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誰是組織
劉主任病了,去省人民醫院住院。人事處賈處長來到我們辦公室說:「劉主任病得不輕,出了院也要休養好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吧,辦公室還是要有個人牽一牽頭,廳裡的意思就沒有必要從外面調人了,你們倆對業務都很熟,誰牽這個頭也差不多。池大為吧,工作是很認真的,也從不說苦叫累。丁小槐呢,在辦公室的時間更長一點,是不是就給他壓一點擔子?」賈處長口裡說著丁小槐,眼睛卻望著我。我說:「聽組織的安排。」賈處長說:「丁小槐有沒有勇氣承擔?」丁小槐臉都紅了,壓抑著興奮說:「組織上定了,我就不能再說什麼了。」賈處長說:「池大為你就好好配合工作。」我說:「好的。」賈處長說:「那就這樣了。」就去了。
丁小槐有模有樣地當起代理主任來,身體整天像充了電一樣,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他總是用動作和語調向每一個到辦公室來的人顯示著自己改變了的身份。因為熟悉,我把其中的表演性看得清清楚楚。他煞有介事地請示匯報,又交待一些事讓我去做,口裡說著請怎樣怎樣,可語調卻透出無可商榷的權威性。我根本看不起這種表演,可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指示。他那種神態,簡直叫我無法承受,卻又無法反抗。我能說他交待工作錯了嗎?那麼說他的聲調錯了?這個小人,這個搖尾齜牙的傢伙,像那麼回事地對我發號施令了。這真不能不使人感到強烈的難堪和失落,感到權力的珍貴,哪怕是這麼小的一點點權力,而且還是代理的。我為了自尊和驕傲而不願順勢而為,可越是想堅守那點自尊就越沒有自尊。我被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給套住了。
丁小槐佈置我去道寧縣出差,那是省裡最偏遠的山區。我去了,回來時汽車在半路堵了車,悶在車裡曬了一整天,中了暑,同車的人把我扶到車下,把礦泉水倒在我的脖子上,背上,替我扯了痧,才緩過來。黑著臉回來一天,他又要我到華源縣去。我說:「我去了這七八天還沒喘過氣來呢!」我想把脖子上扯痧的痕跡給他看,可向他訴苦就是把自己降得太低太低,我忍住了。他陪笑著說:「只有這麼兩個人,我有工作走不開,華源的事又不能不去,只好辛苦你了,回來給你補一天假!」要是沒賈處長那一番話呢,我就要說那點工作我來做,可現在我怎麼說?我沒有身份,這使我氣短,我那麼沉痛地感到了身份是多麼重要。沒有身份而想擁有自尊,那不可能,這是痛到心尖尖上的感受。
我有苦說不出口,還是去了華源。我不能不去,這是佈置給我的工作。如果是劉主任佈置給我,我不會有羞辱的感覺,可那個人是丁小槐!再苦再累我都不要緊,但要我面對這麼一位領導,我自尊心的承受能力還沒有這麼強。到了華源,縣衛生局領導還是把我當省裡來的人看,這使我心中稍稍平靜了一點。身份就是這麼重要,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什麼人人平等,那是安慰小人物的神話,一個溫柔的騙局。我並不傻,我看清了現實,一個人必須依據實力與他人對話,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丁小槐明白這一點,他就往這個方向竭盡全力。我也明白,我不願那樣行動,也許我錯了,但我無法糾正這個錯誤,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神奇力量決定了這一點。畢竟,一個人不能夠背叛自己。從華源回來,丁小槐說:「你總算回來了!」原來他要去隨園賓館參加一個文件的起草,還愁著辦公室沒人守候。我一聽一股火氣就往頭上冒,到下面一次兩次都是我去,你沒時間,好事來了就有時間了!一個代理主任,並沒正式下文,就這樣給自己找機會,大小機會一網打盡,又像白蟻似的一路吃過去,留下的只是一條糞便,赤裸裸地無恥!他做得出,他就是做得出。可我吃著啞巴虧又去向誰說?怎麼說?別人還會說我斤斤計較呢。他怎麼做都可以,我說一句卻是不行的,這真不知是誰設計的一個局,真是奇妙無比,我入了這個局了,妙啊,慘啊!這個局不是為小人物設計的,小人物要跳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想出無數的辦法變成大人物。我說:「你有工作離不開,怎麼能調你去?」他說:「手裡的事這幾天把它忙完了。」又似乎不經意說:「這是廳裡決定的,我也只好去。」我真的想衝他幾句,可就是沒有底氣。沒有身份的人,就有這麼可憐。我沒做聲,他以決定了的口氣說:「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我明天會打電話過來告訴你那邊的電話號碼。」我嘲諷地笑著說:「有什麼事會向你請示的。」誰知他說:「如果覺得有必要的話。」這個無恥的傢伙,我真想拍桌子罵娘了。可我罵出來,鬧了上去,我又有什麼道理?我逃不出這個局,活活憋死了也逃不出去,慘啊!
