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君子之道也是「知恥之道」。因為,君子是最有恥感的人,而小人則沒有恥感。
為此,也有人把中國的「恥感文化」與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對比,覺得「恥感文化」更倚重於個人的內心自覺,更有人格意義。
不錯,孔子在《論語·子路》裡說過,君子,包括「士」,必須「行己有恥」。也就是時時要以羞恥感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義底線」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們在分寸上應該懂得,孔子在這裡所說的「恥」,與我們現在所說的「可恥」、「無恥」相比,範圍要寬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沒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恥」。
恥的問題,孟子講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紹一句他的近似於繞口令的話:
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孟子·盡心上》
前半句很明確,也容易記,但後半句在講什麼?我想用現代口語做一個遊戲性的解釋。
這後半句的大意是:
為無恥感到羞恥,那就不再恥了。
當然,我的這種闡釋與許多古注都不一樣,這不要緊,我只在乎文字直覺。孟子的言語常有一種故意的「拗勁」,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把他的文學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與此有關。
孟子用一個纏轉的短句表明,恥不恥的問題是人們心間的一個漩渦,幽暗而又易變,必須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漩渦。
接著我們來讀讀孟子的另一番「恥論」:
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盡心上》
我的意譯是:
羞恥,對人來說是大事。玩弄機謀的人不會羞恥,因為用不上。他們比不上別人,卻不羞恥,那又怎麼會趕上別人。
這就在羞恥的問題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說到了小人沒有羞恥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從反面觸及了正面,讓人可以推斷出君子的恥感文化。至少有三條:
一、以羞恥感陪伴人生,把它當作大事;
二、以羞恥感防範暗事,例如玩弄機謀;
三、以羞恥感作為動力,由此趕上別人。
孟子的論述,從最終底線上對君子之道進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處,由負而正,守護住了儒家道義的心理邊界。
你看,他又說了:「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這就把羞恥當作了道義的起點。把起點設在對立面,在理論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說來,恥,成了一個鏡面。由於它的往返觀照,君子之道就會更自知、更自守。敢於接受這個鏡面,是一種勇敢。
知恥近乎勇。
《禮記·中庸》
知恥,是放棄掩蓋,放棄麻木,雖還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進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狀態。
以上所說的羞恥感,都涉及道義大事,符合「恥之於人大矣」的原則。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該羞恥處感到羞恥,在應該羞恥處卻漠然無羞。
因此,並不是一切羞恥感都屬於君子。君子恰恰應該幫人們分清,什麼該羞恥,什麼不該羞恥。
既然小人沒有羞恥感,那麼多數錯亂地投放羞恥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間的可塑人群。他們經常為貧困而羞恥,為陋室而羞恥,為低位而羞恥,為失學而羞恥,為缺少某種知識而羞恥,為不得不請教他人而羞恥,為遭受誹謗而羞恥,為強加的污名而羞恥……太多太多的羞恥,使世間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淚洗面,不知所措。其實,這一切都不值得羞恥。
在這方面,孔子循循善誘,發佈了很多令人溫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體的知識問題上,他也說了人人都知道的四個字:
不恥下問。
《論語·公冶長》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請教,也不以為恥。
這麼一來,在恥感的課題上,「不恥」,也成了君子的一個行為原則。因此,真正的君子極為謹慎,又極為自由。謹慎在「有恥」上,自由在「不恥」上。
「恥」和「不恥」這兩個相反的概念,組成了儒家的「恥學」。
對此,具有總結性意義的,是荀子。我想比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話,作為這個問題的歸結。他說:
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污;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
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這段以「恥」和「不恥」為起點的論述,歷久彌新。我自己在人生歷程中也深有所感,經常默誦於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語言譯釋一遍:
君子之恥,恥在自己不修,不恥別人誣陷;恥在自己失信,不恥別人不信;恥在自己無能,不恥別人不用。
因此,不為榮譽所誘,不為誹謗所嚇,遵循大道而行,莊嚴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傾倒,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君子。
「恥」和「不恥」,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閥門。如果這個閥門開漏,君子人格將蕩然無存;如果這個閥門依然存在,哪怕銹跡斑斑,君子人格還會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