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譜原是個道院,主持者當然是個道士,但原先他卻做過十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還年輕,是明朝皇室的顯赫後裔。

不管他的外在身份如何變化,歷史留下了他的一個最根本的身份:十七世紀晚期中國最傑出的畫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個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個兒子朱權的後代。在朱耷出生前兩百多年,朱權被徙封於南昌,這便是青雲譜出現在南昌郊外的遠期原因。

說起來,作為先祖的朱權雖然貴為皇子卻也是一個全能的藝術家,而且也信奉道教,這與兩百多年後的朱耷構成了一種呼應。但是,可憐的朱耷已面臨著朱家王朝的最後覆沒,為道為僧,主要是一種身份遮蔽,以便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換代後的政治風雨,靜靜地在生命絕境中用畫筆營造一個精神小天地。

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院落,能給一部藝術史提供那麼多的荒涼?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朽木、衰草、敗荷、寒江,洩露著畫家道袍裡裹藏的孤傲?我帶著這些問題去尋找青雲譜,沒想到青雲譜竟然相當熱鬧。

此處不僅有汽車站,而且還有個小火車站。當日道院如今園圃蔥翠,屋宇敞亮。遊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們一般沒有在宅內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長久盤桓,大多在花叢曲徑間款款緩步。突然一對上了年歲的華僑夫婦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來,說是朱耷的後代,滿面戚容,步履沉重。我不無疑惑地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做道士,使我們對他的婚姻情況很不清楚。後來好像有過一個叫朱抱墟的後人,難道你們真是朱抱墟之後?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如此淒傷的表情畢竟有點誇張。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他的後代就應該明白,他們的前輩是一個名揚歷史的大畫家,這千古筆墨早已不僅僅屬於一姓一家。

這一切也不能怪誰。有這麼多的人來套近乎,熱熱鬧鬧地來紀念一位幾百年前的孤獨藝術家,沒有什麼不好。然而無可奈何的是,這個院落之所以顯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韻已經很難複製,朱耷在生命絕境中的精神小天地更不容易重現。這是世界上很多名人故居開放後共同遇到的難題,對我這樣的尋訪者來說,畢竟有一點遺憾。

到青雲譜來之前,我也經常想起他。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時曾出過一道知識題:「略談你對八大山人的瞭解。」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國歷史上八位潛跡山林的隱士,通詩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把八大山人說成是八位隱士我倒是有所預料的,這道題目的「圈套」也在這裡;把中國所有的隱士一併概括為「通詩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於在考卷上寫「待考」,我不禁啞然失笑了。

與這位考生一樣的對朱耷的隔膜感,我從許多參觀者的眼神裡也看了出來。他們知道朱耷重要,卻不知道他的作品好在哪裡。這樣潦倒的隨意塗抹,與他們平常對藝術作品的欣賞習慣差距太大了。他們在苦惱地自問:中國傳統藝術的光輝,難道就閃耀在這些令人喪氣的破殘筆墨中?

因此,青雲譜其實是一個艱深的課堂,讓很多困惑的參觀者重新接受一門有關生命絕境的美學課程。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