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這樣的官員在中國古代總是被調來調去的,因此很多人到任何地方做官都在等待下一次調動,在哪裡也不會專心。白居易實在是不容易,在杭州留下了那麼實實在在的生態環境改造遺跡。
真正把杭州當做永恆的家,以天然大當家的身份把這座城市系統整治了的,是十世紀的吳越王錢鏐。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名字,因為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傑出的城市建築者。他名字中的這個「鏐」字,很多人會念錯,那就有點對不起他。鏐,讀音和意義都與「鎏」相同,一種成色很好的金子,記住了。
這塊「金子」並不是一開始就供奉在深宮錦盒裡的。他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販過私鹽,喜好拳射,略懂卜問,在唐朝後期擔任過地方軍職,漸成割據勢力。唐朝覆滅後中國進入五代十國時期,錢鏐創立吳越國,為「十國」之一。這是一個東南小國,北及蘇州,南及福州,領土以現在的浙江省為主,中心就是杭州。
錢鏐治國,從治水開始。他首先以最大的力量來修築杭州外圍的海堤。原先的石板海堤早已擋不住洶湧海潮,他便下令編造很長的竹籠裝填巨石,橫以為塘,又以九重巨木為柱,打下六層木樁,以此為基礎再築「捍海塘」,效果很好。此外又在錢塘江沿口築閘,防止海水倒灌。這一來,作為杭州最大的生態威脅被降伏了,人們稱他「海龍王」。
海管住了,再對湖動手。他早就發現,西湖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葑草壅塞、藻荇蔓延,此刻便以一個軍事指揮官的風格設置了大批「撩湖兵」,又稱「撩淺軍」、「撩清卒」。幾種稱呼都離不開一個「撩」字,因為他們的任務就是撩,撩除葑草藻荇,順便清理淤泥。這些人員都是軍事編制,可見錢鏐把這件事情完全是當做一場大仗在打了,一場捍衛西湖的大仗。
除了西湖,蘇州邊上的太湖當時大部分也屬於吳越國。太湖大,因此他又向太湖派出了七千多個「撩湖兵」。太湖直到今天還在蔓延的同類生態災難,錢鏐在一千多年前就採取了強有力的措施。除了太湖,他還疏浚了南湖和鑒湖。
總之,他與水「摽」上了,成了海水、湖水、江水的「冤家」,最終又成了它們的「親家」。
治水是為了建城。錢鏐對杭州的建設貢獻巨大。築子城、腰鼓城,對城內的街道、房屋、河渠進行了整體規劃和修建,又開發了周圍的山,尤其是開通慈雲嶺,在錢塘江和西湖之間打開了一條通道。此外還建塔修寺,弘揚佛教,又對城內和湖邊的各種建築提出了美化要求。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錢鏐在從事這些治理和建設的時候,非常注意屬地的安全,避開各種有可能陷入的政治災難,以「保境安民」為施政宗旨。他本有一股頑潑的傲氣,但是為了百姓和城市,他絕不希望與強權開戰,因此一直故意看小自己、看大別人,恭敬從事,一路秉承著「以小事大」的方針,並把這個方針作為遺囑。到了他的孫子錢俶,北方的宋朝已氣勢如虹,行將統一中原,錢俶也就同意把吳越國納入宋朝版圖。這種方略,體現了一個小國的智慧,保全了一個大國的完整,很值得讚賞。
而且,也正因為這樣,安靜、富足、美麗的杭州也就有了可能被選定為南宋國都,成為中國首席大城市,成為當時世界上屈指可數的文明彙集地。
錢鏐這個人的存在,讓我們對中國傳統的歷史觀念產生了一些疑問。他,不是抗敵名將、華夏英烈,不是亂世梟雄、盛世棟樑,不是文壇泰斗、學界賢哲,因此很難成為歷史的焦點、百世的楷模。他所關注的,是民眾的福祉、一方的平安、海潮的漲落、湖水的濁清。為此,他甚至不惜放低政治上的名號、軍事上的意氣。
當中國歷史主要著眼於朝廷榮顯的時候,他沒有什麼地位;而當中國歷史終於把著眼點更多地轉向民生和環境的時候,他的形象就會一下子凸顯出來。因此,前些年我聽說杭州市鄭重地為他修建了一座錢王祠,就覺得十分欣慰,因為這也是歷史良知的一項修復工程。
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都不應該忘記所在城市歷史上的幾個重要修建者,儘管他們的名字常常黯淡於史冊、茫然於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