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義之偽

偽君子們知道,製造文化之偽最容易,製造道義之偽最關鍵。因此,道義,是他們遲早要攻堅的重點。

文化可以平靜裝扮,道義卻不行,必須製造聳人聽聞的事件。製造什麼樣的道義事件比較好呢?他們沒有救災的勇氣,沒有抗暴的膽量,沒有捐助的慷慨,沒有扶貧的胸懷,唯一能做的,是偽造道義的對立面,然後擺出拳打腳踢的姿勢,證明自己在捍衛道義。

因此,那些試圖建立自身道義形象的人,幾乎都是傷害他人的誹謗者。他們深信,道義只有在摧殘之中才能建立。當然,道義是假,摧殘是真。

在這個問題上,我發現一個規律。天下害人的人,都有自己的直接理由,例如,爭權、謀財、嫉妒、報復、逞強、發洩。突然有一個人,把害人的直接理由變成了間接理由,說是為了捍衛道義,那就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此人是偽君子。如果進一步,發現被害人沒有反駁的機會,或者已經被此人製造的勢頭剝奪了反駁的可能,那麼,三分之一的可能就上升到了三分之二。如果再進一步,發現此人在刻意把自己打扮成「英勇鬥士」、「社會良心」,那麼,所有的「可能」也就立即轉化為「肯定」,也就是說,此人肯定是偽君子。

這是因為,不管怎麼鬧騰,都掩蓋不了一個最根本的原理:天下一切道義的最終本質,是普及善良,克己利人,減少傷害。號稱捍衛道義的人居然違背了道義的所有本質,偽不偽?

當然,捍衛道義也需要懲惡。但是,君子懲惡自有君子的理性規則。除了即時爆發的傷天大惡需要君子挺身而出快速阻止外,對於尚未「認定」的惡,必須遵守「認定」的合理程序,而且需要司法機構的參與。如果司法機構全不可信,那就要對體制和權勢進行大膽質詢。中國歷史上所有大無畏的君子,都是這麼做的。儘管他們也知道朝廷昏庸無能,卻仍然敢於面對危險申述正義。他們絕不會站在街頭播弄輿情,攻伐某人。因為他們知道,一般民眾不具備辨析實情的條件和能力,因此所謂輿情,也只是情緒挑唆的結果罷了。

挑唆民眾攻伐一個民眾並不知道實情的人,借此為自己增添道義形象,這樣的事,沒有一個真正的君子會做。因此,鐵定是偽君子。

前面說了,由於中國文化嚴重缺少證偽機制,因此中國民眾很容易接受這種偽君子。結果,在中國歷史上,聽得最多的是道義、聲討、輿情,看得最多的是冤屈、悲劇、顛倒。這種情景,與朝廷的昏庸連在一起,與奸臣的獰笑連在一起,變得不可收拾。因此,我總是一次次提醒大家:聽到道義,警惕;聽到聲討,警惕;聽到輿情,警惕;聽到出現了「英勇鬥士」、「社會良心」,更要萬分警惕。

說到那些以「英勇鬥士」、「社會良心」形象出現的偽君子,常讓我們回想起一些陳舊的案件。

隨手舉一件吧,那個偽君子叫劉學保,一個在「文革」初期的「英勇鬥士」。

事情說來話長。據他自己說,某一天,他與一個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人搭班巡夜,突然發覺那個人居然安放好了炸藥包準備炸一座大橋。他意識到階級鬥爭就在眼前,立即衝上去搏鬥,打死了那個階級敵人,自己也負了傷,大鐵橋終於保住了。

於是他成了當時著名的英勇鬥士,全國許多報紙進行了宣傳和頌揚。有一篇報道還進入了小學語文課本,當年的小學生現在已經年老,如果記性好一點,或許還能記得這個名字。

但是,此案從一開始就有現場勘察人員提出一系列疑問。例如:為什麼他所指認的地方根本放不下一個炸藥包?誰會用這麼一點點炸藥炸大橋?這樣一個地方能夠搏鬥起來嗎?如此等等。

