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覺醒的悲哀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積雪已經被鏟到街道兩邊。在冷空氣中,霓紅燈下晃動的人影給人一種虛飄之感。我和董柳在裕華商城買了兩袋雀巢奶粉,兩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車去中醫研究院。到了中醫研究院我說:「東西進門的時候你提著,我是不提的。」她說:「到門口你給我。我太瞭解你了,深入骨頭,還說什麼重新做人呢。」我不記得哪一棟了,就要董柳提了東西站到黑暗中去,攔住一個人問了,才知道已經搬了新房子。上樓時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樓道的燈都關了,她提著東西跟在後面。到門口我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就扯了董柳下來。下了樓我感到一陣輕鬆,進門時的難堪又往後推了。我們站在一棵樹下等著,一會看見一個男人提了東西過來,在單元門口一閃就進去了。那種一閃的動作提醒了我,我說:「我去偵察一下。」那人果然在馬廳長門口停下了。我裝著是樓上的住戶,一直往上去,在轉彎處停下,探了頭看,看見沈姨開了門讓那人進去了。我溜了下來,對董柳說:「我們今天回去算了。」她吃驚說:「東西都買了,回去?」我說:「你知道人家送什麼,開門時裡面燈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參。」我這麼一說董柳就沉默了,好一會說:「雀巢奶粉不要說我們自己,一波也沒吃過幾次,現在送給別人都不夠格,人和人怎麼就差這麼遠!」我說:「還有這個蜂蜜,中老年蜂蜜,這個老字太不好聽了,你把誰看成老人?還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丟說:「知道你不敢去,找出這麼多話來說!」扭頭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門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說:「東西還丟在那邊了。」她才停了,口裡說:「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剛走到樹下,那個人出來了,手中還提著那盒西洋參。我提了東西跟在後面,走了不遠一個女人從黑暗閃出來,對那男人說:「東西怎麼又提回來了?不成?不會把東西丟下出來!」男人說:「人家不吃這個。還得摸索摸索。」兩人歎著氣去了。這時我對馬廳長又有了一種好感,人家可不是見著就撈的人!又慶幸自己沒這麼冒失撞進去,不然提進門難,提出門更難啊!
董柳坐在車上一聲不吭,把臉沉著。我心中卻感到輕鬆。我明白這種本能的輕快是非常危險的信號,實際上指示著一種失敗的方向,我的輕快感總是指示著這個方向。我痛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實在是太弱了,還要面子,還把自己設想成一個君子,還怕別人心裡會怎麼想。素質不行,素質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輩子嗎?挑戰遲早要來的,已經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別是我,已經耽誤了這麼多年,要迎頭趕上去,非得比別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車到半路我對董柳說:「你先回去,我到劉躍進那裡去看看。」把提袋遞給董柳。她把頭一扭,我說:「你不拿著我就提到劉躍進家裡去了。」她一把扯了過去。到劉躍進家他開了門說:「不速之客?」我說:「那我只好向後轉了。」他把我扯進去說:「這幾天昏了頭了。」我看了他房裡還坐了一個女孩,挺漂亮的,文靜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說:「我還以為你寫書昏了頭呢。」他指了桌上說:「是在寫,在寫。」說了一會話我就告辭說:「我就不耽誤你們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樓。到樓下我說:「你也三十三了,就別拖了。」他說:「這是我家鄉地方劇團的演員。今年評了副教授可以調家屬了,我才敢在家鄉找,不然兩地分居可怎麼辦?」我說:「你也該嘗嘗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門離家兩站路,我決定走回去。我沿著東風大街走著,一邊故意地踩著路邊積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點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間繁華起來,無數的霓紅燈廣告在冷的夜閃爍,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種車輛川流不息,街邊行人來來往往。走過一家商店門口看見兩棵聖誕樹,充氣的聖誕老人擺在聖誕樹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個媽媽指著聖誕老人要小女孩叫「爺爺」,小女孩親切地叫了。經過一張豪華的大門,我剛想看清楚裡面是怎麼回事,耳邊響起了清脆的聲音:「歡迎光臨。」嚇了我一跳,門邊兩位穿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挑開門簾做出手勢把我讓進去。我轉身就走,口裡說:「歡迎光臨,我還以為你們說造反有理呢。」退下來才知道是金箭夜總會,新開張的。快到隨園賓館了,一個影子閃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讓,是個姑娘。她看了我的動作笑了說:「先生,休息嗎?」我說:「休息?休息什麼?」她有點羞澀地笑一笑說:「休息我。」我吃了一驚說:「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中國。」她說:「先生放鬆一下吧,中國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男人也應該開放一下自己。」我說:「不不。」她說:「whynot(為什麼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語,我馬上想著她可能跟外國人打過交道,我說:「我家裡有人,有人。」她說:「換換口味吧,別人我還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說:「忘記帶錢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對旁邊另一個女孩說:「我說了不像個打雞的,你還要我去。」到隨園賓館門口,很多少男少女圍在那裡,每人手中拿著一個本子。我問了一個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這裡下榻,沒買到票的崇拜者正等著他演出歸來。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再問一遍,女孩奇怪地望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外星人。
