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妓女在讀《文化苦旅》”,這句話如果是事實,也不至於掀起對《文化苦旅》和作者的聲討吧?但在上海,這種聲討快速形成,並推向全國。
按照文章大批判的邏輯,《文化苦旅》轉眼上升為“妓女讀的書”。我收到大量讀者來信,說自己受了污辱,強烈要求我通過官司來為他們洗刷。但我知道,這事打不得官司。難道要法院證明沒有妓女讀過這本書?我可以肯定,如果要追問那個寫文章的上海人:是哪一個妓女?他一定不會說;再問:是否認識那個妓女?關係如何?他也不會說。
謝晉導演氣鼓鼓地找到我,大聲為我辯護,說中外歷史上很多妓女的人品、文品都很高,為此,他還要拍電影來表現。我很感謝這位大導演,但也明白他的辯護思路錯了。
這件事情的特殊意義,是突然喚醒了上海街市間曾經忙碌了一百多年的小報文痞、情色訟筆。那個被我絕交的左派編劇更是興奮,覺得終於等到了給我“寫回信”的機會。他十分內行地分析,妓女的手提包裡一定放有口紅,《文化苦旅》既然放在一起,也就成了“文化口紅”。從此,很長時間,批判“文化口紅”成了他的主業之一。隨著他,“啃余族”全線活躍。
當時的上海文壇,除了謝晉導演繼續氣鼓鼓地毫無辦法外,百歲老人巴金躺在病榻上也遭受到報刊辱罵,而他還在聽人朗讀我的書,我的那些“文化口紅”。黃佐臨先生則給我留下了“讓他們罵去”的遺言,已告別人世。再也沒有人理會這些過時的人,大家熱衷關注的,還是妓女、口紅,口紅、妓女……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歡快。
事情看來不大,卻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我看了一陣,得出一個結論:上海,真的必須離開了。
楊長勳教授沒有說錯。
其實不止是上海。妓女和口紅的話題如此連篇累牘,全都憑藉著官方出版物,上上下下沒有出現半句非議。在這種整體氣氛中,我想,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文化人能夠安適地生存下去。很多國家的華文讀者都紛紛來信勸我移民,我和馬蘭想了好久,最後想到了我與郭寶昆先生討論過的“文化身份”,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