了醫院,本來想含糊應一聲就過去了,可無法抑制內心那種誠實的衝動,我說:「那是她一個人去的,她沒跟我說。」馬廳長說:「哦,你這次沒去。」又說:「你那女朋友叫什麼名字,我都忘了。她還給我交待了任務的呢。」他掏出記事本記了下來,點頭去了。馬廳長居然也認了真,想不到屈文琴這麼會來事,無中生有,硬是跟馬廳長搭上了線。想一想有什麼可怯的呢?那些障礙其實都是自己的心理障礙。我站在那裡,心裡對屈文琴充滿憤恨。她這麼慇勤,我倒是灰頭土臉的。說起來她去了就去了,那是她的自由,我也不應該想這麼多。要是她對別人這麼好,我心裡還會有一種感動,想著她是個好心的姑娘。可對面是沈姨,我就不能把她往好處想了。我想說服自己:「沈姨也是個病人啊!我想那麼多是幹什麼?」可是我不傻,我不能欺騙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
我想著屈文琴不會再來找我了,這樣也好。可又過了幾天,心裡似乎又盼著她來,覺得自己對她的憤恨並沒有什麼充分的依據。這樣想了馬上又否定自己的想法,翻來覆去對她到底是有怎樣的感受,自己也搞不清了。又過了一個星期,屈文琴來了,見了我說:「出差去了。」我說:「到省人民醫院出差?」她一笑說:「你都知道了?我怕你不願意去,就代替你去看了看。」我馬上說:「那我還要謝謝你。」她說:「大為你別用舌頭砸我。其實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是個領導吧,你走勤了走近了就怕別人心裡怎麼看你。其實你也沒必要那麼想,別人都把這看成正常的。人家是領導,是領導就能解決問題,誰賭一口氣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有什麼用?我理解你,那你也理解理解我。總不能讓問題還懸在那裡,兩個人都硬撐著這張臉吧。」想一想她說的句句都還在理上,她無中生有套上了關係,那是她的本事,也是為了我好。這樣我心裡就沒了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