丁小槐去了,我感到了輕鬆,至少我有幾天可以不看那副嘴臉。我又去醫院看了劉主任,希望他能夠快點回來。劉主任說:「小池啊,我出了院再幹那麼一段恐怕就要提前退休了。我看了你這二年,心裡想向組織上推薦你接手的,現在看來,我說話也不行了。在機關裡,有些話想說也得忍著,不忍不行,禍從口出。」我說:「是應該忍,我不知怎麼就是忍不住。」心想,大家都裝傻瓜忍著,忍著,忍著,忍得心痛也咬緊牙關忍著,一輩子就這麼忍過去了,世世代代也這麼忍下來了,中國人忍性真是舉世無雙啊!
知道劉主任不久就會回來,我心中鬆弛了一點了。這天碰了賈處長,我忍不住把對丁小槐的意見說了。賈處長說:「小池你心放寬一點,才多大的事呢?」他這麼說我就不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我就更狹隘了,小事也擱不下,我得忍著不說。處長去了,我想著自己以前總認為天下總有講道理的地方,看起來是太天真了。道理有無數種講法,像一些人手中的麵團,怎麼捏他都有道理,你怎麼樣?有些人永遠正確,話語權在他手中。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灰心,氣餒,沮喪,甚至恐怖。我咬著牙對自己說:「我也該把心放寬一點,真的才多大的事呢?一粒蟑螂屎!」我把這話像壓壓縮餅乾似的壓到自己的心裡去。
劉主任回來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的健康狀況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也是丁小槐的一塊心病。我想看看丁小槐再怎麼擺譜,又怎麼轉彎。劉主任上班的那天,丁小槐就把臉色變了,透著親熱叫我「大為兄」。我不得不佩服他如此善變,一眨眼動夫,臉不變色心不跳就變了,連過渡的過程都不需要。我還替他設想著難堪,他自己卻一點不難堪,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修養有素,是一塊材料。說起來我這種設想本身就是可笑的,把人往好的方面想。我故意找了一兩件事用請示的口氣去問他,他馬上說:「大為你去問劉主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別拿火來烤我。」說著嘿嘿地笑。這天劉主任對我說:「小池,你來也兩年了,感覺怎麼樣?」我說:「也沒有怎麼樣,也沒有不怎麼樣。」他說:「我不在你跟丁小槐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疙瘩?」我說:「疙瘩有時候也難免。他那個人,你知道的。」他歎口氣說:「難免也是難免,但這麼點事,你犯不著跟賈處長去說。」他欲吞欲吐地,最後說:「人事處下午可能會找你談話。」我說:「莫不還要批評我?」他說:「批評倒也不會。」又笑笑說:「說不定對你還是一件好事。」下午人事處果然打了電話來,我就去了,在勞資科見了賈處長,他說:「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長。」印科長給我倒茶說:「小池你坐,坐。」我說:「打電話叫我,總有點事吧。」他說:「坐下來慢慢說。事情嘛,當然還是有點。」他吞吞吐吐的,我知道沒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給我通氣了。他說:「你到辦公室這一年多,感覺怎麼樣?」我說:「也沒有怎麼樣,也沒有不怎麼樣。劉主任那個人吧,挺好的。」他說:「你自己有什麼想法沒有?」看樣子要把我放到哪個角落去,還要說是我自己的意見,這些人真的會做工作啊!我有想法想當廳長當主任行嗎?我說:「我有沒有想法都等於零,主要是看組織上有沒有想法。」他說:「那麼動一動怎麼樣?中醫學會的秘書小廖他剛調到廣東去了,廳裡要加強那裡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現在就是尹玉娥一個人頂在那裡,也頂不住了。你是學中醫的,專業就對上口了。研究生嘛,技術型人才,可以在業務崗位上大展拳腳。廳裡幹部業務很強的不多,我們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一個機關說你是技術型人才,就等於說你是一個工具,不配當領導。說你是人才,你還能有意見?軟刀子不見血,殺傷力卻不弱。我是個小人物,我不能說自己,要等著別人來說,說的權力在別人手裡。說你是技術型人才你就是了,怎麼著?我說:「廳裡定下來了?」他說:「也可以這麼說吧,組織上。」又說:「你這兩年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的確不錯,的確的確。」我說:「我可能犯什麼錯誤了,希望組織上指出來。」他掩飾地笑一笑說:「誰這麼說?我們不這麼看,組織上不這麼看。誰這麼說了我們批評誰。」他開口閉口組織上組織上,誰是組織,組織又是誰?說來說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興了。他不高興,就是組織上不高興,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是他的決定。組織上的決定,我到哪裡訴委屈去?我說:「定下來了我也沒什麼說的了。」他馬上抓住我的話說:「那就這樣?下個星期,你去中醫學會上班。」說著站了起來,往門口走了一兩步。他根本不在乎我有什麼想法,他送客了。我機械地站起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