城市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氣息,令人微醺的氣息。在不知不覺之中,它改變了一切,也改變了人。當你意識到這是一種潛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時候,卻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平和卻不可逆轉地展開著,展開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極強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變得蒼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變不了最簡單的事實,因此最簡單的事實有著最深刻的內涵。我意識到了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堂吉訶德,比堂吉訶德還不如。堂先生把滑稽當神聖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歷史的依據,不合潮流,而我意識到了卻還是不合潮流,毫無價值毫無意義地不合潮流。的確,潮流不是從天上憑空流下來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歷史的依據,一個人不可能憑著匹夫之勇去對抗這種必然性,對抗歷史。這是宿命,是那些還願意相信和堅守一點什麼的人最大的悲哀,他們甚至不能給自己找到一種依據,一種理由。
在默想中我猛然發現轉向家中的路口早已過了,就往回走。這時聽到一陣鐘聲,是若斯教堂在敲鐘。我在前面一個路口向西轉,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場面。在大門口停下來,看到裡面人並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我走到後排,坐下了。台上是耶穌像,在燭光中不甚分明。彌撒已經結束,教徒們在傳遞著一隻盤子,上面是一杯紅酒,一塊麵包,那就是耶穌的血和肉了。教徒們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一下,象徵性地領受了主的恩澤。當鐘聲又敲起來的時候,我感到了那聲音中有著一種磁性的力量,那是一種呼籲,一種召喚,一種對人生的理解。這時我意識到了用無神論來證明宗教的虛妄,是沒有最後的說服力的,人們需要歸宿,需要終極,需要最後的依據。如果人間沒有,就在天國創造出來。上帝的問題其實是人間的問題,永恆的問題其實是現實的問題。這些人虛構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虛構了天下千秋一樣,孔子實際上是一位教主。這時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揣摩著是什麼力量將他召喚到了這裡,他站了起來,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個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無路中的道路。而且,人總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道路。因此,神聖性不是從上帝開始的,而是從人們對上帝的需要開始的,人們需要一個神話。可我還是寧可忍受沒有終極的沉重與虛無,而不願為自己虛設終極,我可悲地失去了欺騙自己的能力。哲人說,有了死亡,人們嚮往的一切東西,名聲,金錢,都成了渺小的事情。這曾是我在清貧中的安慰。這實在太不對了,正因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聖,否則人們可以無限等待。我們是時間之中的小人物,在這之前或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這時有個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師說了什麼,牧師就向我走來。雖然披著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態使我如此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人,上帝的使者不能這樣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態遮住了,但這仍然是一個人。我馬上站了起來,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過頭望著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聳立著,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後面,新開張的立華商廈聳入雲天,燈光從下面一直打上去,將大廈籠罩在金黃的光輝之中。我忍不住閉上了眼,這種景像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幅剪影。
回到大街上,人聲鼎沸。我馬上明白教堂中的人為什麼那麼少了。我回到了那種微醺的氣息之中,感到了自己置身於這種氣息之中更加自在。身邊不時走過描眉抹粉的姑娘,我也沒有了那種反感,她們有權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自己跟她們的差別,也並不像平時設想的那麼大。我覺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沒有來世,沒有終極,沒有時間後面的本質,因此沒有犧牲的理由。難道自己的骨灰對世界會有一種期待?時間之中的歷史因素是無法抗拒的,展開著的市場不承認理想主義英雄主義。人需要一個神話,但這個神話卻被永遠地擊碎了。於是,自己就是終極,就是唯一的意義之源。在這個時代,過程與終極已經合流。這是破譯,這是底牌,這是真相,這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覺醒,也是最大的悲哀。在今天,生存已經成為生存的唯一依據,這太可憐也太可悲了。人不是豬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外去尋找活著的依據。可今天,當人們把自己當作意義之源,他就切斷了自己通向無限的可能性。覺醒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著殘忍的悲哀,橫下心剪斷了對世界的任何念想,捨棄了道義人格和良知,順從了可親可近可悲可鄙的現世主義。我曾認為如果一個人僅僅只憑著生活經驗活著,那他一定是個狹隘的人,只看見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從神秘的虛無之中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無法駕馭,也無法證實無法描述,卻是那樣確鑿地存在。這是更高的真實。這個真實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種無法說明的衝動和渴望。這種聲音只有少數人能夠聽到,並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經驗的力量。那些聖人們,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拜他們,但我再也不能跟著他們走下去了。對世界我無能為力,我有權利放棄,我只能如此。無能為力,無可奈何,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脫,我感到了如釋重負的輕鬆。那些豬人,還有狗人,其實是聰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這一輩子,只能面對鼻子下的那一點點東西,人其實就是這麼可憐,可悲。但只有在可憐可悲之中,才可能與現實發生有效聯繫,才可能萌生出一點點希望的萌芽,可憐可悲的希望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