可惜那是一個迫切需要敵人與英雄、破壞與搏鬥的時代,一切疑問立即被淹沒掉了。更重要的是,這種懷疑萬一成立,名揚遠近的英勇鬥士立即就會成為一個殺害無辜的兇犯,中間不存在其他可能。

狂熱的時代其實是最虛弱的,完全沒有力量來面對這樣一件事情的顛倒。因為一旦顛倒就意味著一系列社會觀念的破滅,後果遠遠超出事件本身。

既然牽一髮足以動全身,那麼大家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去動那根頭髮了。很多貌似堂皇的虛假之所以廣泛流行,正與這種邏輯怪圈有關。

二十幾年之後,社會觀念發生了變化。人們對於被當年所有「英勇鬥士」們傷害的千千萬萬無辜者,產生了同情。那個被劉學保打死的人,如果不存在「企圖炸大橋」的可能,那麼,就是一個蒙冤二十幾年的受害者。他的親族子女,還在世間。

那就應該求助於復甦不久的法制了。

法制能把事情的本質回歸簡明:二十幾年前那兩個在黑夜荒野間對峙的男人,哪一個是真正的罪犯?

法律需要證據,這是對劉學保案件重新偵查的最大困難。

複查人員幾經思考,開啟了工作程序。

第一步,先讓事情回到二十幾年前。當年現場勘察人員提出的疑問雖被否定,但他們的名字留了下來。那麼,再逐個找回他們,把褪色的疑問重新激活。還要找當年的其他證人和有關村民,讓他們也回到二十幾年前。此事當然很難,但點點滴滴,證明材料逐漸積累起來。

第二步,考慮到這個案件的特殊性,花費最大的精力做模擬試驗。好在當年對「英勇鬥士」的採訪連篇累牘,事情的具體過程已被反覆報道得詳盡無遺,劉學保自己作報告講述「搏鬥過程」的材料也在,為模擬試驗提供了切實保證。同樣這座鐵橋,同樣大小的炸藥包,同樣的兩人站立方位,同樣的搏鬥程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試驗,把炸藥包也一次次拉響,完全根據當年劉學保的描述,把他在描述時有可能誇張、挪移或記錯的成分也考慮進去,結論終於出來了:整個事件完全不可能這樣發生。不可能這麼站,不可能這麼走,不可能這麼傷,不可能這麼死。只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劉學保為了冒充「英雄」,殘酷地殺害了那個無辜者。

第三步,審訊。這不複雜,今天的公安人員只是輕輕地抓住幾個要害一問,立即漏洞百出。繼續盤問下去,劉學保只得承認自己是故意殺人。二十幾年前的鬧劇和冤案,終於見底。

劉學保被判了無期徒刑。

於是,鐵窗又鎮住了一個「偽君子」,一個蒙騙天下很長時間的「偽君子」。

但是,他被鐵窗鎖住,畢竟十分偶然。如果他做得不是那麼過分,又沒有遇到一場政治運動的被否定、被清查,那就會十分安全。

事件有點特殊,啟示卻普遍有效。

一、在缺少道義的時代,最需要「道義偽君子」。在缺少君子的時代,也最需要「道義偽君子」,因為君子的本性在道義。

二、「道義偽君子」瞭解時代,察言觀色,與時俱進。從過去的鬥爭哲學時期,到現在的民粹主義時期,他們都及時扮演,從不缺席。

三、「道義偽君子」渴望被崇拜、被仰望,居然每每如願。他們知道,人們在崇拜和仰望中也就很難發現漏洞,更不會產生疑問。

四、「道義偽君子」表面上器宇軒昂,能說會道,而在襲擊無辜時,手段都很暴戾。劉學保是直接謀殺,其他偽君子雖然用筆用口,用傳媒網絡,手段也極盡暴戾。但是,由於崇拜和仰望已經形成,暴戾也就隨之流蕩天下。

五、前面所說的「文化偽君子」至少還需要一些文化知識和文化技能,「道義偽君子」什麼也不需要,光憑大膽、無恥就能成事。在中國傳媒文化界,這兩撥偽君子一直有合夥結拜的傳統。

……

就說這些吧,也夠了。

《君子之道》